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 沉没成本 崔氏真的要在黎国这样走下去……
黎国国都平川城, 在东齐末年做过一段时间东齐国都,那时候的名字还叫平阳城,与雍州安阳对应, 后来黎皇入主, 平川二字便是无尽的野望。
有东齐的王公侯爵们的经营在,整座城池比起西边安阳城透着一股华贵劲, 雕梁画栋,城中迈步走两步, 都能看到精致到不似凡品的院落房屋设计,不大有经历风霜的深沉,却也是属于旧时代的余辉。
只是毁损的些许角落多被珠玉描金装点,配得不伦不类,让人第一眼看到想到的不是漂亮, 而是装模作样。
青砖长街缝隙里还有经年洗不净的血污火灰,画着许多年前宅子主人的家族纹路的院墙瓦砖下, 是挑得到处都是的旗帜。若是有本事些的, 挑的是帅旗, 没本事的,酒旗、布招牌,什么都有。
城中最多的就是帅旗。
被放开来不限于集市内、因此各地开花的铺子们,脚店、酒肆、武馆等等招牌上面,生意好的、位置好的, 大多也描了帅旗符号轮廓, 让人知道这些铺子店是受谁庇护。
走在路上倒不像楚国专门得避让世家,让出中央的道路,凶悍的游侠和机灵跑腿的贩穿梭在人群马车堆里,骑着马不能纵马而行的人高坐下望, 只看人来人往,倒是还算热闹。
崔府建在皇宫外第一间,往后一溜儿的将军府,独崔氏一家文臣,却在最好的位置,是独一份的尊崇荣宠。
过去还是平阳城的时候,这间七进大宅,曾住过东齐君主的宠臣、手足,也曾住过荣耀无限的摄政王、外姓王和长公主,若君主眼中当朝没有足以配上这份宅子代表的荣耀与信任的人,宅院宁愿空着,也不会留给旁人。
那都随着东齐被覆灭化为一抔黄土,但这份深层的含义,还在。
崔氏选择黎国君王,他也曾给了崔氏地位。
大半年时光过去,崔齐光再次走过家中游廊,比起日新月异的齐国和出自齐国手笔的荆州堤岸,崔府的处处痕迹都透着熟悉,由积累下来的习惯透着的熟悉。
他是在这间大宅里出生的孩子,从看着这些朱红廊柱、假山照壁长大,几十年的修缮和维护下,整个宅院在前任主人的基础上深深印着崔氏的痕迹,无法分割。
在被重重保护着的主院书房门外,崔齐光站了很久,平川城靠北,秋季向来来得早,不过晚夏时候,院中池塘边的榆树树冠中已有了黄叶,被风一吹簌簌抖动,似要落下。
崔齐光是听过这棵树的故事的,时候祖父会把他抱在膝上,起几十年前初入平川城,祖父与皇帝一起亲手种下这棵榆钱树的树苗。树不值当什么钱,意味着钱财富有的好彩头更只是民间流传的法,世家并不讲究这些,但祖父就会一次、又一次地起,“待齐光长成,树荫如盖”。
如今树已有一人合抱粗,枝干虬结,只是稀疏的树冠,怎么看也长不成如盖如云的模样。
书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崔齐光熟悉的叔伯,起初没注意到门前有人,眉头深锁,隐约能听到几句“迁都”、“真是糊涂了”之类的议论,抬眼看到门外几步远站着崔齐光,立刻收了声,转为夸赞。
崔齐光拱手一一行礼,收获一轮感叹祝福,左不过是“平安回来”和“长大了”之类的。崔如许落在最后面送他们出来,待人走后,上下看看崔齐光,“不错,长结实了。”
刚刚听到的内容还在崔齐光心中转,他急急问道,“阿耶,这都城——”
“那不是你该问的。”
崔如许有一双笑眼,看起来脾气不错,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只是逐渐接手国相手上工作的他,沉声时威势深重。
崔齐光立刻收声。
真论起身份,宗祠族谱上崔如许只是他的二叔,不该管他。但他父母早亡,父亲因意外和当年的黎皇长子一起故去,母亲产下他后本就身子没养好,没多久也忧思过度离开了,父辈里他最亲近的也只有崔如许一人。崔如许在回家之前就伤了根本,更没有娶妻,闹得崔氏嫡脉近乎一脉单传。
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两人是被黎皇亲口过的“一个父亲去的早,一个膝下空虚,不如做父子更亲近些”,虽不是正经政令,但也因此他被养在崔如许膝下,几岁就叫起了阿耶,这么多年也没改过。崔齐光曾怀疑过叔父不娶是不是也有消除皇帝疑心的目的,只是没什么证据,问更问不出答案。崔如许于他亦师亦父,就算在幼年,在没什么架子的崔如许面前,不管有理没理他也是乖乖听话。
今天听了一耳朵的事,的确是他不对。机要不出书房,那些为官的祖父的学生们违例议论情有可原,该受的警告和惩罚不会少,他听到还不知谨言慎行,也有些失态了,被制止也理所应当。
但崔如许的态度证明了这件事的确是在被讨论中,崔齐光心思飘远了些。
不可否认,黎皇当初定都距离北部边关不过奔马一日距离的平川城,是立国时的战意雄心。但随着战争失利,日渐年迈,北征从两年一次,到五年,再到十年……这样一来,在一些人眼中,平川城受到的威胁就太大了。
在他离开前对迁都的风声就有所耳闻,可那不过是学子们的议论,如今在对于整个黎国来都是机要之地的国相书房听到,让崔齐光心中压下的冷意和火气直往外冒。
这样的国家,真的还有继续的机会吗?这样的君主,真的还是明主吗?
