215. 水车(二更) 鱼塘与育畜院
襄王初到东荆, 郡中文武觐见后的次日,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她的动向。
东荆本地的士族们心地递来了拜帖,在东荆钟氏被拎去国都之后, 试图抱上新的大腿。放了眼线在白露山下的官员们, 倒是也想来近距离搞好关系,没有递帖子来再次求见的唯一原因, 就是被薛瑜大肆使用亲兵送到衙门里的问卷。
政绩考核每年年末都会做一次,定品更是探查频繁, 政绩问卷一方面按住了他们躁动的心,指出了一条大吹大擂的“坦途”,一方面也提供了接触襄王府的机会。礼尚往来,送了问卷,他们巴巴再送回来, 不就有了联系?
可惜问卷设计由看过京中六部绩效考核运转的薛瑜主导,熟悉地方事务的江乐山捉刀, 填写下来并非那么容易, 连离得最近的县令也是到了近中午才跑回来送问卷——就算如此, 也是拿到问卷写了最难的部分后,马不停蹄赶过来的速度。其他人,就更慢了些。
送去问卷的亲卫们没有限制填写时间,但架不住人会脑补,总觉得越过他人赶在第一位送来, 就会拥有特殊待遇。
只是他们只将同级看做了对手, 忽略了作为搭上襄王的车票,角度刁钻,却也貌似提供了可吹嘘之处的问卷,落到能力更强却因身份、定品等等各种原因受限的门客下属等人手中时, 会带来怎样的危机。
机会总是只有有准备的人才能抓住,有门客将问卷的事告知了主家,但更多的,还是在自己曾经主人兴奋不已的时候,悄悄抓紧时间撰写起自己的那份问卷。
紧赶慢赶才在中午赶到的钱县令,下车前专门理了理鬓发衣摆,挑起自信又不卑不亢的笑容,假装那个赶路的人不是自己,缓步下了马车。
他来的时间正好,薛瑜早上起来练武结束,顺路去和兵丁们一起吃了个早食,把陈安介绍给了伍戈,让沉迷教学兵法的中年人和年轻人的思维进行尽情碰撞,也缓解了自己挂羊头卖狗肉拐了人出来的心虚。
杂七杂八事情做完,去探查东荆水车具体位置的人也回来了,薛瑜刚抬步往外,就遇到了钱县令。
钱县令看着漂亮的马车从后门赶来,停在正门,等待主人出来,想要靠近却被门人拦下,脸上的表情难免裂开了一些,略微低了低头,“我乃怀阳县令,还请为我通传一二。”宰相门前三品官,遑论王侯门房呢。
但钱县令倒不是因为被阻拦心生异样,而是……
门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露出热络的笑,口中却一点也不含糊,“的见过县令了。刚刚许是山上风大您没听清,您要是来交殿下昨日派去的‘问卷’,交给的就是,殿下吩咐下来的事,的绝不会耽误事的。但您要是来求见殿下,真不巧,殿下这两日都忙着,您让人递个帖子来,等殿下有空了再回,也免得您白跑一趟,耽误县里的公务不是?”
薛瑜离开宫中时大换了一批血,观风阁留守的只剩下看房子、扫卫生的几人,其他被流珠一手调理出来的仆役全部随行。门人在观风阁时担任的也是门房,之前林妃来得频繁时,近卫们在的时候有陈关插科诨送走,不在的时候就全靠他们这些仆役努力。
客客气气把人送回去,也不让人产生误会这种话技能就是那会练出来的。
听着噼里啪啦了一大段,也不像别家门房靠着主家身份拿乔,但的话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不对味,钱县令摸了摸怀里的问卷,暗自咬牙。他都来了,怎么会甘心就这样被发走?
大门吱呀一声响,被拦在外面侧门的钱县令转头望去,换了一身深蓝衣裳,尽显沉稳华贵气质的襄王迈步而出,目不斜视走出大门。
眼看着襄王就要上马车,钱县令连忙扬声道,“下官怀阳县令,完成了襄王殿下交代的事务,特此求见!”
