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兵法 守护平静日子的心
薛瑜环住他肩膀, 按进怀里,泪水没落一瞬,薛琅就挣扎起来, “我、我就是汗进眼睛了, 阿兄别担心。”
薛琅的借口很拙劣,薛瑜没有戳破。眼泪涌出来的时候, 不仅薛瑜吓了一跳,连薛琅自己也懵了。
与薛瑜见面时会发生什么, 薛琅在路上想过,但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包括现在。
如果有丢脸场面排名,薛琅愿将今天排为第一,并且永远封存。
但哭都哭了, 再装作若无其事也没有用。薛琅从薛瑜肩头抬起头,脸涨得通红, 手忙脚乱地抬手擦眼睛, 被薛瑜按住, 塞来手帕,“注意些,要保护好你这双好眼睛,别把手上的灰揉进去了。”
手帕熏了淡淡的香,分明是与他餐风饮露在山中努力时格格不入的精致, 薛瑜做来却带着从容, 一点也不让人感到不适。
两个月的时间让记忆似乎变得遥远,却又分外清晰。薛琅想起自己刚刚撞上去时兄长微微晃了晃,心知她在病中伤了身体,他有心离开这个拥抱, 却又贪恋着这难得的接触。
在薛瑜身边,他好像还能是那个孩,身份不同,并没有让态度发生变化。
薛瑜半揽半推着薛琅进门,示意门房牵走马匹。等到坐到书房里,薛琅才恢复了平静,薛瑜推了一碗淡盐水过去,“本来听猛将军你们要晚上才到,我刚准备出门去营中。你跑来见我,是提前告了假吗?”
一问正中红心,薛琅的目光有些游移,没好意思往东北边境来就是自己的建议。
他端碗咕嘟嘟喝完,含糊道,“与骑尉过了。”
“能待多久,等会我送你回营?”
薛琅瞥见放在桌面上当做镇纸的木头娃娃,耳廓发烫,乖乖点头,“我提前出发了一会,来见阿兄,但晚上还是要回去的。阿兄和我一起去吗?”
……离谱,熊孩子被毒后会这么乖吗?乖得都有点像薛玥了。
薛瑜心里吐槽着,就听薛琅紧跟着问道,“不过我们真的能进荆州吗?黎国使臣会同意?”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荆州里的探子不少,折损率也高,但成建制的进去还从未有过,原本考虑的只是来边境线摸摸底,没想到骑尉会接到这样仿佛天降馅饼一样的邀请。
听着跃跃欲试的声音,好的,还是那个好斗的家伙。
薛瑜:“黎国使臣已经同意了,五月初一出发。不过我个人意见是神射队伍不要在使臣面前出现,送他们过去的路上更多的是配合和保护,最好也别出手太多次,回来的时候倒是有机会对山匪下下手,还是安全为主。”
齐国正式的兵卒出兵护送使臣回国不合适,亲卫是最优的选择,完全可以是薛瑜与使臣一见如故,作为个人行为处理。
神射队伍是一把尖刀,用得好能起到奇兵的效果,但毕竟成军时间短,人数也少,薛瑜的考虑是让兵强器利的神射保护初出茅庐的女兵,同时两方都是新人,一起熟悉战场、相互配合,也便于神射队伍之后融入军中。
但入黎不是一场军事演习,己方熟悉战斗状态的同时,也会给敌人摸清底牌的机会,虽然现在黎国使节们还是相同阵营,可他们不会永远做齐国的朋友。奇兵的秘密,还是要保守好的。
“阿兄的和我们头儿的一模一样。”薛琅哈地笑了,“荆州山林不少,我们想藏,一般人可发现不了。”
“但是会很辛苦。”薛瑜微微叹息,别人有车队随行,埋锅造饭守夜保护平安,女兵们也能沾到车队的光,要一直隐匿的神射队伍却只能留在林中。
薛琅无所谓道,“当兵谁不辛苦?阿兄也辛苦的啊。”
“……你现在这么会话了?”薛瑜睨他一眼,“好了,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睡醒了我叫冯医正过来给你诊诊脉,再继续聊。”
薛琅本想拒绝,在薛瑜不容反驳的神色里还是乖乖去了。泡在热水里,细细搓洗,躺到榻上被侍从烘着头发时,他还着“要去找阿兄”,没过一刻,困意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侍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薛琅是感觉到身边有人才惊醒过来的,醒来看到床帐还愣了一瞬,偏头对上一张老脸,不远处坐着薛瑜,薛瑜拿着一卷文书在看,瞥见他醒了,“醒得真巧,我还在想怎么带你上马车。饿不饿?”
