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相助 分文不取,给你一座百年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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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君请稍坐片刻。”

    太阳西斜, 伴随着落日余晖,崔齐光被侍从引着走入屋中。他客气地道了谢,双手放在膝上, 最板正严肃不过的坐姿。他的侍卫被留在了襄王府外, 这个要求相当霸道,但作为求人的一方, 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来时见到的被拒之门外的诸县令,或是带着拜帖上门也只能道回府的士族管事乃至士族家主, 都明了襄王府门的难入,他能第一次递拜帖就被迎进来,回忆一下投来的各色目光,竟还让人有几分骄傲。骄傲于能被襄王看在眼里,做襄王的座上宾。

    于是, 进门等待些时候,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他没有意识到, 在这样的重重暗示下, 他已经不知不觉将自己摆在了弱势一方。

    “与崔使君京中一别, 本王想念已久。使君识文断字上的造诣,实在是风姿无限,只是当日草草相遇,不曾结为好友。今日重逢,也是缘分。”薛瑜踏入房门, 语带笑意, “只是这王府我也没住几天,若有招待不周,莫要嫌弃才是。”

    等待总是令人心焦的,在崔齐光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 居然会在王府中闻到鱼腥味的时候,薛瑜的出现止住了他的“胡思乱想”。

    “襄王殿下。”崔齐光听到声音连忙起身施礼,被薛瑜单手按住,“不必多礼。正好我得了好茶,却无人可共饮呢。”

    话得亲近,却是又把他的话头堵住,将拜访定性为友人相遇,两三下带入了薛瑜的节奏。薛瑜量了一下明显憔悴了些的少年郎,捕捉到一瞬焦灼。

    崔齐光来得其实比江乐山推测的时间要晚,若他今日不来,薛瑜就要散些风声出去逼他来、甚至自己派人上门去了,到时候,主动权一失,话就不够硬气了,条件也不好谈。好在,他最后还是来了。

    侍从带着梁州新产的茶进来,在炉上像是在烹调食物般搅了搅茶汤。崔齐光口中应着薛瑜,心中却不停思考着该如何开口,忽地闻到一股清透的茶香,与之前在祖父那里闻到的味道不尽相同,别有一番风味,不禁分散了些注意力过去,一眼就惊讶地咦了一声。

    煮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自带美感,一沸而过,简单的技巧让煮出来的茶水上白沫如花般绽放,层层叠叠的丰富白沫堆积若云,浅绿粉末点缀其上,竟是绘就了一座青翠山。

    别在自家里没见过,就是在出产茶的大户,也有世家支撑着身份礼仪的楚国使臣队伍里喝茶时,崔齐光也不曾见过这样精致又有趣的玩法。

    但,也只有不为生活和政事发愁的人,才会有研究这些的闲情雅致吧。他睁眼闭眼都想着该如何请齐国出手,该如何回到本国,长久熏陶下的欣赏品味虽还在,却全然没那个心思了。

    主人展示好东西,捧场的夸奖还是要有的。崔齐光咬了咬舌尖,压下还没喝茶,口中已泛上来的苦涩,让自己镇定下来,“在下曾闻襄王殿下聪慧多才,无一不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窥了一眼襄王轻松举止,心里止不住的发沉,将姿态摆得更低,“不过今日来此,在下实是有事相求。”

    薛瑜眼皮微跳,很想告诉他这个“无一不通”的法连她自己都没听过。不过猎物识情知趣,直接推进了谈话这一点,也明了之前有意摆出来的态度镇住了崔齐光。希望能被震慑久一点,下刀割肉方便些。

    “哦?”薛瑜做出疑惑神色,摆足了完全没有发现哪里需要帮忙的姿态。

    崔齐光卡了一下,对自家边关拖后腿的守将难免生出三分怨言。他服了齐国出手相助,齐国派了匠人,还派了医者,可谓仁至义尽,卡在边境在国门外却难入,实在是怪不到齐国身上。

    原本只需要拨钱,用相对便宜的价钱抢修河堤,祖父也不会觉得这个决定哪里有错。可没想到,守将竟是连一文钱都不想花在荆州!想想被几乎全部抛弃的荆州土地,与土地上的百姓,他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虽然也听到了齐国内乱的消息,但齐国境内通行无阻,压根感觉不到内乱的气氛。当然,这得选择性忘记齐国更严肃的城门卒检查,和来东荆的路上就碰到了两次的押送犯人入京的禁军队伍,但总的来,这些属于铁血的部分,反而成为了安全感的来源。

    什么时候黎国的兵也能做到这一步呢?找齐国将军学习,他们会愿意教吗?

