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 错了(三更) 先是我齐国国民,再论其……
琴声飘在风里, 传向中间隔着县衙的县学,僵在原地的安五郎听着悦耳的声音,却觉得这声声都是嘲讽。
“从没有民智未开一, 或许有人天生愚鲁, 也当懂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道理。不曾有过教育,又何来面目斥我齐国国民?圣人的话安郎读了十几年书尚不明白, 还是,莫非安郎生而知之, 安家上下皆不曾有过读书学习?若是如此,本王倒想去信谢氏,问问他们为何对安氏这般天才人物如此怠慢。”
襄王的话言犹在耳,比之前只简单了一句话时的淡然更让人难以接受。听着句句都温和平静,嘲讽的意味和居高临下的威胁都快溢出来了。
襄王手握权柄, 虽然齐国局势暂时看不分明,但坐镇边关也已经明了, 她可不是寂寂无名的什么皇子。背地里嘲弄齐国没关系, 放到明面上, 楚国能与她相对的也只有谢王两家。真叫她送信过去问问安家的事,他们安家还能抬得起头?
他像是被连续扇了许多个巴掌,血凉得彻骨,刚来传话的侍卫抱臂看他,嗤笑一声, “这位, 请吧?别耽误别人上课。”
看着安五郎脸色忽青忽白,撕下他身上那层楚国士族的皮狠狠踩几脚的感觉实在太令人开心了,恨不得刚刚殿下再多几句,好好骂骂这群鼻孔朝天的家伙。
学官们也被一大段话镇住, 再听后面紧跟着的《猗兰操》琴声,没忍住噗噗笑出了声。这不是明着要教安五郎个乖?襄王殿下的话可真是到他们心坎里了,叫这玩意再狂!
安五郎刚刚还要见殿下?也不看看他配吗?襄王的态度可太明显了:不好意思,没兴趣、也没空来狗,再乱吠惹事,就要去问问你主人了。
侍卫见人不动,走近了些,安五郎刚缓过神,就又迎来了他的惊吓,下意识躲了躲,“做什么?”齐国民风剽悍,莫不是想动手吧?
他深深后悔之前听了带他来的学官的话,觉得县学装不下自家人手,让厮和护卫都留在了外面,寻了个地方休息,这下好了,出事也没人救他!
侍卫身上的凶戾血气是压不住的,能在第二次选拔中选来薛瑜身边的人物,没有弱者。垂眼看了看安五郎,侍卫呲牙一笑,“走啊。”
安五郎是不想走的,骂完人趾高气扬离开,和被人撵出去可一点都不一样。但侍卫逼得太紧,他可不敢让侍卫接近自己两步之内。
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侍卫走一步,安五郎溜两步,不走不动,两个人像在做什么奇怪的游戏,倒是让县学里年纪的孩子看笑了。记得夫子教的要尊师重道,只咧开了嘴,没敢笑出声。
细的变化引起了两个学官注意,深感在这么个玩意身上耽误时间没意思,像老母鸡回去聚拢崽子们似的,分别叫了学生,重新开始上课。
原本来参与明工科上课,临时赶来的学生们,有人和学官告别,回家前经过安五郎身边,自以为隐蔽地瞪了他一眼;有人乖乖来听明经科或是赶一赶开蒙的进度,满县学的人,除了侍卫还盯着安五郎,都像是把他抛在了脑后。
最让自尊心强的人感到羞辱的,不是骂他,而是无视,安五郎眼下就十分难熬。
他被一步步逼到了县学门槛前,刚刚几个他之前看不起的学生经过他时的眼神,那种厌恶让他不快极了。明明就是他们不对,凭什么他们还要反过来瞪他?齐国襄王又为什么会在他骂了这些人的时候,像被拔了虎须似的,一蹦三尺高,先前还是一句话,这次就变成了一大段输出!
琴声慢慢停了,隐隐约约的唱歌声也止住,安五郎受尽嘲笑的心也松了松。
还好,这襄王还给他留了点颜面。
刚这样想着,就听一阵银瓶乍破般的激烈琴声响起,似战鼓,如马蹄,重重敲在人心上。
正从门槛跨过的安五郎被吓了一跳,一个趔趄,还没抬出来的脚就撞到了门槛上,差点一头磕在怀阳县学门前。
他原本还没想起来这首曲子是什么,听到从旁边飘来的歌声,字字句句的唱词清晰,童声和女子清丽的声音如柔韧的蒲草,坚韧、不退、守国抗敌。或许不像兵刃那样寒光闪闪,却也令人清晰感受到属于她们的力量。
《无衣》这首战歌,出现在此处。安五郎这才意识到,襄王哪里是给他留了颜面,分明是在赶他滚蛋。
侍卫看着一摔半天没爬起来的安五郎,乐了,“临别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不过,楚国世家不是传承许久吗?你莫不是个假的安氏族人吧,怎么行礼都行不标准?”侍卫的嘲笑还在继续,安五郎丢了面子,起身想走,就被身后的力量扯着,险些又摔一跤。
悄悄使坏踩住安五郎衣摆的侍卫,在他二次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挪走了脚,站在他身后扬声道:“慢走,不送!听安郎是为了一本书答应来上课的,可安郎这么聪明,生而知之,又何必为一本对你来不重要的书来委屈自己?”
侍卫的阴阳怪气,完全是被先前薛瑜派出去护着几个挨个上东荆士绅门去礼貌要求对方遵纪守法的文臣影响。看着安五郎脸色发青,一时心中感慨,读书人文绉绉拐弯抹角的骂人,还是挺有用的。他就该再多读些书。
安五郎青着脸,抖抖袍子,一声没吭要走。侍卫在背后忍着笑,“毕竟,安郎读不读书不重要,我们齐人还是很想读书的。”
就差没明:你可别来给我们捣乱了。
眼看安五郎上了隔着两间房刚驶过来的马车,侍卫还有气没发完,故意给他听,“哎呀,安郎觉得我们种地挖渠养牲口脏,那不是要在东荆饿死?”看不上齐国,却又要来齐国享受好处,何必呢?