薛瑜正侧头听着派出去直属于陈关的情报探子描述水车,思路被身边突然响起的一声喊断,她转头望去,瘦高的中年人脸上露出一点巴望着什么似的笑,“……拜见殿下。”
有时候给人的第一眼观感很重要,薛瑜见得人多了,也分辨得出他们脸上浮现出的渴望。
一个想借着关系抓紧时间往上爬的人,为此不吝讨好示弱。她在心里做出了判断。但是顶头上司做了大案,此人能躲过禁军查案这场风暴,不是藏得太好,就是胆子太手段不够,没被前任姓钟的东荆太守看上。
“钱县令。”薛瑜停下脚步,颔首示意,“县令若是为了问卷而来,交给门房便是,本王看过后,会做处理。还有其他事吗?”
钱县令还没顾上为襄王仍记得自己是谁高兴,就因襄王干脆利落的话感到十分不适应。她语气温和,却不像是会任由人提意见、尤其是无谓浪费时间意见的软弱,而是高位者的宽仁。
他能有什么事?回了一趟县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曾问过,只跑去找了几个去年最重要的内容抄上了问卷,他们私下听到襄王在京中任职时喜欢拿数字话,又半夜点灯叫来县丞,为问卷添了几笔。
钱县令一时语塞,讷讷点头称是。薛瑜翘起唇角,“本王还有事,便失陪了。县令为一县之长,还是早些回县吧。”
深蓝色的身影踏上马车,钱县令回忆着襄王那个笑容,有些不太确定她后一句话是不是敲警告。但无论是与否,他的确都得赶紧回县了。
门房好声好气地接过钱县令的问卷,在提前准备好的表格上了个勾,让钱县令签字确认后,目送着失落地踏上马车的钱县令离开,趁没人注意将表格翻了一页。
第一页是县令,第二页则是更下面的能人。
钱县令巴巴跑来一趟想见襄王,撞到南墙才肯低头认清现实,可以想见,怀抱着这样想法的人不会太少。这几天他可得多准备点水,不然,襄王府门房嗓子粗嘎难听,多影响殿下的形象?
薛瑜发走钱县令,进了车厢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应对,确认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至于释放出允许私下拜访的信号,便将这件事丢开了。以往是她要揣测他人,如今是别人要揣测她,如何约束住容易胡思乱想的下属,正确释放信号,也是逐渐在熟悉的一门学问。
陈关从车后翻上来,刚进车厢,一股混合香气就飘散开来,薛瑜竖起了手拒绝他靠近,“什么东西——阿嚏!”
连着了几个喷嚏,薛瑜才缓过来定睛细看。陈关手里拿着一把香喷喷的纸,将它们在薛瑜面前一字排开,笑道,“殿下一来,东荆震动。臣问了门房,拜帖从早上天刚亮就递了过来,到现在都有七家了。”
攒够七份拜帖不能召唤神龙,但能召唤喷嚏。薛瑜揉了揉鼻尖,随便拿起一张。
单独分开时,纸面上的香味脱离混合状态,味道就更明显了些。时不时关注一下清颜阁进度的薛瑜立刻能辨认出,这份香出自合作伙伴甄掌柜之手。
仔细一看,纸张用的是要价最高也最漂亮的齐纸三号,特殊的竹纸工艺甩了世面纸张不止三条街,分辨起来相当容易。估计是拿到后又做了特殊加工,纸面上被压出花色暗纹,配一缕幽香,倒是十分风雅。
比起西南益州和西北的止戈城,东荆离京城相对近些,能在东荆看到自己熟悉的产品,薛瑜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若非遇上薛瑜,香膏加上好纸的组合拳出来,第一时间就能给人留下有品位、有格调、有内涵的印象。
可惜,薛瑜眼前一亮后,只想到了一个问题:财力不错,又有羊可以下手了。
草草扫过内容,全都是“仰慕已久”、“期待一晤”等等的客套辞令。薛瑜把一沓帖子丢给陈关,“是不是还有送礼的?”
