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 猗兰操(二更) 有教无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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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报信的学官看着好似胸有成竹的安五郎, 要不是还顾及着有学生在,着实是想不顾斯文跳起来撕了他的嘴。

    安五郎施施然整理了衣袍,抿了抿发丝, 拿出与家中名士学的最风雅的姿态, 只等襄王进门,用过人的仪态气势去镇住这根据他的观察十分求贤若渴的襄王。可任他“不动声色”往门前看了多少眼, 也不见背后有人进来,不由得皱眉。

    能让人回来报信, 人就应该在门前了,他进县学时也是看过的,这里到门前并不需要走多少时间。

    怎么还没来?

    安五郎端着的微笑却又倨傲的表情都要僵住了,和他对立的学官这才喘匀了气,看一眼对面装腔拿调的家伙, 冷笑一声,“殿下听到有人口出狂言, 让我来问问安郎。”

    学官略抬下巴, “安郎自楚地而来, 又是世家子,想来,圣人所云‘有教无类’也是知晓的?”

    话音方落,隔壁就传来了口称“襄王殿下”的拜见声,再迟钝, 安五郎也反应过来了。

    什么礼贤下士、求贤若渴, 都是骗人的!他在这里等着襄王来,襄王压根没算来看他!

    他看着对面的学官,仍是挂着客气的微笑,却充满了嘲弄, 让他从脚底蹿上来一股怒意。好在家中教导尚约束着他,没有顿时发作,死死盯着学官,“有教无类,也得像复圣那般,可堪教化才是!”

    不过是用圣人言嘲笑他,也不看看他们齐国的学生配与颜回那位复圣相提并论吗?!

    安五郎:“你们同读圣贤书,一心一意教这些民智未开之人,反倒把自己教成了学舌之辈,真真可笑!我愿来为县学夫子,也是思及此处皆是读书人,应能相互印证进取,今日一见,方觉二位敢为人师,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学官先前是他们被气糊涂了,只想着对方是来教明工科的夫子,忘了他们应也念过儒家经义。想到还要让殿下提醒才反应过来,加入骂仗,他脸上就一阵阵发烫:到底还是读书不够精深,是他们学业有亏。

    至于为襄王传话学舌,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与有荣焉。

    虽然,襄王也只教了他四个字罢了。

    正乐着,就听安五郎不仅没被压住,气焰更嚣张了起来,不由得脸色一冷,“殿下有命,请这位郎君离开,我东荆不需要这样的夫子。”

    这话倒是真的。对薛瑜来,能收到自己手下,这位安郎还值得去见见,可什么都不懂、眼高手低地在这里跳脚叫嚣,就引人发笑了。

    一个阶级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教育环境不同表现有所不同罢了,见过齐国士绅对佃户平民的高傲,再看从楚国来的世家,不过是披上了一层人皮。相比较而言,倒是被薅了羊毛,如今学会了一致对外的齐国士绅,在薛瑜眼中更可爱些。

    薛瑜弄清楚了情况,发学官回去传话,刚踏入育幼园没转一圈,隔壁就又传来了声响。

    陪同在她身边的金娘子看着襄王笑容忽然敛去,心下一惊,快速扫了一圈四周,没发现会有什么引起襄王不悦之处,心翼翼提醒顿住脚步的薛瑜:“殿下,年岁更些的孩子和女眷还在后面,现在正该学琴。”

    金娘子努力推进流程,薛瑜缓和了些神色,知道以她的耳力大约是不知道隔壁的隔壁发生了什么的,点点头,询问道,“是哪首谱子?”

    她在音乐鉴赏上的素养大概受了文学素养的连累,只能读懂最简单的内容,记住名字来历之类的,真要她欣赏着为之唱和却是难为。

    但,大概那个楚国夫子是懂得的。

    金娘子见襄王缓和,意识到刚刚的不悦大约与自己无关,谨慎道,“《阳春白雪》和《猗兰操》。”

    都是陶冶性情的曲子,也不会出什么错。

    薛瑜翘了翘唇角,“换成《猗兰操》和《无衣》吧,若《无衣》不会弹,就只弹《猗兰操》。”

    不是自负文风、自比圣人吗?听听圣人谱的曲子,自己想想配不配吧。

    在薛瑜口中只是一个简单的曲目改变,传到后面却让琴师吃了一惊。

    军歌无衣的曲子,虽然陌生了些,但并不至于不会,只是今天是襄王来看育幼园表现的时候,她和其他人商议过,专门选了两首学生们学得最熟的曲子出来“学习”也是露脸,突然换一首,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丢脸丢到襄王面前,他们这个刚做起来一个月的育幼园,岂不是完蛋了?!

