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德不配位(二更) 阿兄
夏日昼长夜短, 虽过程曲折了些,但到底事情办成了,赶在彻底封城之前, 怀揣着希望, 崔齐光赶回了使臣队伍住处。
出行前带足了银两,吃穿倒是不愁, 只是在边关眼看待了一个月,回不去谁都发愁。东荆城设了驿馆, 但并不大,被使臣们住了个满满当当,夜色已经罩了下来,崔齐光听着门内忽高忽低的叹息声,压住自己的笑意想要敲开门, 告诉他们襄王愿意出手这个好消息。
事情没办成之前,队伍里的老人会颠来倒去地琢磨问题, 生怕被坑在齐国, 或是惹恼了齐人, 但事情已经办完,落印签章,谁也不出反悔二字。毕竟主使站到外面代表的就是整个队伍的体面,最多就是拉着他埋怨几句罢了。
口中茶香久久不散,涩意被醇厚的香味替代, 舌尖上似乎还留着一点回甘的甜。
就像襄王最后温和的笑意。
一钩弯月本是凄寒的, 但今夜却显得温柔。崔齐光抬起来要敲门的手顿住了,将今天的见面回想一遍,忽地品出了些不对。
他之前不曾见过江乐山,只晓得过去是鸣水城的县令, 与襄王有了纠葛,但在与王府长史你来我往的商议中,对此人的条理有了新的认知。能用短短半个时辰将事情理顺,筑堤和路线规划都很清晰,一条条一件件看着都是能立刻上手开始做的,要背后没有做过功课,用过心思,那就只有天才二字可以解释。
看上去是他服了襄王,但换个角度看,若非襄王本有此意,哪有这般轻松的呢?
她起初的态度和中间的尖锐,不过是他太过迫切想要成事,话和办法惹恼了对方。身为皇族,气势手段自不会缺。崔齐光并不因薛瑜的戏耍与逼问恼怒,过去大多是旁人来求自家,他上门这样求见,的确是缺了些求人的态度。好在,最后没有什么损失,襄王消了气,也谈妥了。
襄王是个好人啊。
崔齐光笑着推开门,“我们五月就能走了!”
一声笑将入了夜还聚在一起唉声叹气的使臣们炸得人仰马翻,如崔齐光所想,听了他今天去求见襄王到底做了些什么后,队伍里的老人就差捏人中了,一个劲地着他太过冲动。
崔齐光出门时,大家都以为只是例行拜会。毕竟,襄王才来了几天?愿意管他们的事也腾不出手,只指望着能留个好印象,下次上门再聊聊有没有可能先帮忙把他们送回去。至于筑堤的事,其他使臣是不敢想了。
但兴许是年轻人与年轻人之间有话题,年轻气盛有冲劲,竟是出门大半天,回来事情就办成了!
木已成舟,最后结果也是好的,埋怨几句也就算了,只字字句句扣了字眼,盘问着崔齐光去见襄王时了些什么,别被人抓到了马脚。
那份盖了襄王私印与使节印鉴的文书,更是被翻来覆去地看。一群人凑到一起,一直熬到了天亮,崔齐光得口干舌燥,使臣们看得两眼昏花,队伍里懂得地形的吏,也过来把点名要的几块地方在潦草的舆图上画了出来,从方方面面试图找到襄王的用意。
但只要当地的土,当地的山石林木,又不迁百姓来,也不要把荆州并入东荆,看到最后,他们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襄王,是个大好人啊。
做了次好人的薛瑜对使臣们会讨论出什么结果,并不感兴趣,只一心一意操心着出去两天的女兵们。与崔齐光虽然谈妥了,但护送他的人还没回来,神射队伍的回音也没有到。是五月初一出发,离眼下没有几天,但到底女兵能不能上路,还要一个问号。
薛猛很配合她,去问的当天就筛了离东荆边境线最近的一伙山匪出来,像这样靠近边境线的匪类,对方不管,最后也是祸害东荆。只要不是太远,东北驻军练兵时也会带着儿郎们出去见见血,这伙人本就在东荆的名单上,刚成气候没两天,拿来练兵刚刚好。
或许是没想到薛瑜会这么紧凑地派人出去练兵,他还专门问了需不需要帮忙。
薛瑜不用,而伍戈也承诺不用。
还没到夏天最热的时候,只是早上醒了就睡不住了,躺着就忍不住去想伍戈他们怎么样了。薛瑜吐出口气,心中默算了一遍距离。
去郡城时骑了马,摸出边境再走一天路,引诱成功的话,现在应该已经交上手了。
伍戈带出去了第二卫中最强的一批人,其他留下来被魏卫河兼管着,若是出去的两百人全军覆没,第二卫基本就没有再起的希望了。
薛瑜晃了晃脑袋,把悲观想法摁了下去。
光初亮,王府后半部分的亲兵训练场上同样早起的士兵们已经开始训,食舍里正在炖熟的饭香和肉香变成了一把把钩子,催促着他们完成训练。薛瑜刚到,就感受到明里暗里偷看的眼神,回望过去都是年轻人,被她的目光扫过,都下意识站直了些,跑得更快、练得更猛了。
薛瑜对他们笑了笑,完成基本训练,喊了魏卫河来对练。魏卫河长于刀法,大开大合之间能看出性格与军中正统的意味,虽然也有锋锐的杀人招数,但着着就能让人平静下来。
咔嚓——
木刀木剑相撞,用力更大的剑收势不及,瞬间断开,飞起的木屑被魏卫河一手挡下。薛瑜抹了把汗,随口问道,“如果不行,五月初一你带兵送崔郎去龙江堤怎么样?”
