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 奴隶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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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上是熟悉的笔迹。

    “……荆北一统, 主上剑指草原,愿为君分忧。”

    薛瑜压了压唇角,止住笑意。昨日还在与薛猛聊如何派兵机动行事, 才能引动草原兵力的同时, 不将东荆牵扯进来,方锦湖送回来的新消息, 可以是瞌睡来了送来的枕头。

    她不曾与方锦湖明向北的缘由,但他已然知晓, 这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一字一句里,无处不透着迫切想要展示自己的期待,薛瑜看着用力过度留下深深墨痕的纸面,不知怎么的, 品出了他“求表扬”的意味。

    大约是挺久没见到人,产生的幻觉吧。

    薛瑜折好只写了几句话的信笺, 多量了两眼门口站着的方锦湖的信使。壮汉有些眼熟, 发髻微歪, 满头大汗。

    “你是……什么善?”在孤独园时,薛瑜见过隔壁的积善寺僧人,要不是方锦湖专门派了这人出来,她还真联想不起来。

    “僧宝善,拜见襄王殿下。”壮汉读懂了薛瑜的挥手示意, 道一声佛号, 扯了头上发髻,露出光秃秃的脑门,把来往于王府中书房重地的心腹都吓了一跳,看着他像看见了大变活人。

    “宝善。”薛瑜重复了他的名字, “其他人先带下去休息,宝善进来。”

    在薛瑜身边侍卫的量眼神中,宝善跪坐在薛瑜下首,行了大礼。他的目光隐秘地掠过薛瑜脸庞,在心中清晰分辨出近一年来的容貌已大有不同的两人,回想第一次看到懵懂少年踏入群贤坊时,那时对隔壁孤独园老兵们势在必得的他们,完全不曾将此人放在眼中。

    薛瑜简单询问了些北部动向,以及方锦湖一路做了些什么。在襄王温和的声音里,宝善翻涌不休的疑惑与担忧平静许多,不再好奇自家主上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此人。

    他们的人手尚在京中时,从主上到燕娘,人人虽都有目标,但是以自虐般的方式完成,与现在锋芒毕露的杀戮和平凡日子相比,他更希望他们能一直继续这样的安排。

    宝善基本一路都跟着方锦湖,但在被问起“受伤”时,还是一时卡了壳。

    他竭力从侧面找到方锦湖受伤的证据,却始终想不到一点。方锦湖受伤虚弱的那一面,从不会对他们展露而出,就算是跟在身边的怀秋,当初发病时,一个方锦湖也够掐死三四个含了反心的厮。

    “呃……带的药每隔七日都会煮一次,主上带着的绿罐子已经变成了空的……”

    薛瑜听着他颠来倒去些皮毛,就是不知道受伤与否,也意识到了问宝善大约问不出什么。好在方锦湖还记得吃药和包扎,没像之前一样折腾自己伤口,一路往找死的方向狂奔。

    宝善口中的绿色罐子,大概是路上她让方锦湖带走的一罐青霉,按照伤口大,普通箭伤大概能用十几次。然而现在已经用完了。

    宝善看着主位上的少年皱眉,心有些虚,另起一个话头,讲起离开前收割最后一个寨子的追随的内容。

    之前方锦湖推测到她的想法,还不太让薛瑜惊讶,但能做出放过寨中普通妇孺老幼的事,的的确确让她吃了一惊。

    从利益角度来,这样显然是对方锦湖领兵的稳定性不利的,可谓后患无穷。但他却这样做了。

    解决受了黎国和金帐汗国军营不良风气影响,对军中肮脏事有期待的大兵们的想法,更是看上去不像方锦湖所为。

    似乎在她没看到的地方,那个少年已经对未来的路有了自己的判断。

    这是好事,该夸夸他的。薛瑜想。

    宝善挑重点的整支队伍的建设,已经到了尾声。给方锦湖的回信里需要谈谈如何引导北部战局的事,没看完所有传回的消息前尚不能做出判断,薛瑜点点头放他离开,顺便派人去医官住处取青霉。

    书房内只剩薛瑜一人,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差点被手中笔头戳到鼻子,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紧紧握着炭笔,在纸面上不知不觉写出了一个“伤”字。

    她看了一会,把字迹涂黑,当做不曾看到。

    下一个来的是荆南的女兵,南部剿匪局势和北部情况相互印证,薛瑜抛了抛送回来的碎萤石,估计江乐山画出来的矿区里,能有大收获。起码,石英矿是不会缺了。

    安排人手去接应荆南矿产运输,薛瑜拿到了马上抵达东荆的阿白阿莫两人的传信。他们以行商的身份进入草原,做以物换物的买卖,收获的意义远比不上亲眼确认草原部落状态的意义,信上没提收获,却多写了一句“多收汉女为奴”。

    从东荆眼皮子底下贩走的人口,是在努力造血尽快恢复生机的齐国动脉里偷走的血源。此前得到的消息只能确定人口和一些违禁物被卖去了草原,想要索要回来,却也限于最大的证据是账本和被查出来的运输路线,追查不到这些人口到底去了哪些部落,没能拿到交易对象的证据,连传国书给草原要回本国百姓,都显得理亏。

    倒不是不能靠开战夺回来,但眼下的确不是什么开战的好时候。

    两人马上入境回来,却要专门传信,本身就是特殊的暗示。薛瑜点了点最后两个字,推测是阿白他们找到了新的相关线索。

    “殿下,陈白与阿莫求见。”

    门外传来通禀,薛瑜猛地抬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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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白以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大哥,后来觉得自己能做个殿下口中的好“研究员”或是好商人,但从没想过,他会成为一个狼狈逃窜的逃犯。

    两天前他们手下还有些人,还抱着大家带着以物换物换来的皮子,平平安安回东荆的念头,甚至连即将返回的消息都传了回去,现在却只剩他与阿莫两人。

    挤在绑着帐篷的牛车缝隙里,两个高瘦的少年紧紧蜷缩在一起,听着叽里咕噜的搜查声远去,牛粪和土腥味塞住鼻腔,他们连呼吸都不敢。

    “查干,别回来了!”