    崔齐光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祖父口中的当今黎皇年轻时,也只能做到听得进去关于武将的建议,更别如今多疑独断,看着遍布半朝的崔氏门生都要找茬的时候。武将从武字开始,就完全与崔氏上下绝缘。想对军中动手,就像要卸了黎皇的左膀右臂,门都没有。

    难过压过了他的仓皇,一鼓作气出了早已想过无数遍的腹稿。

    “齐黎两国邻里邦交,共抗北狄,已有多年情谊。如今龙江河堤尚未补固,夏季汛期将至,恐有二次决堤之患,届时千里良田淹没,百姓流离失所,悔之晚矣。此前齐国陛下已允人随行,助我回国固堤,在下求见,正是想请襄王殿下履行此诺。”

    崔齐光一揖到地,起身时薛瑜瞥见他脸上淡淡的红,大约是没怎么做过颠倒黑白、道德绑架的事,羞的。

    对聪明人来,之前有意压的手段在大事判断上很难发挥作用,这会看来是想通了,坚持着扯回了他原本的算。推过来他迟迟不能成行的锅,用齐国本就答应了这件事,来催促她赶紧帮忙。

    啧。

    薛瑜挑了挑眉,有意敷衍道,“履诺?人随时能随使君同去,但使君迟迟无法成行,本王也爱莫能助。”

    句没人性的话,龙江决堤牵扯到黎国、楚国,但对齐国来,怎么淹也淹不到自家,愿意出这个手,是情分,不做,也是本分。至于考虑的借此做活黎国,再怎么样,也不能自家还紧巴巴搞基建的时候,就不要钱、出工出料出人的去给邻国搞建设。单独护送崔齐光的事还可以考虑一下,毕竟剿匪还能把人剿成自己人,不会亏得过头。

    当然,这样考虑下的不值当,当把荆州资源摆在天平另一端时,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齐光脸上发烫,嗫嚅着,“固堤所需……”

    他没完,就被大概猜到辞的薛瑜断,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大齐陛下金口玉言,自是不会毁诺,但应下的是相助,以我齐国水泥和新技术解决你黎国问题,不是白白去做善事。”

    “使君不会是想要我们派兵送你回黎,又出工匠、又出材料、又付酬金,最后分文不取,给你一座百年河堤?”

    薛瑜神色散漫,冷冷瞟了一眼被完全中好的腹稿慌乱抬头的崔齐光,唇边笑意没有温度,略带嘲弄,“敢问使君,荆州是黎国的荆州,还是我大齐的荆州?”

    “龙江决堤,一次是天灾,二次是人祸,但这人祸,与我齐国无关。到底,不过是你黎国官吏无为,纵使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我也只能节哀二字。”

    “殿下!”

    崔齐光哑着嗓子喊出来,声音像一只幼兽死到临头的悲鸣,叫住一句比一句毫不留情的批驳,半捂住脸,好像这样就能面对被人把脸面撕下来丢在地上踩的难受。

    偏偏他无力反驳,因为薛瑜每一句都是对的。这无耻的法子,是想要尽快修堤却拿不到钱也无法建立联络时,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守将失了荆州,只要税收过得去,就不会有人在意,但若从他手中失了荆州,他崔氏一族在黎危矣。

    薛瑜听到了呜呜哭声,崔齐光还是个初次出远门的少年,就要面对这样艰难的朝局,良心和软弱,总得没一个。她啜饮一口茶,让微涩的茶香弥漫在口腔,并没有安慰被一句句踩爆伤处的崔齐光。

    “齐国相助之恩,齐光待荆州百姓谢过,待龙江平稳,齐光回国后禀明圣上,定有所报偿。”两个呼吸间,被逼到崩溃的少年恢复了些,声音还发着抖,带着哭腔,认认真真提出了解决方法,让之前被道德绑架惹得有些恼的薛瑜暗中点了点头。

    崔齐光大袖抹去脸上泪痕,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这样重要的时候痛哭,抬起头,一双兔子似的眼睛看向薛瑜,满脸真诚,“还请襄王殿下相助。”

    薛瑜没有回答,温和地笑了笑,“来人,拿帕子来。”和之前冷漠尖锐截然相反的态度,让崔齐光略有些安心,生出些被照料的温暖感激来,对薛瑜欠身施礼,“不必……”

