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剿匪(二合一) 以战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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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堤下裹着黄色泥沙的河水显得格外浑浊, 看不清水下究竟是什么,急速拍着两边刚筑起不久的内堤,危险又让人想要看清楚去向。

    齐国派来的工匠虽然大多年轻, 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龙江堤决堤后, 水流顺着地势改道,硬是将过去河道边的良田变为了泽国, 也有一部分水顺着原本的路径流走,但数量极少, 远远比不过改道后的河水。

    几段被冲毁的河堤巩固起来很麻烦,虽然现在看着水位不高,但再来一两场暴雨,河水明显上涨,河堤就难以抵挡。一路陪着他们到这里的工匠当机立断安排清一部分淤泥, 再截断上流河水,在极短的时间内补建内堤, 留出泄洪口, 让河流重新改道回来, 等到外围的河堤修好,再拆除内堤。

    外层堤坝的重建也一样,用着先补短板,再加紧巩固的法子。想法建立在争夺时间的基础上,着实有些天马行空, 好在最后的结果还是不错的。看现在的进度, 加快速度应该不至于造成太大的问题。

    路上花费的大量时间,终究不是事倍功半,而是磨刀不费砍柴工。

    崔齐光看着四处,民夫们喊着号子在清理淤泥、放竹笼堵住溃决河口、砌砖砌水泥, 留下来陪着使臣队伍走到现在的民夫们曾经都是山匪,他有些不敢想象若是真听了他的计划,一路出旗号征召民夫,加紧赶路,最后面对着什么都没有的河堤决口处,整支队伍的士气会多么受到击。

    荆州被抛弃了太久,愿意留在这里的百姓不过是故土难离,或是尚且还能活下去,但只需要一场兵祸,或一次洪水,他们就只能上山落草。百姓与普通山匪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崔齐光想起入荆州后第一次遇到山中有匪,他和使臣们都想着赶快赶路,绕过去算了,谁晓得被伍戈骗着分兵,以为自己安全的时候,被当成诱饵钓了山匪出来。

    那时的他不明白伍戈等人要做什么,使臣被山匪堵在山道上的时候,饶是现在想起,还是会止不住地背后发凉。

    遇到一次山匪会让人心惊胆战,被山匪们辱骂劫掠两次会让人夜不能寐,等到了第三、第四次,使臣队伍里已经有人病倒了。他压抑着惊惧,总算回过味来,去找了伍戈,询问是否路线规划出了差错。

    毕竟,没走多远就在一处山头碰到山匪,简直不像是加速心赶路,而是有意为之,故意追着山匪在的山头跑。

    谁晓得,有着麦色皮肤的女将军比他还诧异:“不然怎么招人来筑堤?”

    崔齐光觉得自己当初一定是懵了,才会傻乎乎地重复最初与襄王议事时定下的“出名号吸引原本荆州百姓”的内容。

    伍戈笑容温柔又和善,笑得都有了几分襄王的影子,“对啊,我们每走一步,每拔除一个山寨,不都是在一个个通知吗?你瞧,我们现在招了多少人?”

    除了从一开始就是逃跑的罪犯的匪徒,被抓到的山匪大多曾经都是普通百姓,与其他们上山是做坏事,不如是以坏人的身份努力保住更多的生命。

    被第二卫攻入山寨时投降的人很多,求饶的人也很多,为了有一口饭吃,愿意被这批“新出现的匪寨”收编的人更多了。崔齐光还记得山寨外会有新垦出来不久的田地,从洪水中救出来的病得快死了牛,会惹得整个寨子痛哭失声。

    只有自己亲身走过一遍,面对瘦得皮包骨头的山匪眼中的恨意,和劫掠使臣队伍不过是为了报复的真相,崔齐光不仅没觉得愤怒,反倒是满心难堪。

    虽然领队的伍戈向所有人明这是为黎国筑堤,但谁都能看出来,比起对使臣的敷衍嫌弃,荆州被收归在第二卫手下的民夫百姓们,更尊重齐国的工匠兵士。

    又一批数字记录完,崔齐光拉了一把,让工匠从河水中出来。运着晚饭的板车走近,晚霞里呼喊着所有干活的民夫们,干完手上的部分来领餐食。

    工匠和被抓了壮丁的使臣队伍都不在工地上吃饭,崔齐光收了纸笔,没像使臣队伍里其他人一样,往工坊或远处苜蓿田去,和齐国人多些交道,只闷声不吭往回走。路上,他忽地听到拐角阴影里有人话:“伍将军好些天没回来了,会不会是回齐国去了?”