“殿下目光如炬。”
薛瑜给了他一个白眼,“先都不回,放三天,让人算一下送的礼价值有多少,顺便核查一下士族的税收,然后再。”
钱多的没地方花,是不是你们税交少了?还是觉悟太高想来帮助建设?没关系,想要的样子,我都有。
薛瑜定下了方案,陈关跳下车回去和江乐山、流珠通气,等他再次追上向前的马车时,已经到了目的地附近。
龙江支流流过县城外田地,壮硕的汉子踩着高耸的水车,水流声和呼喝声重叠在一起,作为齐国北方难得的水源充沛之所,竟露出几分接近江南水乡的味道。
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江南还能水田种稻。东荆种种五谷,靠着水源保证灌溉,能稳住丰收罢了。
这里到底只是条支流,水势缓和,指望水流冲刷带动水车转动完全痴心妄想。汲水以人力为主,男人踩着水车,巨大的转轮辐条顶端的水斗将河水随着转动提升,走到高处时倾倒下来,水流顺着渡槽流向四面八方,进入河道两侧的农田沟渠之中,让从青绿转向深绿的处处苗圃变得愈发焕发生机。
机械的魅力正在于此。
这片最好的田地,在钟家被拎走后成为了公田,换个法就是,这里是属于薛瑜的田地。税收与耕种等等问题上,如果她想,就能为所欲为。像行宫和工坊的试验田她都只要了一亩,在这里甚至能一句话命令所有人改种。
虽然她并不会这样做就是了。就像皇帝最初用条件约束她时一样,肩负了佃户们的口粮和命运,每一个触及根本的决策都要心。
薛瑜没有靠近水车附近,而是让人驾着马车,绕着田地转了一圈,靠着自己的眼力,仔仔细细量了一遍水车实物。
“我记得离京前,将作监是送来了一份改良版水车图的吧?”
马车撩起半边车帘,薛瑜借着午后的阳光凭着记忆画了个草图。
最新版本的木制水车里增加了齿轮设计,相对来省力。当然,精细度和材料的要求也会导致造价上涨,原本薛瑜是想来看看做出来的实物,到了才发觉这是初始版本水车。钱县令的拦路断了探查回来的侍卫回禀,薛瑜路上想着别的,也没再细问。
但想想也正常,水车出现了新设计,推广也要有验证时间,或许是第一个用到了京城附近,或者新拿到手的雍州公田上面,反正怎么想,也轮不到东荆。
走马灯的制作里用到了齿轮,自行车和三轮车本身的传动就有减轻受力的思考在,之前给神射队伍调整弩的时候,薛瑜也提供了滑轮组的思路,为此还拿出了一份《论力学1.0》教学版本,在因为筑堤的事给工部开灶之前提前适应了一下教师生活。
能做到将作监中匠人这个位置上的,起码手艺都是顶尖,加上将作监储存的过往资料,有时候只是缺了些点拨提醒罢了。滑轮组和杠杆受力,在生活中也能观察到这些现象,只是如何将观察到的内容运用起来,缺了一点研究。而薛瑜带来的,就是那个点破窗户纸的灵光。
魏卫河长期守在薛瑜身边,也兼职了一点提醒助手的任务,回忆了片刻,点头,“送来的图纸应该都一起带来了。”
薛瑜的问题本也没指望他回答,她看着不远处水车的高大影子,叹了口气,“……这里有了一架水车,单独再造一架或是替换就有些多余了。”
两者性质相同,又不是像曲辕犁那样能大批解放人力的农具,毁掉一架原有水车重建新的,成本上就不合适,再想让产品更新换代也做不出这样浪费钱的事。除了划时代的产品,旧有事物的淘汰本就是一件漫长的事。
没看成新品运作现场,薛瑜失落的情绪很快就恢复过来,找到了另一个切入点,“我记得之前看到过,东荆军屯有些缺水?”公田设水车的位置只有这里最优,从示好方向考虑,第一架新水车送去给军屯解决一下问题更合适,之后配合起来也方便。
回来了的陈关接过话头,“殿下要去军屯看看吗?”