“……我睡着了?”薛琅扶着脑袋坐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他其实早已习惯了军中的待遇,不管是急行军还是骤然惊醒,都是辛苦又快乐的记忆,但毫无防备睡着后,短暂的睡眠带来的幸福感无可替代。
两种生活有着强烈的对比,但他并没有生出任何离开军中的心思,反倒对这一刻的平静温暖格外珍惜。
同袍夜话时总会提到家、家人、家乡,守护平静日子的心,是每个拿起兵器参军的人单纯心愿。
他也一样。
“一来就哭哭啼啼,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要惦记着去荆州,我都怕你从马上掉下来。”薛瑜瞪了他一眼,转向冯医正,确认了一下薛琅身体状况,才送人出去,“好了,你也听到了,除了有些劳累,别的没什么。”
薛琅趿着鞋从榻上下来,走到薛瑜身边,薛瑜拍拍他肩膀,“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欲速则不达。新捞的鱼味道不错,要不要吃一点?”
她在薛琅身上看到了一点与曾经的自己相似的焦虑,只是之前她想要的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多做一点,好做出成果改变更多人的生活,现在的薛琅看着却有几分茫然。
失去了努力的方向,认同的价值被破,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所望之处皆茫茫。与其他是变乖巧了,不如是受伤后躲起来的家伙。
薛瑜见他没有回答,就直接安排了下去,“在军中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薛琅抱着水碗,眉眼间还带着一点初醒的怔忪,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判断得出并没有睡多久,脑袋的反应似乎都被安逸平静的时光拖慢,过了一会才想起来三个字明不了什么,补充道,“头儿对我很好,我们会互相学习长处,我教他们瞄准开弓……”
“阿兄改的弩很好用……可惜之前在沧江关没机会用上雾雷,回来之后还加训了……”
“在止戈城还看见了水泥,比东荆修得更好……”
“我们会分组比试,愿意跟我一队的人最多……我学会自己做箭了……”
薛琅的话有些零散,想到哪里到哪里,若非他亲口出来,薛瑜是真没想到不过两个月,他们就跑过了齐国整条西部边境线,甚至中间还参与了一场型战役,又改道来了东荆。
长途拉练都没这么远的,整个一个野外生存实录。
他的叙述好像补足了两人分开后的这些日子,让薛瑜也看到了齐国境内的另一面风光。
“真能干。”薛瑜夸他,“那怎么想到来东荆了?”
“想来见……”上一句话还是“骑尉计划去西南东南丘陵”的薛琅卡住一瞬,强行把话头拉了回来,“……见见据踏进荆州的狄罗人。”
虽然在他们来之前,狄罗人早掉头跑回去了。
薛琅把头埋进鱼片粥里,吃得唏哩呼噜,风卷残云一般,丝毫不见文雅,薛瑜看着都有些饿了。
“对了,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护送使臣队伍、与你们配合领兵的是个熟人。”
薛琅抬头,米粒和米汤粘在上唇,看着有些傻,“阿兄的人,姓魏的那个?”
“不是。”薛瑜摇摇头,揭开谜底,“是伍九娘。”
“她求来了?”薛琅皱起眉,有些不开心,“阿兄就是心软,什么阿猫阿狗也配为你做事?”
在沧江关时,虽然知道伍九娘被一起带回京中是有了一个可以做女将军的机会,但薛琅并没有放在心上。之后没多久队伍就往南方去了,后续路上传来的伍九娘的消息,他们是一概没关注,突然得知并不看好的女将军原来投到了兄长手下,第一反应就是伍九娘没招够人,来求了薛瑜,才得了好处。
“她是阿猫阿狗,做她手下败将的你是什么?”薛瑜哼了一声,看着薛琅悻悻神色,无奈道,“穿上甲胄都是守家卫国的将士,你从哪来的这么大不满?”