    “唉,回去了咱们能怎么着?齐国穷是穷了点,但人家过得好啊。”

    “什么穷,没听堤上的李匠嘛?他以前还是楚国来的呢,还不是觉得齐国好?你,等伍将军他们回去的时候,能不能求她把咱们也带回去?别的不敢想,给咱们分点活、分点地,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成。”

    “呸,你想得美哦。”

    崔齐光沉默着绕路回到住处,夏天夜里不冷,使臣和工匠们住的都是简单的板房,只要不下雨,屋顶也不会漏水。他又一次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他和父祖们都想让黎国变得更好,对百姓来,却变成了能耕种平安都是遥不可及的梦了呢?

    以前使臣入齐时,假作商队管事的家中老仆,如今恢复了原本的身份,屋中摆着饭食。崔齐光食不下咽,问道:“传回信州的信,可有回音?”

    老仆摇了摇头,劝道,“郎君还是多吃些吧。天气太热,您身子弱吃不下热食,这是新割的苜蓿,拌成野菜也别有味道。”

    盘子里绿油油的苜蓿草,是带队来此的第二卫到了堤旁就种下的,车队马匹不少,从各处山寨缴获的牲畜也多,肥力充足。到时已是夏日,补种稻麦等等都来不及,第二卫却早有准备似的,种下了豆类和苜蓿。

    新长出来的大片苜蓿连成一片,出苗后的豆田也郁郁葱葱,让刚到时只剩淤泥和河水的长堤两岸恢复了生机,田地、工坊、民居聚集,不细看,还会以为原本在河堤附近的农户又回到了故土。

    意识到这次固堤与他的计划有些差错后,崔齐光就学会了多听多看,学习深思。

    赶路抢在夏季汛期前到来固堤,但修堤坝不是短短一个月能结束的事,路上剿了近十个寨子,这些天折返调兵回去扫荡没有解决完的山匪,留在河堤两侧的已近八千人,人畜都要吃喝,第二卫等人明显做的是长期算。

    一方面,光靠从匪寨缴获的粮食,不是长久之计,从齐国运粮,成本高同时齐国余粮也不够,自给自足的最佳选择,三个多月的种植期正好能赶上晚秋收获,保障到时候还在河堤两岸的人能有口粮。另一方面,却是齐国给出的好意,被逼落草的百姓重回平凡生活,在这里有了耕田和家园,也是另类的稳定了下来,给他们黎国减了负担。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出行前齐国居然为他们一行做了这么多准备。

    崔齐光叹了口气,“实在不行,等伍将军回来后,我托她问问襄王。或许,他们能有什么消息。”

    感激多了,总是挂在口边用处就不大了,他只希望能尽快和国内联系上,回报襄王的付出。从东荆离开后到现在,他相当庆幸之前就提前默写了一部分典籍出来,不然,不管是路上还是来到河堤,都压根没什么时间。

    一路上遇到的山匪对使臣队伍的痛恨,让他很清楚之前为什么得不到回信。部分旁人钉在荆州扮成山匪却实际上并不依靠劫掠度日的钉子一个个被拔出来,像是浑水摸鱼,但很明显也是针对他们一行人。

    在东荆城时,东荆与兵线后缩后的黎国,还隔着一个荆州,收不到回音也就算了,可在距离信州只差几十里的龙江堤附近,仍没有消息,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黎国国内有异动了。如果收到传信,祖父一定不会不管龙江堤,那么国内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信州守将又做了什么?

    想想本国人都不知道,却要回头去求在自己国家境内埋了钉子眼线的邻国听消息,实在是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被惦记着的伍戈,正马前行,却不是往河堤去,而是一处被画圈归于齐国开采的矿区。剿了这么多次匪,她身上的杀气一点也不少,让人望而生畏。

    跟在马队后的牛车上,新救出来的女孩们瑟瑟发抖,但一双眼都盯着被拴在伍戈马后急速奔跑的男人,男人很壮实,脸上有疤,过去的凶悍一朝散尽,只剩下了靠人力奔跑追赶马匹的痛苦狰狞。

    没有人同情他,女孩们看着他和后面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的男人们,眼中的惶恐与愤恨交织。

    追在伍戈身后的第二卫兵士一半都骑着马,除了原本就是为了抵御劫掠而占山求平安的寨子,其他做过恶的寨子里的金银、牛马、兵器都成了新的战利品。第二卫通过以战养战,成长起来不少,兵器甲胄更新换代,甚至还多了个铁匠能修理甲胄兵器、钉钉马掌之类的。

    山路难行,靠双腿追着马跑更是难行,没多久男人嚎了出来,“放过我,我,我!”边喊,他边剧烈咳嗽,斗中受的伤最后都变为了血沫,喷在了地上。

    跑在最前面的伍戈勒住缰绳,回头看向支撑不住,脱力跪地的男人,“吧,北部出了什么事?”