    琴师犹豫着。她本是县中族家女儿,嫁人后也就过着平常日子,与其是被金夫人请来帮忙做事,被孩和少女妇人们捆住手脚,不如在金夫人撑起来的整个育幼园里,受到照料的不仅是面向的幼儿少女,更有她们这些夫子自身。

    有拌嘴也有不快,有为了接近丈夫也有苦心备课教学,和在家中做主母时的快乐有些相像,却又更令人快乐。

    育幼园要完蛋,学生们会是什么反应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就第一个接受不了。

    来传话的最近为金夫人下手的县丞夫人,诧异地看着面上神色连番变幻的琴师,提醒道,“襄王殿下要来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满腹悲观思想的琴师慌得头晕目眩,手心满是汗水,擦了擦汗后,按住琴弦手都还在抖。她还没开口宣布今天的琴课开始,就被县丞夫人断,“你这样子,弹什么琴呀?到底怎么了,《猗兰操》你不是弹熟了的吗?要是不舒服,我来替你?”

    琴师病急乱投医,苦笑一声,“两首我都会弹,只是《无衣》我不曾教过她们,万一……”

    县丞夫人却眼前一亮,“那不是更好?”

    “啊?”

    县丞夫人自得一笑,附在她耳边,“你想啊,襄王殿下来做什么的?看我们做夫子做得怎么样的。你要是能一次教通,不是更能引人注意,更明咱们厉害?到时候没准还能去县学给他们教呢!”

    育幼园的试点才设了一处,铺开还是夭折都没有定论,县丞夫人却已经想到远处去了。

    她夸张的得意宣扬还在琴师耳边嗡嗡作响,笃定和信任的态度让琴师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你得对。”

    县丞夫人接了个驴头不对马嘴:“欸?你也这样看对不对?我就嘛,凭什么开蒙全送去他们那边!”

    琴师不再关注她,重新净手,抚上琴弦,曼声道,“今天我们所学,是孔圣所做的《猗兰操》。”

    育幼园从搬到县衙隔壁后,就分了两重院落,七岁以上的大孩子被领在外面学习,其他人则是在内院。薛瑜吩咐完金娘子,又叫来跟着的一个侍卫让他背了几句话去传,走到两重院落分隔处时仍没听到琴声,不由得疑惑地看了一眼金娘子。

    好的琴课呢?总不是在等她到了才上课吧,那多影响学习氛围。

    金娘子也不清楚她们在搞什么鬼,前面的一些考核都过了,襄王再来视察已经是定下来允许育幼园模式扩张的最后一步,她深怕这最后一次检查出事,刚想岔避过这个问题,就听到琴声响起。

    琴课总是先讲述琴曲背后的内容,师生再一起净手调整琴的状态,然后才是琴师开始第一遍弹奏,引导教学,听到琴声,意味着课早已开始。

    还好还好。刚刚大概是在临时提醒改了琴曲吧。金娘子松了口气。

    《猗兰操》是师生们弹熟了的,原本该是放在《阳春白雪》这样轻松欢快的曲子后面,以幽深悱恻的曲调升华,品味圣人情操。平日里旁的师生没课时,总会来蹭蹭这里的琴曲听,既高雅又富有韵味。

    这首曲子改在第一首出现,虽然并不突兀,但总显得有些哀愁,只是金娘子刚听了一段,就发觉了不对。

    若之前是圣人感伤喟叹,令人闻之叹惋不止,今日的曲子里,却带上了一种坚定的味道,就好像圣人感伤后,仍不改其志。

    薛瑜没有进门,穿过相隔的院墙后,在学堂门外不远停下。她是来看育幼园运转的没错,但不管是专程等她表演给她看,还是她来了半途断上课,都实在失礼。

    学舍内铺着坐席,没到学琴年纪的豆丁们站在外面,被几人分别领着。他们没有发现背后来了人,清澈的童声唱着“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冲淡了曲子的沉重,显得轻快起来。

    薛瑜笑了笑,认真欣赏起他们的进步与变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