魏卫河摇了摇头,“第一卫要守卫殿下,伍九会平安回来的。”
薛瑜解着木剑手柄上缠着的绳子,“我要你去呢?”
“臣自当领命。”
薛瑜只是随便问问,没听到什么建设性意见也就抛下了,把解开的细麻绳递给他,“缠了剑柄虽然顺手点,但一次也用不了多久,何必让人费这个力气。”
兵卒们对练时用的都是木刀木剑,损耗品也容易取材,薛瑜对原本是要上真家伙,但方锦湖送给她的那把长剑,不仅与东齐开国之君佩剑名字相同,在材质上也有些名剑的风采,在不心把魏卫河的佩刀磕出豁口后,两人就换成了木制品。
魏卫河没有回答,薛瑜发泄了郁气,也没等他回答,看见陈关来寻,就摆摆手放魏卫河回去操练下属,近两千人要魏卫河操心,担子还是很重的。
“怎么了?”薛瑜问陈关。
陈关笑得有些坏,“东西清点出来了,早上摸黑又送来一批,臣来请殿下过目。”
王府的仓库薛瑜是没去过的,但她也记得一路从京中过来大约带了多少东西。开开库房,面前一片宝光闪烁,数量起码比她带来的翻了个倍。
“……哪来的这么多钱?”薛瑜看着不过没严词拒绝三天就收到的礼,有些无语。
多的有送金子的,少的有送银封的,高雅些的是字画,普通些的是水精珠宝,名头五花八门,还有给流珠送的钗环。薛瑜一问,因为在山下被好声好气堵住两次,流珠干脆在山上不下去了。
唯一让人有些好笑的大约是,送银子的那一个箱子里,四周垫了厚厚的绒布,看着满,其实没多少钱。
薛瑜看了眼归档标签,“怀阳县令?”
陈关在旁边核对记录,“钱满仓,家中有二十亩地,普通乡绅,娶妻后被推官入朝,在本地为官,隔壁怀阴县令是其妻弟。他送来的数量大约是家中田地两三年的余钱,不太出格。”
薛瑜:“看出来了。”那箱银子明显是为了撑场面做的样子,要是她真的是来搜刮金银的地方主官,这样的行事大概反倒要吃苦头。
“要是问卷答得不错,就点出来多用用。县令这些官员们送来的礼,都和问卷批示一起,大张旗鼓送回去,就……是我拨给县里的钱,拿着带人在闲暇的时候完成问卷里的要求。”
薛瑜回头看到江乐山到来,“问卷应该改完了?有没有特别糟的,正好让人去立个典型。”
江乐山手中捏了两份卷子,微微一笑,“怀阴县令。”
他细细讲了一下怀阴县令做的烂事,倒也不至于伤天害理,这个人在县中评价也不错,主要是抢功抢得太狠,人又是个草包,不然之前禁军来查案的时候就已经捉出来了。别人是和自家亲近,有什么好事想着帮扶族中,他不一样。
先是拿自己下辖的贫田去换了怀阳县里的公田,每年交上去的税收好看,政绩也漂亮,去年还评了个中上,再攒一个中等以上的评价,就能升官了。都是公田,到底归属哪里,佃户们管不着,就得看县令们怎么谈,或者太守怎么解决下属矛盾,但怀阳县令是他姐夫,当初从乡绅土财主能过渡到士族还要多亏了他家,也就认了这个亏。
接着是他的伴读,被一起带去上任后就做了他手下吏目,捉刀处理过不知多少事,但走出去一问,都是怀阴县令的功劳。伴读一家到现在还是清贫的佃户,无人知道名声,无人知道才华。
平常还好,能给他混日子躺在别人铺的路上一路滚到终点的机会,但作为薛瑜治下的县令,让他占着位置就有点不合适了。
薛瑜接过两张卷子一看,两张纸上字迹略有不同,但能看出来筋骨和习惯的相似,一份答得相当漂亮,另一份写得密密麻麻,却不是关于政绩的答案。
“……怀阴县令德不配位,恳请襄王殿下明察。”
“有意思。”薛瑜笑了,伴读算不上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要是真有这个治理的能力,她也不介意动动手。
“就他了,怀阴县令欺上瞒下,罢官回乡反思半年。反思期间,本王为他着想,让他的亲族怀阳县令兼管两县,怀阴这个伴读,提上来做怀阴县丞,该发的任务照样派下去,到底怎么样,年底就知道了。”
问卷能看出谁在做事,谁在偷懒,而吹嘘夸耀的内容,除了一些太离谱的,薛瑜都会修正后让他们把吹嘘变成现实。实在吹得太过完成不了,也能留下一个教训。