    “是恶鬼!是鬼兵!”男人神色狰狞,“鬼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听戴着个铁面具,怕是做鬼太丑不敢见人。没人找得到他的主寨在哪,他好像也不需要停下来休息,只一路向北攻城拔寨,逼得人没了活路,这不就得往南边跑!你们这些官兵,觉得我下手狠戾,真该去看看他干了些什么好事!”

    伍戈点点头,“原来你们是怕了,才欺软怕硬来南边?”

    男人锤了一拳地面,“你放屁!老子派人去看过了,不归顺的寨子,一夜就会被血洗烧寨!没被血洗的寨子,上下全空,连孩都没剩下!这不是恶鬼是什么?敢留在北方不怕狄罗人的,都有些手段,我整个寨子过去,光杀人一夜也杀不完,他们就可以!”

    车队追上了跑远的骑兵队伍,听着男人的辩解,队伍里传来低低的嗤笑声。伍戈若有所思,“我五百多人攻破你千人寨子,也不过用了半天。既然是一路向北,你没对上过对方,怎么就知道他很强?况且,没对上他,就明他没对你们动手,直接往北去了,你怕什么?”

    男人脸色涨红,“你们、你们是官兵!你个娘儿们不懂,他腾出手肯定要回头收拾地盘,这时候不走,还等什么!”

    他的心虚没人会听,伍戈更不会。从男人对荆州北部冒出来的这个扫荡所有山匪的人的行动叙述中分析,她不觉得对方直接不要山寨据点后,还会带人回头吞并这些被放过的鱼虾。或者,对方想做的,或许并不是统一荆州。

    向北……北部是狄罗和黎国的边境线,会是狄罗人,还是黎国出手?

    伍戈心中把这条消息记下,准备等到了地方传信回东荆时,给殿下的汇报里多提一句。

    之前她只观察到南下的人数众多,有些寨子完全是听风就是雨,或者被南下的匪徒抢了自己原本的驻地。南下的山匪与其是被血腥屠戮吓破了胆,不如是为了自保,匆忙抛弃原本山寨离开,人的素质良莠不齐,好的能补足筑堤人手,坏的能送去挖矿,除了反复剿匪累点,倒不是什么苦差事。

    “驾!”伍戈看着车队往前,没给男人多少休息机会,重新跑了起来,任男人哭天喊地哀嚎着表示自己真的不知道更多了,也不再停留。毕竟,这些被送去挖矿的人,手上谁没有几条人命?

    第一个矿区是确定有石灰石的区域,作为筑堤急需的材料,本就有一部分人在这里努力开采,听到马蹄声和车队的声音,手上不停,欢呼着,“伍将军回来看咱们了!”

    看着从山寨里缴获的粮食肉食被分给这些矿工,山匪们委屈又羡慕,却在女兵们的威慑下一个个被丢进了封好的矿洞。

    “将军放心,一定不会给他们跑的机会,先饿个几天吃吃苦头!”

    留守矿区的百姓和女兵们拍着胸口许诺,尽可能不去看旁边瑟瑟站着的女孩们。对刚刚救出来的受害者们而言,他们的一记异样眼光,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伤害。

    救出女孩们的女兵带着她们去洗漱换衣,没多久送来了饭菜,让大半天时间天翻地覆的受害者们平静了许多,再给她们几个去路选项。这也是常态了,世道糟糕,弱者生存艰难,已经吸纳了些山寨里的妇人或被掳掠来的受害者的第二卫队伍,在老兵带新兵方面,已自成一套运转规律。

    女兵和姑娘们肩并肩坐在屋子里,细细讲述她们可能有的未来,“……留在矿区、一起去筑堤或者参军都可以,或者先在河堤帮忙,等河堤造好,我们要回去的时候,也能跟着我们一起回齐国,在东荆城的工坊里找活儿干。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只要肯干,就能活得很好。”

    她们人手一个饼,吃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人生半途遭难的女孩们凑在女兵身边,像鸡仔在寻找鸡妈妈的温暖似的。

    女兵:“但参军的话,一时半会你们还只能做民兵,就是、就是那种,平常耕田,有事仗的!我们第二卫的选拔,可是很严格的!你们不好好学习、不好好锻炼,进不来,就只能一直当民兵了。到时候一起出来剿匪,我们能奖励吃肉,你们可能就只能喝汤了……”