    陪在外间的侍从带着热帕子进门,跪坐在崔齐光身边,双手递去,断了他的推拒。温热的布帕比丝质柔软,比麻布细腻,敷在脸上,像回到母亲的怀抱,刚止住的泪又有了滚出的冲动。

    崔齐光胡乱擦了两下,匆忙放下帕子,“让殿下见笑了。”

    “刚刚也是我一时冲动,齐光莫要往心里去才好。”薛瑜笑得温文尔雅,连语气都软了三分,“龙江决堤是大事,百姓流离失所,我也心痛不已,恨不能为天下尽绵薄之力。使君无奈留在边境,想来归国之心,就像疫病来时我在鸣水想要回家一般。”

    气氛正好,崔齐光见薛瑜松了口,连忙问道,“殿下有何困难之处,不如来听听,若在下能解决,岂不是皆大欢喜之事?”

    鱼儿上钩。

    薛瑜状似无奈地叹息,“私心上,我愿意尽早筑堤。但我齐国本就不够富裕,人手也不够,护送使君回国尚可成行,从齐运送各色材料,又带民夫入黎,使君的队伍里护卫不多,我大齐相送,自是要带些兵丁护送。但如此一来,一则恐遭人误会,齐黎交战,二则材料人力皆缺,我大齐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崔齐光被感动了,虽然没人没材料,但人家肯不要钱来帮忙做事,还是压根占不到便宜、不做也不会危及自身的事,还不够明态度的吗?想来,刚刚的尖锐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罢了。

    无耻的人能理直气壮地道德绑架,但有道德底线的人无奈之下唯一能想到法子是道德绑架的时候,当这个办法不是唯一选项,就会立刻被抛弃。

    崔齐光看着襄王为难的神色,心中激荡,“入荆州后我以使臣修堤名义广传消息,为固堤招工,材料上,殿下需要何材料,我来想想办法。”

    薛瑜神色转忧为喜,笑眯眯道,“使君大义明理,看来不出几日就能送使君归国。固堤其中一物就是山中泥土,其他的不过石木料子,山中皆有,与其从齐国运去,不如就地取材,使君觉得呢?”

    “那是自然。”

    崔齐光答应得痛快,荆州给了别人那是过分,但取荆州的土、荆州的树来补荆州的河堤,不还是自家的东西?完全是本分所在,一点问题也没有。也难怪襄王为难,从齐国运土去黎,车和人都要钱,可以在本土找到的东西,何必费这种力气?

    薛瑜让他略等片刻,等到一刻钟后回来时手上拿了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地名。

    她离开的时间卡得很准,踩着正常议事大概商量了片刻的时间回来,崔齐光看着她也觉得是去临时商议过,扫了一眼地名,回忆了一下家中典籍记载里这些地方应该都没有特殊的矿藏,也应了下来。

    “另外,王有个不情之请。若使君肯应,此次花销我愿一力担之。将陛下赐的财宝卖掉,也在所不惜。”

    话愈发客气的薛瑜顿了顿,等到崔齐光表态度会量力而行做到,才道,“我齐国藏书不多,百年来收集的散佚书籍也比不得从东齐传承下来的士族,崔使君出身高门大族,若在筑堤时,肯将记得的藏书默写或复述出来,便是我齐国读书人之幸了。”

    “那有何难?束之高阁不过一堆废木,能让想读之人读到,也是书的幸运。只是不需殿下倾尽家财,我齐国之堤,禀明圣上自会为殿下补足。”崔齐光想起在齐国国都遇到的大型辩论和私人学社,对殷殷向学的学风再次生出了羡慕。

    薛瑜假意为他着想,“使君虽是主使,但出使队伍中也有他人。时间不等人,不如尽快回去议后再谈?”

    “不必了,我能做主。”崔齐光想到回去要和中年人们掰扯许久就头疼,一推二推下去,夏汛都要来了!

    他掏出印鉴,对薛瑜郑重施礼,“此事,便倚仗殿下了。殿下仁义,无以为报,殿下若有用得到在下之处,齐光义不容辞。”

    薛瑜托住他的手,虚扶起身,两人相视而笑,对结果都很满意。

    具体的细节琐事,就要交给崔齐光和准备好了的江乐山去敲定,有心算无心,基础已经好,反正自己这边吃不了亏就是了。

    薛瑜离开口舌战场,弹了弹其实前天就写好的纸条,心满意足。她比较贪心,不仅要矿藏平民,崔齐光脑袋里的学识和他本人,她也想要。

    人才嘛,虽然嫩了点,但不嫌多啊。就是和方锦湖待久了,江乐山出的主意也越来越坏了,还好把人放出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