薛瑜摇头,“不了,回吧。你带人去探一下东荆军屯的分布,主要看看附近有水流经过的部分。”水车不是万能的,起码也得有水才行。派去给守将薛猛传信的人应该才到,就大张旗鼓地跑去看军屯,去了就得让人接待,未免事太多了些,还不如让下面的侍卫们去看看情况再。
白露山下建房的工地仍是尘土飞扬,绕到旁边,卡在山阴山阳之间的位置,“委委屈屈”塞着大片院落雏形。
只能称作雏形,是因为除了垒起来的鸡舍猪圈,木棚和木栅栏后面不是员工宿舍,而是为村里一霸大鹅准备的单独居所。
养殖的牲畜圈基本都是按照鸣水收集到的经验建的,砖和水泥双管齐下,加上常用的木材稻草,看着还挺稳当。但兴许是因为刚开始赶工不久,只加紧备下了牲畜圈,住人的位置一个都没有,连个围墙也没看见。
放眼望去,就能清晰地看到这里的所有财产,每种牲畜不过几只,除了猪的体型大些,黑皮十分显眼,其他零零碎碎加起来,大概也只有富户家中庄子上养殖的规模。也得亏是在白露山下,再远些没人看顾,怕是来偷鸡摸狗的人不会太少。
马车的声音走在不太平整的路上还是挺明显的,薛瑜刚下车,就见到流珠从里面迎了出来,脸颊微红,在她面前十步外停下,“殿下,育畜院这里刚备下,您怎么……”
看着是个草台班子的养殖所在,有个薛瑜拍脑门想出来的高大上名字,全称是“农业科学院育畜分院”,不过谈科学为时尚早,也就简单叫了。能干出运各地土壤一起过来的事,薛瑜对育种和育畜还是很上心的。
薛瑜走了两圈,动物都是刚挑来的,院子里味道也不大,看着反倒有些农耕的丰收喜庆。“辛苦你了,我就是顺路来看看。等农田那边安顿下来,让他们来做这些,你就能放手了。不过现在,还有事要交给你。”
流珠瞬间认真起来,“殿下?”
“山背后不是有水潭?带人多捞些鱼,选几种肉多的专门喂起来,总不能空放着。”
薛瑜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选鱼的事就交给你了,选不过来,可以叫上其他人。”
至于是选鱼还是奉命吃鱼,薛瑜就管不了了,赶路本就劳累,累了一路,也该劳逸结合一下。
薛瑜看了看还在准备中的养殖场,绕到山阴。山间泉水如玉珠砸落,飞溅的几口泉水在山腰偏下的位置汇聚,流到下方,形成了一湾漂亮的潭水。
水潭看着有山顶王府的一半大,只深处一抹幽绿,随着水面扩大,颜色慢慢变淡,离开山脚时只剩下溪水潺潺,河清澈见底,时有游鱼经过,好一处野趣丛生、令人见之忘俗的自然风光。
难怪前朝会选择在白露山建造行宫,光是风景就十分值得了。
只是前朝选在白露山建造行宫的匠人绝想不到,从山顶向下望去如一块幽绿色宝石般美丽的潭水,在百年后的后来者眼里不仅没被作为景观,也没被当做玩乐所在,而是发挥了十分接地气的作用。
“……好大一处鱼塘。”薛瑜满意地点点头,给自己的判断点赞。她安排魏卫河带人去摸一下水潭下方的水系,好准备一下设下拦网,免得鱼苗溜走。
所谓开源节流,正是如此,养着两千兵的薛瑜如是想。而更现实一点的问题,则是她已经思考起明天能不能吃到奶白鱼汤。
京中的鱼失之精致,这里水潭看上去就挺久没人理,兴许会有渔夫来和野生鱼斗智斗勇,留下来的大鱼大约都是健身达鱼。
北方人旱鸭子多些,第一天得到命令只能看着会游泳的同袍下水,得到奖赏。翌日,不仅薛瑜吃到了肌肉紧实的烧鱼,两千兵丁们也有了加餐的机会,为了能摸到大鱼,好多吃一次肉,学游泳的人数激增。
水潭中的鱼只有那么多,最后也只有一部分人吃到了,为了鱼临时学习游泳的兵丁们望着被围起来的水潭,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机会从手边溜走,不仅没有对游泳失去兴趣,反倒更热烈了三分。
万一下次再有这种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