    女兵自己觉得这样的规定对女孩们有些严苛,毕竟她们心里知道,最初的第二卫选拔,完全称不上严格,只要是齐国的女孩、愿意参军,就算身体糟到只能提起一桶水,都能进来。

    和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们讲去处的活,向来是谁救了人谁来做,虽然在前辈们那里得到了教导,但女兵还是第一次做这些,心中正忐忑着,就听有人:“能喝肉汤?可是我们不是齐国人,也能参军吗?我们、我们这么弱,还脏兮兮……”

    语气急切,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眼睛却眼巴巴地看着她,像是抓住了最后浮木一样,紧张又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女兵完全没想到女孩们会这样向往,认真点头,“可以啊。襄王殿下和伍将军,都很高兴你们能参军呢。当然啦,你们想做别的也都很好。”只是她私心里觉得,做女兵更好罢了。

    她清了清嗓子,得含糊,“我不能告诉你们是谁哦,但营里也有以前和你们差不多遭遇的娘子,她做得还很好,上次回营,已经通过考试,被选进第二卫了。”

    “哇——”

    “我想当兵!”“我也想,我想像姐姐一样,做个好兵!”

    比起毫无希望的人生,或是被束缚着的过去,解救了她们的女兵,成为了照亮前路的一道光,或是一个榜样,让人知道,受尽苦楚的女孩,还有另一种活法。

    伍戈走过山中新搭起来不久的屋舍,听到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是询问第二卫和河堤、大营、东荆城的,她揉了揉板了一路、已经有些僵硬的脸,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回到自己的屋子,取出纸卷,一笔一划地写起汇报。

    军报和信件是两种事物,军报上简明扼要地汇报了北部横空出世的狠人,作为所有探马都只放在了南部山寨附近的第二卫,想了解北部的情况,只能期待一下大本营有没有消息。又表示了矿区运转良好,出产丰厚,荆州南部道路基本通畅,可以的话请东荆派人来接应运输,顺便资助些粮草。

    而在信中,她将自己对北方统一的“恶鬼”的猜测原原本本写出来,以供殿下让人分析,第二卫的发展也要提到一点,最近的见闻更是不能少。

    剿匪的路上总能碰到些铤而走险借道荆州的商队,但在他们口中,东荆除了处处在建设外,似乎不像京城那样拥有一些极特别的地方。伍戈有些担心是不是她们分兵出来,让殿下只能缓缓图之,却不能明,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安。

    担忧与汇报都写入了信中,有人叩门,伍戈合上信,见到留守矿区的女兵兴奋的眼神,“将军,发财了!”

    女兵摊开手,泛着青色的不透明碎石躺在手心,仔细看才能发现,在昏暗的天幕下,浅浅的青色不仅是碎石本身的色泽,更是它亮起的点点光芒。

    “夜明珠?!”伍戈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种稀罕玩意也能被自己碰上,要是不止有这么多,或者还有更大的宝石,就的确如下属所,她们要发财了。她问道:“还找到别的了吗?”

    女兵摇头,有些沮丧,“是今天在溪流里发现的,只有这么多。”

    伍戈:“经过我们这里的溪流,上游在哪里?”

    “好像是将军上次让我们去探的那座山,但山里的矿不是猜测是石英吗?”女兵有些疑惑,石英和夜明珠,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伍戈将碎石握在手心,“有没有,去探探就知道了。”石灰石矿和另一座山里的石英离得比较近,但为了优先供应筑堤的材料,就搁置了石英矿的探查,现在看看,还是得仔细去看过才行。起码,有了夜明珠,殿下肩负的粮草压力也就能许多。

    泛着微光的碎石被一起封进竹筒,从第二卫扫荡出的安全路线一路返回东荆,而在荆州北部,距离黎国与金帐汗国边境线几十里的位置,北部最后一个山寨,也是最靠近边境线却在骚扰中始终平安的山寨,刚刚被人攻破,火焰未熄,厮杀声犹在,鲜血四溅。

    比起山寨中兵器守备皆完备的模样,攻寨的兵马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领头拎刀杀入重围的首领,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心,只需要追随着他,所有人都状如疯魔,不管不顾地拿血肉之躯与对面硬拼。

    半张铁面具上溅满血痕,像是虎入羊群一般,破开对面看上去不像山匪、更像是精兵的阻挡。在围在中间的寨主出来应敌时,没等他出半句话,铁面人斜斩一刀,头颅横飞而出。

    杀红了眼的“乌合之众”,看着对面被杀,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厉声高呼:“贼首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