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 一叶障目(二更) 隐隐有王道英主之像……
“齐光, 你年幼丧母,三岁丧父,身体太弱, 就被抱来我身边养着, 后来大些长在如许膝下,你是我崔氏精心教养的麒麟儿不为过。”
崔齐光脸上发烫, 有些羞赧,“祖父……”
崔国相睁开眼, 目光如电,“但你这一次出门历练,你觉得你做得如何?”
崔齐光愣住,崔国相继续道:“你自己想想,若非借了襄王的力, 你能回来吗?”
回家前期待的商议、拥抱、甚至因他在荆州的事安慰,都不存在, 他虽然失落, 但也觉得不奇怪。但听到祖父的话, 他突然反应过来,尽管前两天就送信回家表示回来了,今天见面父祖却一个比一个冷静淡定是为什么。
在荆州时黎国于他是消息大面积封闭的状态,但荆州对黎国,或许达不到尽在掌握, 但也是知道他的动向的。只是鞭长莫及, 无法做什么罢了。
或许,他进入国都之前的经历,也早早摆在了这正院的书房中。
崔齐光回答得有些迟,“我……我也会找机会回来。借力也是我借到的助力。”
崔国相似乎不算深究这个问题, 而是考校起了他:“你自荆州回来,护我黎国国土,那如今荆州发展,你可知晓?”
他当然知道。
崔齐光清楚荆州的人眼前有留在荆州、向西、向东进入信州关三个选择,这也正是他之前让人去放出消息的原因。荆州人是黎国国民,但他护不住。那么跟着需要大批人手建设东荆的襄王,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过了大半个月,现在的荆州,除了实在眷恋故土的,大概都跟着第二卫回到东荆城了吧。
崔齐光:“齐国襄王亲卫返回,受了第二卫和工匠等人照拂,三万多人跟着回去些不足为奇。”
少年人出门一趟稳重了许多,但脸上飞快掩饰住的心虚还是避不过人眼,还没怎么问,就不自招了。
崔国相站在池塘边,淡淡看着下面漫无目的追寻影子的游鱼,“你离开时,荆南三万余人,眼下,已过四万,以龙江堤向外,日日扩土垦荒。不足为奇?齐光,你不如襄王远矣。”
老人声音平缓毫无波动,乍一听完全找不到重点。崔齐光听到前面的数字,还在想怎么用人口外流这件事来服祖父调整贪腐深重的信州关,荆州人数?应该还剩两万……什么?四万人?
崔齐光:“不可能!”怎么会不降反增!
崔齐光对荆州已经崩盘的治理体系深有了解,荆州被迫做过山匪的百姓对黎国的官员信任度降到了最低点,就算逃到信州关的官员们回来,也很难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恢复秩序。
百姓们信任过的第二卫撤走后,也没人来保护安全,让他们去相信已经跑过一次的信州关的许家军,一个月时间也远远不够,以他的了解,再怎么想回家,也不会拿命来开玩笑。
更何况,与之对比的可是他看到过人羡慕的东荆城。他没让人放消息的时候已经有羡慕和向往,只差行动,怎么会知道了优势后,反倒留下了?
崔齐光对离开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还只当垦荒是百姓自发行为,更不知道向往是一回事,想留在家乡是一回事,而能两全其美,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他心里还是想要更多人好好生活的,闻言又急又担忧。没了军队守护,三万、不,四万百姓有那么多地,没有兵器,那不是白给背后鬼鬼祟祟安排人进了荆州的人抛下的肥肉吗?!
崔国相看着他连变的神色,在他要开口前断,“你只看到了荆南,殊不知,荆州已尽在襄王手中。”
襄王根本没有纠缠于荆州归属,而是迅速复耕,把好处握在手心,复耕这件事,只会聚集越来越多的人,最初的规则定下,习惯了这样的掌控调动,荆州是谁的,并不重要了。
再深入些看,荆州就是一个例子,展示襄王对百姓、他国与征战态度的例子。
崔齐光听明白了荆南大面积垦荒是在襄王安排下做的,若第二卫不离开,以之前在修堤之余引导百姓耕作的态度看,也很有可能发生。但整个荆州?荆北堵住了狄罗人南下,和黎国信州统一防线的那个寨子,也是襄王的人?
他的脑子有些乱,疑惑望向祖父。崔国相指着水面上的影子,“鱼儿追逐倒影,却不知倒影来自人,齐光,你被一叶障目困住了。若非握住荆州,荆南难以安稳,比之之前的荆州还不如,有人会选择在这里耕种生活吗?不会的。荆南如今也不过四万人,非精兵,非要塞,如何抵挡得了荆北山寨或狄罗人南下?”