    草原上的“查干”,是白色的意思,也是吉祥圣洁的意思,陈白挑了这个名字给自己,行商时向草原人介绍自己,陈白总能听到哄笑声。或恶意或嘲弄,总归不是什么善良的情绪。

    但深夜阴影里将他们藏进牛车的姑娘口音有些怪,叫着陈白新为自己起的名字。她甚至只知道他们是齐国人,连他们的本名都不知晓,却愿意让他们逃脱这一劫。那一刻他好像知道了什么是“查干”的真正含义。

    牛车走远了。陈白脸上流过泪的地方刺痛着,他死死按着阿莫的后脑,将弟弟护在怀里,“不会有事。”他在阿莫背上写道。

    在草原之旅中没有继续将异于汉人的头发与面孔用染色掩盖的阿莫,一颗浅棕色的脑袋蹭了蹭他。

    在水草丰茂期,扎堆喂养牛羊只会加速消耗完一个地方的草场,除了部族轮换寻找草场外,每年都会有被部落分出去独自离开的牧民。但这样的人数量很少,毕竟好的草场早已在积年累月的放牧中被记录下来,草原上狼群野兽不少,水坑泥沼更多,被分出去的人寻找草场更多的是撞大运,生存下来的可能,远不比不上随部落迁徙的其他人。

    只有被部落所有人嫌弃或是不合群的牧民,才会有此一劫。他们要等到秋天,才会顺着当初约好的方向,回到部落之中。但往往十不存一。

    陈白听着外面的声音,估计着被赶出部族的牧民走到了哪里。只有离开聚居地够远,被以盗窃军机为由通缉的他们兄弟俩,才有击败人高马大的牧民,逃回东荆的机会。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在荆州附近根本没有陈兵,大部族都聚在信州那边,这些为了草场来的部族,又怎么可能有军机?

    不过是阿莫被人看上,他们不肯,反抗时伤了部族的人,才当场翻了脸。

    陈白清晰记得他为这个部族带来从其他部族交易来的药材,用极浅薄的医术救了人后,得到的优待。滑稽的是,那时这个部族的族长,甚至还派了女儿来“伺候”他。就像他们迎接不知是什么大部族后裔时,要求阿莫去“伺候”他们一样。

    草原上的女孩命如草芥,女孩是族长与女奴的孩子,母亲早死,还不到人肩膀高的女孩会早上抱着水坛去为所有人水,反复背着据是她母亲最后的遗言。直到陈白来,听了几次,才分辨出她走调的声音,的是什么。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被两族同时视作异类,孤独的女孩,唱着过去征战时的凄清歌谣,混合着雍州口音和草原口音的歌谣,若非听众同时在两个地方待过,又有耐心听姑娘念念有词,只会被人当做是不会话的笨蛋的荒腔走板念叨。

    若非意识到女孩的母亲可能是齐国被掳走的女人,陈白他们或许不会在这个部族多留那么几天,不会临走遇到恶徒。但同时,也不会从她口中,听到部族另一面的呼声。

    草原有一望无际的盐湖,有郁郁葱葱的草场和丰富的牲畜,有陈白不曾见过的花草药材,贫瘠与宝藏共存,陈白在看到这些时,脑中已经对殿下放他出来时提出的“若齐国与草原普通人做交易,保证我们安全的前提下,能交易什么”有了答案。

    楚国和金帐汗国都还有奴隶,陈白没见过楚国的奴隶,但在草原上,不是谁都能拥有奴隶。年年放牧年年交不起税,年年送出儿郎征战年年吃不饱饭,最普通的牧民,在他们提出购买羊毛时都会惊讶极了。

    可惜,那笔生意最后还是被部族头目破坏,外来的商队大多只能与头人交易,头人要的奴隶、牲畜、金银,与牧民要的粮食、草料、盐巴并不一致。

    虽然陈白心中很清楚,每个牧民从造的木刀或金属刀,绝非摆设,他们听到中原的简单叙述时眼中的光,更非全然的善意。但要是可以,他更想像殿下的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草原和中原的物资相互流动。

    只是,他尚不明白,他尊重的殿下敢于选择“不战”的底牌,正是开战。

    从女孩口中,他们听到了过去只接触了一点的奴隶交易。在草原上被当做牲口一样交换买卖的人口,无一不来自相邻的齐黎两国。这个认知让陈白羞愧又愤怒,自草原逃亡的牧民,在齐国也有一些,但比起在这里无辜受罪的汉人奴隶,他们的生活简直就像是仙境。

    在齐国,钟家贩卖人口的罪案已经人尽皆知,只是陈白听着女孩的“按查干这样,我娘好像也是从齐国来的,我长大这些年也碰到过许多这样话的姐姐”,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他心中默背着女孩努力回忆起来的奴隶流向部落,等待着牛车停下的那一刻。

    别回来?不,他一定会回来。

    颠沛的逃跑路线,陈白并不想回忆。他掸了掸徒步跑进边境,被领进东荆关后,在车上换的外袍,总觉得内里没有换洗的衣裳的肮脏味道浸了出来,仰头看着漂亮的“襄王府”匾额,一路提起的心脏总算落回了怀里。

    陈白领着阿莫进门,见到薛瑜立刻拜倒,“殿下,草民有负所托。”他咬着牙,将后悔与惊惧委屈咽回去,回到家一般的感觉,却让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