“……她又不是最好的,乔二应该就在东荆,阿兄该选他的。”薛琅从记忆里扒拉出来另一个熟人,得理直气壮。
薛瑜还真不知道乔二郎在东荆的事,心中感慨了一瞬与乔家父子的缘分,拍了拍薛琅脑门,中断这个话题,“行了,你们要在哪处营中汇合,我送你过去。”
是送,也是顺带办事,薛瑜骑上照夜白,撸了两把鬃毛,让许久没有被主人宠幸,见面后疯狂撒娇的白马冷静下来。
山下的烟尘还在继续,薛琅不太理解,“阿兄住在山上,下方这般吵闹,你也由着他们去?”
薛瑜量了两眼,确定管道铺设和地基都在进行中,了句极富哲理的话,“今天的吵闹,是为了明天的美好啊。”
她并不算提醒薛琅,他刚刚凑近去兜了一圈的土地上层层叠叠的长沟,一部分通向挖好的下水道,一部分则是未来的公厕。
有些事,出来了反而让人难受。
薛琅虽然很想为兄长抱不平,但见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也只能放弃。两匹马跑在中间,他一偏头就能看到马上唇角带笑的薛瑜,恍惚间想起去年去秋狩的路上,一匹白马和漂亮的少年,整个车队都在看她。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想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并肩,想凭什么只有她耀眼。
被注视着的感觉太过强烈,薛瑜瞟来一眼,正对上少年圆溜溜的双眼。薛琅被抓了个正着,慌慌张张扭头,一时控马失手,差点把马勒停,还是薛瑜伸出手阻止了这一切,“好好看路。”
一行人骑的都是快马,赶到薛琅要去的驻军所在时天还亮着。大约是为了避免一队新面孔兵卒入大营引起关注,神射队伍被安排在了一处军屯边缘的驻军营中,流过军屯的河水最宽处不过一人手臂宽,水流缓缓而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正是被选中的两处安装水车地点之一。
薛瑜扬起马鞭,遥遥指向河边,“等你们回来,这里就有一架水车了,今年军屯的粮食应该也能长得更好些。”
薛琅不懂粮食怎么生长,也不懂水车该怎么架起来,但他身边的队友大部分来自农家,他脑中已经能想象出丰收后人们的笑容。
“阿兄很厉害。”薛琅真心实意地夸道。
去箭楼前传话的侍卫跑了回来,营门缓缓开启,薛猛迎了出来。薛猛会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来检阅军屯的,薛瑜猜测是神射队伍已经抵达。
不过很快就不用猜了,薛琅对着薛猛背后的青年喊了一声“头儿”,薛瑜与他翻身下马,对面一行人抱拳行礼,“襄王殿下,四殿下。”
“猛将军。”薛瑜扶起他们,转向另一人,“这位应当就是简将军了,神射军沧江关一战扬名,没想到这般年轻。”
实话,听薛琅起他们的头领姓简时,薛瑜心里还咯噔了一声,但当听这位简骑尉已经许多年没回过家,上次回去吵得天崩地裂,又安心了许多。大齐军营的洗脑功底,在把人洗脑成爱国主义的方面还是很靠谱的。
简骑尉摆手自谦,在发展成夸夸大会之前,薛猛带着一行人进了营房。
军屯里多是民兵,旁边的驻军也少,整个大营规模不大,连屋舍都透着狭,几人全部进去后,薛瑜身边只够站下薛琅和魏卫河两人。
魏卫河伸手点了灯,众人绕着屋中沙盘挨个落座,沙盘明显是刚运来的,摆下后屋子里就没剩多少空间,薛瑜大概看了两眼,靠着眼熟认了出来,沙盘上绘制的正是荆州。
“殿下有与使臣确定要从哪条路入黎吗?”