祖父不疾不徐的声音,是熟悉的教导。祖父没必要骗他,那么荆南拓荒为真,人口增加也为真,崔齐光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密切相关的三国里,也只有已经和荆州人相处日久的齐国,有这个能力不需要再经历一次动乱,就能收拢民心。
发展需要平稳的环境,放到哪里都适用,反过来看,大肆发展却不是以守卫和练兵为核心,只能证明对荆南来,环境已经相对平稳。
他似乎是被亲切温和的襄王骗了,又似乎没有。毕竟,襄王一没把荆州纳入版图,二没改换国籍,三没对黎国百姓痛下杀手、攻黎国防线,看起来完完全全还是在做好事。
鱼儿被影子逗引,但人得了趣味,鱼儿也有了运动,合则两利。
惊讶之下,神色不曾掩饰,崔齐光在想什么明明白白露在脸上。
崔国相微微摇了摇头,露出点叹惋的笑意,“这是阳谋。襄王在荆州布局已成,你只看荆州一处,会被引进她的想法之中。”
崔齐光把自己刚刚的想法了出来,就听祖父道,“有些事当初不能做,现在却恰是好时候。你此次去齐都,可见过那位齐五公主?”
“见过一面。”崔齐光点点头,碰面却不是在正式场合,而是在国子监,被允许读书习武的五公主年纪尚幼,与襄王倒是关系密切。
仔细想想,齐皇膝下单薄,但剩下的三个不同母所出的孩子,似乎关系都不错。崔齐光在白露山襄王府,看到过四皇子送的木雕镇纸,也看到过襄王认认真真为五公主筛选适合孩子的故事写进信中。
之前的汇报里,五公主薛玥不是主角,只三言两语带过,被祖父问起,崔齐光整理了自己的印象,细细了一遍。
崔国相点了点头,“陛下的十、十一、十二,倒是与她年纪相仿。”他口中像普通邻家少年般提起的三人,正是黎皇的三个幼子。
崔齐光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怔怔看着祖父。
他是一位老人,却又不是一位老人。
崔国相从他手臂上收回手,负手稳稳当当往回走,叹了口气,“襄王让你的念头乱了。你想来往,就去。但是齐光,你得记得,你是我崔氏子。回去吧。”
不是黎国崔氏,只是崔氏,就算被疑虑、被厌弃,国君也得倚仗他们的崔氏。作为一国国相,他有底气这种话。
崔齐光隐隐感到祖父有些高兴,又有些遗憾,却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他护在祖父身侧,陪他进了书房,这才转身离开。他背后被挥退的护卫仆从们鱼贯而入,紧紧守住主院。
见过祖父,崔齐光见到崔如许时,已经到了傍晚。院内刚刚离开的人步履匆匆,显然是议事结束,领了任务要赶紧去办。
崔国相年迈后晚饭吃得早,崔府三个最高的主人晚食并不经常在一起用,崔齐光进门看到摆着菜肴还愣了一下。
一去半载,崔齐光吃过高价炒菜,也和民夫们一起吃过苜蓿糊糊,但都不是家里的味道。肚子填了七分饱,碗盘撤下,崔如许看着有些情绪低沉、魂不守舍的崔齐光,笑了笑,眼角笑纹舒展,“你祖父怎么襄王的?”
谈论的襄王的事有不少,但崔齐光只挑出了一个词回答:“横空出世。”
“哦?”
崔齐光堆在心里的情绪像找到了出口,将祖父的话和自己的思考统统了一遍,反正,错了叔父也不会笑他。
“我的确觉得襄王做的是好事……但祖父我想得太少了,这是为什么?”
崔如许:“想得少,不代表事情是错的。”他看着崔齐光,大概感受到了之前父亲的心情。
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聚在一起,做出了些成绩,总会有些再搞个大事件、好让天下侧目的冲动。尤其是,第一次出去遇到的起点,就是襄王这样的手笔。
见过襄王,做臣子的,谁还能看得上黎国如今京中这些人?自家养的孩子,出去一趟就被人折服,实在是……
横空出世四个字,形容襄王倒真是恰如其分。
崔如许想起摆在自己案前,最近反复看过的一年来襄王的资料。她手段尚稚嫩怀柔,却不失决断,民间名声不错,言行一致,隐隐有王道英主之像。
看上去修堤是使臣和襄王的人合作,实际上不如崔齐光等黎国使臣都在接受襄王的意志管理。这样对天下英才势在必得的人物,怎么会这么久毫无声名,今年才露头?
若是齐国皇帝为了保护继承人,只在背后教育过,看她的经历又不太像。她更像是出乎意料出现的。齐国皇帝不会不培养自己的继承人,到底是两人相争失利,还是现在的襄王是个幌子,犹未可知。
但只做幌子,未免可惜了些,能不声不响拿下荆州的襄王也未必肯。
崔如许收敛心神,将荆州的事掰开讲给崔齐光听,却没解释老人最后的话。
“……襄王此人,你大可继续接触下去,虽有谋算,但也不会用下作手段害你。齐光,你尚年少,多看看没坏处。”
不好,崔氏的另一条路就落在这里了呢?
“那齐五公主……”崔如许刚刚挑明了崔国相的联姻,崔齐光已经被安排了考察几个皇子的任务,却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崔如许听他问到这个,借题继续襄王,“女色上,襄王有些问题,却也显出重情和一点心软优柔,你不要与她学。但重情这条,也可以做做文章。”
到襄王身边女官女将,他轻轻皱起眉,莫名有些不快。情绪稍纵即逝,崔齐光只抓到了一点,再看,却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