薛瑜实地看过育幼园的安排,在启蒙和引导组织女眷上,金娘子着实拿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金娘子送她出来,薛瑜正拿安五郎做反面教材,提起金娘子筛选教师时也要把好关,就听外面路上气怒的一声回应,“他们靠我赏钱才活下来,没了我、没了我们这些养着他们的人,他们才是要饿死的,他们命当如此!不知感激,不知报恩!”
安五郎也是连续丢脸,气得昏了头了,被下等人爬到头上的羞辱感久久不去。在他看来这都是大实话,只是一般不会这样直白出来罢了,骂完浑身解气,连书都不想要了,使唤车夫赶车离开。
什么命?为奴为婢,被世家榨取最后一滴血泪的命?
薛瑜从不信命。
更觉得趴在佃户或者基层百姓身上吸血的这些家伙可笑。
看上去现在商业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最基本的还是农业。春耕和夏播种下的田地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山下的试验养殖场里,养了这么久只有仔鸡仔兔长得最快有了点收获,佃户们每一个都在为未来努力。
薛瑜冷了脸,“当街闹事,让钱满仓过来,按律板子吧。”
发话后捂着自己摔痛了的手臂膝腿嘶嘶抽气的安五郎,过了两瞬才发现马车压根没动。刚想什么,他就在嘈杂混乱的斗声中,被人从车厢拽了出来,一路拖进县衙。
看着襄王翻脸,毫不客气地处置楚国来人,金娘子又是惊惧又是敬畏。她悄悄扫视周围跟着襄王的仆从与管家的流珠娘子,不论男女,都一派淡然。
金娘子咽下了刚到一半的应和,没敢像之前一样提醒襄王后面还有事,静静等待着。
薛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刚刚你,要用什么法子来测试?”
金娘子连忙接上话头,薛瑜听完若有所思,“回去写个折子送来,其他县的育幼园选址与教师科目安排,可以先做起来,之后再写总结。测试的事,本王会让人跟一跟。”
学识重要,人品也重要,尽管师资紧缺,她也不想教出一群安五郎这样的家伙。
不过两首琴曲的时间,刚刚离开的学生们没有走远,看着突变的后续,一个个目瞪口呆。
“我、我,不是我们的错吗?”虽然有人瞪安五郎,但更多的还是怯懦。私心里也觉得,让穿着锦绣衣裳的夫子,来教导他们,是他们污了人眼,才失去了学习的机会。毕竟,昨天来通知他们的学生转述的夫子的话,可是“来了个很懂得墨学的夫子”。
但人都被拉去县衙了,在刚刚被理清不久的朴素价值观里,官差抓的都是坏人。这样一来,前夫子是坏人,他们是不是就没错了?
薛瑜听到不远的喃喃声,心中微软,原本想离开的步子迈不动了。
安五郎骂人的地方不太好,又冲撞了襄王,按律板子都是轻的,人证都在,事实清楚,钱县令加急升堂问案,没多久他就挨了板子被扔出来。在抓人时反抗了的他家仆从护卫,都挨了板子,比他挨的还多。
薛瑜给照夜白喂完奶疙瘩,摸了摸它的鬃毛,翻身上马,低头看着安五郎,“你在楚国如何,与本王无关,但在齐国,辱我齐国国民,这只是个警告。”
安五郎疼得直抽气,觉得这个襄王实在是脑子有问题,“他们算什么——啊!”
他没完,就见高头大马扬蹄而立,想什么全忘了。
照夜白堪堪在踢到他之前停下,倒是把安五郎惊得贴住了自家护卫。
薛瑜不紧不慢道,“在齐国,齐国人都先是我齐国国民,再论其他。你既读墨家经义,如此自视甚高,想来是只认字、不通文的幼儿吧。”
白马擦着安五郎疾驰而去,刚觉得羞辱委屈的安五郎,像被人当头棒喝,愣在原地。
跟着薛瑜的人在日积月累的耳濡目染之下,不觉得这样的先国民后身份的宣言有什么可惊讶的,但鲜少能见到薛瑜的出身贫寒的学生们,却在这样的维护与认真中呆住。
心里在读书中被种下的一颗种子,悄然破开发芽。
安五郎的仆从们受了一顿,不敢大声什么,只扶着他匆匆离开,上车后才耳语般抱怨起来,“齐国这位襄王,未免也太狂悖了些!”
“野蛮!”
你一言我一语,挨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预想中本该和他们一起骂的安五郎却始终沉默不语,倒好像之前气得口不择言的人不是他了一样。
贴身厮揉了揉屁股,想想刚刚的场景,有些担心是不是襄王举止吓到了人,试探着唤了一声“郎君”,从襄王发话就一言不发、失魂落魄的安五郎怔怔望向他。
一动不动的眼珠子,看着人瘆得慌。厮心里发毛,又唤了一声,已经盘算起回国去请哪位天师来驱邪的好。
安五郎:“原是我错了。”
难怪襄王眼中只有看轻,难怪那两个学官前后态度相差极大,他要来讲述《墨经》,自己却忘了墨家经义本真,又怎么能讲好呢?他们请的夫子是懂得《墨经》的,而不是他这样的。
在刚刚他嫌弃、觉得被羞辱的时候,他与其他楚人,又有什么不同?读过《墨经》、自称喜爱又如何,骨子里根本不曾认同它。
认得字,却不懂得其中道理,可不就是襄王的那样!
被他认错吓住的厮,听到了安五郎第二句话。
“停车,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