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 妖刀(二更) 做恶人,我能比他们更恶……
山寨顶端的大旗被拔下, 换成了一面画着黑刀的旗帜,烈烈招展。深红褐色的土地泥泞不堪,跟在报仇的先锋队后面杀入的正式兵卒, 迅速接管了整座山寨。
寨中库存被清点干净, 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大堂中点上了烛火, 在未散的血腥味中,又哭又笑的先锋们完成了第一次杀戮, 带着救出来的家眷,被老兵们揽着,进入为所有人庆功的酒宴。
没有什么歌舞,没有什么美味佳肴,只有酒和大块大块炖熟的肉, 满足着所有人的味蕾,在饱足和酒液的熏熏然中, 发泄着所有痛苦与狂放。
“这杯、这杯酒, 敬将军!”
一场宴没开始多久, 就已经有人醉得蒙头转向,借着酒意,完成平时被恐惧压在心里的举动,摇摇晃晃地拿着酒碗起身,向坐在主位上的铁面首领敬酒。
寨中不过是最普通的酒, 沾唇品许久才能尝出一点酒味, 完全做不到让人醉成这样,与其是醉了,不如是借酒疯壮胆,想要靠酒忘却痛楚。
第一批攻进寨子的先锋死伤超过一半, 但死的人远比他们之前预想的要少,只这一点,就够他们心中感念。若还是过去的他们,家眷被抢上山,也无能为力,就算是死了,也难报仇,不过是让这座守卫森严的寨子守兵手上,多沾一点血,更别救人了。
先前在斗中评估揣测来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的二把手没有看走眼,这些“乌合之众”的确是亡命徒,只是旁人不要命是为了恣意生活,他们只为了自己的家人。
坐在高处的方锦湖闻声,对这个方向略点了点头,以示听到明了。不需要他再什么,举起酒碗的先锋就红着眼眶,仰头一饮而尽。
“敬将军!”
其他人紧随其后敬方锦湖,宝善坐在距离主位最近的下首,那一整张虎皮就铺在脚边,偌大的虎头不知是经过什么处理,像还活着似的,虎目黝黑,折射出殿中火光,獠牙雪白,择人欲噬。
属于猛兽的气质在这一刻与坐在原本寨主宝座上的方锦湖微妙地统一了,浅色眼瞳中光芒明灭,让宝善想起行军路上夜里遇到的狼群。
狼是报复心很重的动物,也是在攻击行为中进步很快的动物,就像一路从齐国边境杀穿整个荆州北部的方锦湖,第一个跟随他走到现在的山寨上下所有人都不能否认他在血腥中获得的成长,就算不懂武学也一样。
那群狼一只也没活下来,那时主上应对狼群尚显吃力,但在战斗中,最后狼也怕了,怕了就皆变成了他们的腹中餐。
方锦湖坐在高处,明明都在一个地方,却像和下面所有喝酒吃肉、高歌痛哭的人之间有着天然的隔膜,幽幽注视着下方热闹,遗世独立。
若非他眼睛微红,仍时不时有压不住的杀意蔓延,宝善甚至怀疑自家主上要羽化升仙了。
他闷头喝了口酒,不敢和其他人起自己的担忧。身边的热闹中透着苦意,喝酒的声音压住了哭声,让人心中恻然。或许是做僧人做久了,他总想起积善寺那个老和尚,想去问问这时间到底有没有善恶有报的轮回。
拿下一座山寨,庆功宴分两种。一种是为了给部分人报仇而战,报仇的人本人担任先锋,生死有命,活下来的人和在战斗中出力的老兵,在屠戮后喝酒吃肉,其他人稍分点好的吃食。一种是山寨中没有多少作恶的人,危险性,统筹攻寨只需要听从指挥,基本不会死人。因此,也只开仓放粮奖励本次最骁勇的兵卒。
这次的酒宴,就是第一种,尽管吃的好,但先锋也得有命去拿。
酒入愁肠,下方的先锋和老兵们很快喝得上头,醉醺醺的,胡乱着话,蓦地一声高喊,惊醒了大堂中昏昏沉沉的众人,“头儿,咱们下一个去哪?您发话,我们给您抢了信州!杀了黎国老狗,咱们兄弟做皇帝!”
落草还能保持善心的,大多是黎国人,对黎国的怨气在所难免。
黎国荆州与信州紧邻,临近边境,黎国陈兵与金帐汗国对峙的消息,早就被探马探清,清醒的时候他们不敢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不敢与黎国正规军对上,但现在,有了一个人开头,后面梗着脖子跟着他叫唤起来的人几乎占了堂中一半。
剩下的,要么是清醒些的老兵,要么是已经醉死过去。
这样的喊声其实并不奇怪,被裹挟着统一的北部山寨里,真正的决策者只有方锦湖一人,他们只需要听从方锦湖的指挥,要攻哪里就攻,一路的胜利和鲜血为方锦湖铸就了信任的宝座。不需要思考,跟随首领的刀锋所指,就是他们的未来。
但之前只是一路向北,就算是宝善,也只知道主上规划的路线里是占据这里,下一步往哪走,他与其他人一样不明白。
“杀黎狗!杀黎狗!”
在方锦湖没有表态的短暂时间里,亢奋的声浪气势已成。
“你们,就这点胆子?”