简骑尉率先发问,瞬间将客气拜会拉到了正经议事上面。
薛瑜摇摇头,“唯一的路线要求是先去龙江河堤,固堤结束后再送使臣回国。本王亲卫随行,神射只需配合亲卫走到龙江堤,就可以折返。黎国使臣的卫队在之前出东荆的试探中折损不少,加上信使的消耗,他们会听从指挥。”
她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亲卫初建不久,路上就要托简将军多多照拂提点了。”
简骑尉的目光往薛瑜身边的侍卫脸上飘了飘,见他面不改色,有些疑惑。不管是新成立的军队,还是老牌军队,当面听到这种近乎把指挥权交给别人的话,连他心里都还会有些不舒服,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能控制表情?
“提点谈不上,同袍之间相互帮扶乃是本分。”简骑尉客气地把话头带过,低头量沙盘。
路线上只有一条要求,加上隐含的练兵要求,入黎的路就好规划多了。
简骑尉专注于研究入黎的路线,屋中也没冷场,薛瑜顺便提了一句水车的事,承诺免费包安装,带来的人就被薛猛副将领去了实地勘测,送上门的事,又是自己人不存在泄密的问题,答应也是顺水推舟。
解决了一桩事,薛瑜看着简骑尉比划着可能的路线,看着沙盘上进进退退的象征着队伍的旗子,有些眼熟,盯了半天,不太确定地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好家伙,游击战啊这是。
心思一直黏在沙盘上的简骑尉猛然抬头,看向薛瑜一拍大腿,“得好!殿下竟有此高见!连臣自己琢磨出来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总结,您却一眼看出了臣的算,您还看出了什么?”
薛瑜不是领兵的将领,要她思考怎么包围怎么仗,会为难些,但后世经典的游击战方针在电影里拍了不少,甚至被当做了一个形象的形容词,用到了日常调侃中,让她复述出来,还是记得的。
“呃……敌疲我,敌退我追?”薛瑜摆摆手,“要让简将军失望了,我不善兵法,这只是王之前偶然得到的一份残篇,来自一位姓毛的将军的想法。”
东齐覆灭后世道混乱,许多之前的灿烂名篇都散佚消失,还能留下残篇已经是令人庆幸的事。简骑尉追问两句没有得到新的内容,口中反复咀嚼着短短的十六个字,眼睛越来越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知道要深入荆州后,简骑尉就在想怎么带着人全身而退,要是能扩大战果那就更好了。但神射队伍与之前的军队不同,人数少而精,千里取上将人头可以,辅助掠阵可以,然而正面对上大批进攻时就难以应对,一直做着刺客似的事,他心有不甘,总想着找合适的办法解决。
就算只是看过残篇,看到战局变化能联想到具体兵法,起码也得吃透了兵法内容才能做到。莫非,以文治和机巧闻名的襄王,在军事上也有天赋?
薛瑜看着激动的简骑尉,总觉得神射队伍的精兵路子要走歪了,连忙阻止,“这只是一个想法,具体应用在战场上,还要靠将军们的灵活机变,不可全听。”
兴许是被中了心里的设想,简骑尉之前对薛瑜表露出的客气态度来了个一百度升温,热情得把薛琅都挤到了一边去,认认真真和薛瑜讲起了对于某某山、某某寨的剿灭和招安思路,时不时拉上薛瑜身边的魏卫河要做配合演练,力求让薛瑜清晰明了地了解战局。
薛瑜克制着自己不要捂脸,一种曾经旁听陈安兵法课愣是听得像天书的恐惧油然而生,好在沙盘足够生动,努力去想还是能理解的。
夜色已深,简骑尉意犹未尽地送薛瑜出门时,随口多问了一句,“殿下准备派出去的亲卫统领是哪位?我也好与他多多亲近,商谈如何配合行路。”他话间已经看向了魏卫河,觉得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答案,然而魏卫河压根没看他,全心全意地警戒着四周。
薛瑜默默看了简骑尉一眼,清了清嗓子,“是女将伍戈,初次带兵,还请将军多多照拂才是。”
简骑尉脸上的欣赏凝固,看着魏卫河简直像是被骗身骗心的受害者。薛琅在旁边憋着笑,“骑尉,阿兄身边的统领都很强的,我们什么时候和她们切磋一下呗?”
薛瑜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望着天上只剩一线的残月,心思却飘远了。
算算时间,伍戈她们也该踏上返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