他想起之前和襄王在东荆白露山上见面时,他送去新写的书籍,正碰上里面在山下养鱼。虽然觉得把宝石般的潭水变作鱼塘有些暴殄天物,但襄王这样不为享受而是处处为东荆算的思路,还是让他耳目一新。
那时汇报的人提了一句,山下潭水淤泥清理开后,发觉深处水路四通,要做鱼塘就得全部下网封起,成本高昂,觉得不如另掏一个池子。襄王却宁愿多放些网,也要用上这处潭水。
他问起时,本没指望能得到什么理由,毕竟,王侯做事需要对谁解释呢?没想到,襄王却对他,“捞鱼清淤已经做了,成本抛下去,这时候暂停就造成了沉没成本。要么利用它,要么放弃它。”
沉没成本是个新词,他不曾听过,但在解释下很容易理解。崔齐光没见过齐国另一个皇子,但襄王作为未来君主候选,符合他心中期待的模样。崔齐光能感受到接触中襄王的耐心与好意,这也是他一次次欠下襄王情分后,决定回国时的愧疚所在。
建立鱼塘是件再不过的事,放在如今的黎国,却也有相似之处。
见他发呆,崔如许出声提醒,“在唤你进去。出去这么久,你祖父也时时挂心着,还不快去?回来后,来我书房。”
崔如许已经在接手各项事务,为年迈的父亲分担重担,十分忙碌,若非今天的议题重要到需要国相旁听,甚至不会专门来这边议事。
崔齐光应了一声,起精神,踏进书房。
须发皆白的老人半靠在椅中,耷拉眼皮,看起来就像一位再普通不过、年迈后精力不济的老者。他闻声抬眼望来,“齐光回来了。”
齐国其实不是第一个用上胡椅的国度,但在黎国,种种原因下,除了崔国相和黎皇年纪大了确实无法跪坐外,其他人鲜少会在正式场合坐胡椅,看起来就像是对他一人的优待了。
崔齐光上前几步,半蹲在崔国相椅旁,让他能不费力地看到自己,低声唤道,“祖父。”
“扶我去看看池塘吧。坐久了,老骨头也该动动。”崔国相向他伸出手。
老人迈出书房,候在附近的护卫和仆从也跟了上来,没走几步,他们就都被老人挥退。
崔齐光顺着祖父的意思,扶着他围着院中池塘转了两圈,池塘被湖石垒起边缘,防滑又美观,里面养着几条鱼摇头摆尾着。旁边榆树葱葱,几盆兰草长得也好,是不错的景致。
崔国相像是真的只想要被孙子扶着出来转转,迟迟没有开口,仿佛他压根没有离开过崔府。没有问他出使的经历,也没问他游学的获得,更没提龙江堤。
一腔话堵在口边,崔齐光百爪挠心般着急,路上不时偷眼望向祖父,欲言又止。
年老后人大多会变得有些佝偻,但这样的仪态并没有出现在崔国相身上,他半阖着眼睛,一步步迈得极稳,只有手上皱了的皮肤,银白的须发和与记忆里相比变矮许多的个头,诉着岁月的痕迹。
崔齐光不过是个少年人,到底没忍住。第四圈刚开始,他咳了一声壮胆,开口问道,“祖父,我们崔氏真的要在黎国这样走下去吗?”
崔国相步伐不停,仍保持着原有的节奏,转头看了他一眼。掀起眼皮,眼瞳略显浑浊,暮气沉沉,但精光内敛,谁也不会轻视这个老人。
正是他在当年撕开了楚国倾轧的口子,毅然领着全家北上加入纷乱战局,才有了今天的黎国,和今天的崔氏。
可他到底是老了。崔齐光想,没有避开祖父的目光,定定望回去。
可能那一次毅然的选择,那些年的征战与稳定朝堂中,早已用尽了他的力气。用新鲜词,或许是沉没成本太大,已经不想考虑别的选择。
崔国相停下了脚步,崔齐光一喜,就听祖父慢吞吞道:“你看这池塘。”
风一吹,崔齐光刚刚看到的那片黄叶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着旋落进水中。起初还浮在水面上看上去随时能挑出来,过了两瞬,却慢慢沉了下去。
崔齐光看着这片落叶,好像看到了被困在黎国的崔氏。
他这样想,也这样了,声音压低,用词隐晦,但没有人会误解他指向的出路是哪里。崔氏不可能投向北方草原,回到楚国厮杀只会比几十年前更凶残,也没有容身之处,唯一的去处,如今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崔国相微微笑了,“齐国是个好地方。”
崔齐光眼睛亮起,被肯定的激动在胸中澎湃。崔国相语调仍是不疾不徐,“看,你这一路,看到了什么?”
崔齐光的出使经历回来本就要做汇报,早已梳理过写成文书,如今只是脱稿讲一讲,相当轻松。
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讲述的经历里,讲到襄王或与襄王相关的事总会篇幅远超其他。虽然的确有这个影响力,但也不乏私心。
老人叹了一声,“襄王,却是薛氏横空出世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