薛瑜和江乐山在京中时的讨论不是白做的,一个宏大的目标被拆分成许多个细节,安到各个县里、再落实到各个村庄。而在拆分之前,问卷中反馈出的内容经过统一步调,就会成为每个县需要完成的基础任务。
有比拼讨她欢心的精力,不如去比县里挖了多少条渠,种了多少亩田,修了多少路。
第一个月不完成没关系,第二个月不完成也不会处罚,第三个月还不知道做事,那薛瑜也不会手下留情。
“后面再送礼就都拒了,三天也够看出来是人是鬼的了。另外,把乐山之前写好的回信也送去这些士族家里,等五月初我忙完,组个宴与他们见面。”
薛瑜从库房出来,看了看江乐山列出来的可选择之辈,“人数不少,除了那个伴读,都请来吧。在下面受委屈,不如来跟我做事。”
至于县令们手下真正做事的人离开后,他们会怎么样,很好猜到,要么是咸鱼奋起,要么再找新人,要么一塌糊涂。到时候秋季的选官考核结束,把收拢到自己手里的人派出去接任空出来的萝卜坑,也方便些。
来到东荆立刻挥锄头挖别人墙角的薛瑜,一点也不心虚。
“殿下,猛将军派人送来的信。”
薛瑜眼前一亮,接过从前院一路传来的信件拆开。
信里不是她等待的伍戈一行人的事,但也是另一个好消息。
神射队伍要来了。
军方与神射队伍有特殊联系渠道的事,薛瑜还是从之前梁州沧江关加急请来神射队伍这件事里推断出来的。薛猛在信中表示也很惊讶,没想到这队精锐会来东北边,更是回了消息答应下来了随行。
按照薛猛的估计,恰好在往东北方走的神射队伍,夜里就能到东荆郡范围内。
想想也不奇怪,南方虽然调军练兵演武,但与楚国没起来,神射队伍训练多了,不管是继续在南方训练,还是来东北寻找出手的机会都正常。
薛瑜在心里给黎国山匪点了根蜡烛。
神射队伍要来,自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薛瑜猜测会直接进驻军军营找薛猛。正好水车选址最后确认了两处,等进军屯具体测量后就能确认大开始建造,是她去军营现成的理由。
只是,薛瑜还没成行,过了中午王府门前就迎来了新的客人。
门房已经熟悉了拒绝的话,听到外面有马蹄声就起精神,还没张口请来人止步,就见马上翻下来一个麦肤色的少年。
“殿下事务繁忙,您……四殿下?!”
门房瞪大了眼,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不敢大声叫出来。两月没见四皇子,他差点不敢认了。在宫中养得漂漂亮亮的少年郎,肤色大变不,头上也多了头盔压出来的痕迹,看着虽然精神了,但一点也不像宫里人熟悉的那位皇子。
薛琅抿了抿唇,“阿兄……在府上吗?”
门房请他进门等薛瑜来,薛琅仰头看了看府门上的匾额,低声拒绝,“阿兄要是忙,我就不扰了。”
襄王二字清晰明了地划出两人之间的界限,他不自觉地捻着手中缰绳,与统领他们的骑尉告别后一路狂奔出的汗水化作凉意,新的箭囊和弓挂在马鞍旁,戳着他的肩膀,临到门前,他却生出了退缩的怯意。
他不确定自己在拒绝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期盼什么。
“老四?”
微哑的嗓音很特别,钻入耳中,唤醒了站在夏日暖风中独自彷徨的少年。薛琅仰头望去,半开的大门内快步走来的绯色身影,烫了他眼睛一下,刚从失落中清醒了一瞬的思绪,再次混乱起来。
薛瑜大步走出门外,以比曾经更亲近些的态度,揽过薛琅,“发什么呆,怎么不进来?赶了不少路吧?”
比以前高了些许的少年人看见她就犯起了傻,愣愣地不躲不闪站在原地,毫无防备地被拉了一下,趔趄着一头撞上她肩膀。
“阿、阿兄。”
连话都不会了。
薛瑜垂眼看了一眼傻子,硬邦邦的脑袋撞上来有点疼。
“嗯。”她应一声,反手按住薛琅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揉了一遍。潮热的发丝有些硬,与薛玥的脑袋揉起来是截然不同的触感。
束好的长发瞬间变成了鸡窝,薛琅顶着一头鸡窝望向她,咧嘴笑开,笑着笑着,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