低柔的声音不大,却传入所有人耳中,微带嘲弄和冷漠,让过热的头脑一清,下方众人皆望向方锦湖。
“将军,您发话!您去哪,我们拎着脑袋跟您干了!”
方锦湖拿起放在膝上的长刀,起身时所有人都看清了虎皮上沾着的凝固血痕,对那身黑衣上到底染了多少血,各有思量。
长刀在灯火与众多目光中出鞘,方锦湖反手斜挑刀锋,指向北方,“随我杀狄罗胡虏,如何?”
他的声音平淡,露在面具外的一双眼也冷冷的,但短短的一句话,就像冷水入油锅,让整座大堂骤然炸响。
杀狄罗人?可以吗?是真的吗?
所有人的心脏随之狂跳起来,有了新的目标,再看之前被嘲笑的方向,就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怯弱。不过是畏惧胡人,只好将愤怒指向较弱的黎国。
“将军,杀!”
“杀!”
“杀了那群胡蛮!”
喊声此起彼伏,浑身热血仿佛被这个目标点燃,比起之前的热烈,有人喊劈了嗓子,也要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声声泣血。方锦湖收刀归鞘,望着下方点了点头。
越向北方走,吃过草原人劫掠亏的普通人越多,狄罗族和其他纠葛在一起的部族,进入他们的家园入如无人之境。南方普通百姓化作的山匪,大多是被当地士绅和驻军搜刮得不得不上山,而在北方,有吃了来路不明山匪亏的,也有被狄罗人逼着不得不团结起来上山应对劫掠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但黎国被突入边境线多了,干脆把这边丢下,只几句让百姓迁居,就没了下文。
不是没有人想过,对草原人下手。上山后应对草原人的攻势方便许多,山林对草原骑兵有着天然的阻隔,但想要找草原人报仇的人,皆一去不返,日子过久了,对草原人的畏惧就刻在了心上,以至于第一个想要报仇的,会将屠刀指向自己原本的母国。
黎国立国几十年,身边的老人活得久些的,还见过初立国时的模样,若非受了太多委屈,没人愿意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狄罗人带来了太多伤害,让人心中难以忘怀,但伤害太深,反倒没了勇气应对。
直到被新追随的主人点醒,有了过往的胜利背书,畏惧感减退,一把复仇的烈火,方在胸间点燃。
从大堂传出去,传到整座寨子里的“杀胡蛮”的目标,在堂中喊声稍歇的时候,热血席卷回来。
“能杀胡蛮,就是死了也解气!”
“哈哈,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稳赚啊!我老头子这条命,拿去!”
饮尽杯中酒,门外摔杯摔碗发泄的声音响成一片,豪言壮语中都透着悲凉。
“若非……若非将军,我们哪有这个机会?”有人含糊地哭着、骂着,“以前……都是些怂包软蛋!”
“将军,喝酒!”的呼喊声,随着醉汉跌跌撞撞走进来响起。
跌坐在虎皮前的兵卒高举酒碗,方锦湖拿起手中酒碗,却没有像其他人期待着的那样,掀起面具喝酒,只举杯受了敬酒,又重放回案上。
“将军,您真有一位主人吗?大王、大王是什么样的人?”心情连续激荡之下,人已经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胆子极大,什么话都敢了。
第一个被两个人攻破拿下的山寨,追随着方锦湖从靠近荆州中部,一路杀到北部边境,但从一开始,所有人都知道,将军不是他们的最高首领。
他们其实无法想象这样的人,会臣服于谁。战斗中人人都能看出,铁面将军和他随身的那把重刀很像,仿佛就是妖刀成精,饱饮鲜血,嗜血、强大、不要命。谁能让他低头?
但这位“大王”又是的确存在的。不像荆州有些寨子一样,会因为心里没底,编造出一个背后有人的假象,从方锦湖的言行中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对“大王”的认同。
而将他称呼为大王,是最简单的激怒他的方式。这把刀,究竟握在什么人手中?将军发话攻北,若背后的大王不允许,他们这些草民,该怎么办?重重叠叠的疑问和好奇,终堆积成一个问题。
只是问出来,醉汉就后悔了。
他本没指望得到答案,以为只会像之前询问一样被冷冷看一眼丢出去,但或许是气氛太好,或许是方锦湖完成了一件事心情舒缓,醉汉听到上方飘来声音。
“她……是个好人。”
略低的声线带着笑,缱绻撩人。醉汉心头像落下一片羽毛,只觉得痒痒的,找不到合适形容,仰头望着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首领,不期然撞进一双笑眼。
凤眼弯起,笑意温柔。
见惯了杀戮后,被杀气所慑,鲜少有人敢直视方锦湖。被笑容晃花了眼的醉汉,脸上发烫,飞快收回了视线。
方锦湖托着酒盏,没再多一个字。下方的宝善闻言却是一愣,想起主上第一次放过恶贯满盈一寨中的老幼时的话。
“做恶人,我能比他们更恶,斩草除根,不过但若她知晓此刻……呵。”
那时他受了重伤,听到声音以为只是荒唐的梦境。毕竟京中和后来的做事,方锦湖的不择手段与酷烈性子,可见一斑。比恶人更恶,他信,但为了一人虚无的“知晓”,退后一步放下屠刀,怎么可能?
可如今看着方锦湖,他竟觉得那是真的。
或许正是那位襄王,让方锦湖在越线、陷入疯狂之前,还有一缕属于他人的良知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