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墙头草 塔休部的命,值多少钱?……
草原上的部族之间也常常互相攻击, 这样的弓箭声音,曾经的奴隶们并不陌生。
商队这边的上千人,有人蹲下来不敢看, 有人握紧了木棍, 死死挡在脸前,也有人呆呆地看着对面, 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利器破开皮肉的声音,坠地痛哼, 破口大骂,耀武扬威的塔休部头领已经成了闹剧,四肢被贯穿,狠狠砸在了地上。
箭雨。
不,那不是箭雨, 那是极其刁钻的点射。
箭无虚发,对善弓马的草原人来, 在真正的战斗中都很难实现, 却在这座废城中出现了。从城门上方站起了近百人, 手握长弓,身穿短,让人不由自主热泪盈眶的是,他们的穿着扮都是汉人模样。
有路上听到边境消息,或有些耳闻的, 意识到自己现在站在哪里后, 立刻将这一幕与记忆里风闻中的名字对上了号。
“玄刀寨,是荆州的玄刀寨!”
商队这边的惊喜还没喊出口,塔休部带的百人中,就有了震惊声。
之前谨慎的那部分人, 紧紧将那些吊儿郎当的人围在中间,阿白心中有了猜测。来的不只是塔休部的人,或是他们的附属,或许是势力不如他们的部族。
“该死,我们又没带粮食!”塔休部头领被人扶起来,转头看向城门,完全视背后的商队如无物。
被人堵在城中,这时候再觉得是自己运气好发现了大批肥羊,就太蠢了些。塔休部头领眯眼看过人数,被半扶着重新上马,“就来了这么点人,还想留下我们?”
天知道这群穷鬼今天发什么疯!
玄刀寨这伙人到底有多少人,边境并没有详细记录。要不是这一个月来,边境的粮草辎重线路被劫了不少,巡查也被他们骚扰得够呛,这么个寨子,和荆州过去见了他们如老鼠见了猫似的躲起来不敢下山的山匪们,在他们眼中不会有任何区别。
调大军去平,肯定是能踏平的。但就像黎国的兵力被牵扯在信州附近一样,金帐汗国的大股兵力也不能随便调动。调股兵力护送,十次里能被抢一次,频率不高,安全性也够,但闹实在烦人得很。
专门去,找不到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不去理会,被蚂蚁咬多了,疼也是疼的。
若非如此,这里这位塔休部头人儿子,也不会听到查干商队带着千人奴隶回国就动了心。塔休部相对强盛,但做炮灰的奴隶,当然越多越好。
但之前玄刀寨的人目标都很明确,只有运输队头痛害怕些,今天对上他们,他们又没有运粮!难不成把他们当了软蛋?
头人之子算过对面人数,胸有成竹,“捷捷巴图,去替我杀了他们!回去奴隶分给你们两百个!”
听到趾高气扬的指挥,巴图并没有回应。他咬牙拔掉自己左臂的箭,提着刀防范着下一轮箭雨或攻击,却迟迟没等到,好像不管是哪方来的攻击,都没想乘胜追击。
嗒、嗒、嗒。
出奇的,从城门处走来的马蹄声,在喘息和人声中,精准地落入了所有人耳中。
马上之人黑衣黑刀,银色面具,身影落在巴图眼中,飞快与情报中的一人对上了号,他眼瞳收缩,明白过来。
停顿不是对方将领愚笨,而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这是玄刀寨那个至今没人知道姓名的寨主亲至!
“两百个奴隶,就要买我的命?”
马上铁面人语带笑意,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歪了歪头,骤然加速。
“来吧!”
没有人跟在他身后,城墙上的弓箭手只是重新上弦压阵,一人一马攻了上来。
捷捷巴图带来的人应对箭雨及时,受伤最轻,守在最外围。饶是已经提前做了应对准备,没两个照面,就有人被铁面人一口重刀斩落马下。巴图也拍马上前,在乌亮的刀锋斩向下属臂膀时,刁钻地用弯刀挑住刀尖。
甫一交手,巴图脸色顿变。
好重的刀!
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去思考刀的轻重了,两次交手被铁面人震得虎口裂开,几乎拿不稳刀,一个失手,就没拦住对方。铁面人毫不恋战,没被外围挡住,抛下马,飞身而起,踩着人头顶跃起,杀入内圈。
外围都只是轻伤,还有一战之力,内圈的塔休部族人虽然原本比他们强些,但受了伤,铁面人一人一刀,简直是虎入羊群。
还没一个呼吸,就见两个头颅抛飞而起,腔子里的血喷了出来,淋了追在后面迟了一步的巴图一脸。
巴图赶紧补救,但已然迟了。
他向铁面人背后挥刀瞬间,塔休部头人儿子落马,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刀有没有砍中。
一侧的大力将巴图拍下马,砸在地上的痛让他脸扭曲在一起,迅速就地一滚,挥刀向上止住攻势。
但也只废了对方两三招的功夫罢了。
兔起鹘落,杀穿整个队伍的时间很短,内圈死伤殆尽,外圈与巴图一起着配合,在巴图失败被制住倒地的时候,他们也无可奈何。
被硬底长靴踩着头,压在还没来得及被土壤吸掉的血泊中的巴图,拼命斜着眼睛往上看,试图看到更多,以此判断对方的下一步。
但他只看到了一双若寒星的眼睛。
最后的一根细箭无声无息地飞来。
铁面人微微偏头,没有风声以供判断,稍出了些差错,让他没能完全躲开。
细箭贴着他的脸侧飞过,一缕碎发和断开的皮绳一起飘下,铁面具从他脸上滑开一半。
巴图有些呆愣。
那已经是一张青年的脸了。浅琥珀色的凤眼睥睨,美得凌厉,笑意邪肆,却又透着一股少年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时,肆无忌惮又单纯快乐的味道。
额头溅了一点血污,侧脸边缘被箭擦出一条血痕,但无损他的美丽。血腥于他不是脏污,而是妆点,更显得眉眼秾丽迫人。
下手若恶鬼,面容却……他从不知道,玄刀寨的首领会有这样的一张脸,看久了,甚至会让人觉得被刺痛了双眼,却仍一眨不眨。
那张脸只出现了一瞬,就被绑好面具重遮了起来。对上巴图呆愣又畏惧的眼神,方锦湖皱起眉,不悦地用力把他的头往下踩去。
血泥涌进口腔鼻孔,只有半个鼻孔还没被完全堵住,巴图拍着地面,听到来自头顶的声音。
“你觉得,塔休部的命,值多少钱?”
冲杀前发生的对话,在攻守倒转时,再次出现。
捷捷巴图一惊。
巴图用力拍着地,甩着头,试图从窒息边缘挣扎出来,或者为身边的下属争取时间。只是他已经看不到,原本还要围上来解救他的外圈下属,已经飞快地被商队护卫和玄刀寨的弓箭手们控制。
对商队和商队带回来的人们来,峰回路转的惊吓或惊喜太大了,他们完全不敢相信,连惊呼和哭泣都卡在喉咙里,生怕出声惊动了面前的战斗。本以为的拼死一战变成了单方杀戮,不是他们死,而是对方。
阿莫从隐蔽的视线死角跳下来,与商队汇合,尽可能快速地带着人进了院子,用马车和推车挡门,将外面的场地留给寨子。
至于玄刀寨竟然和商队有关的询问声,却没有一人得到答案。阿莫不让多问,阿白给所有人的回答都是,运气好碰上了他们,玄刀寨也都是苦命人,等事情解决,会带人交涉。毕竟,有荆北的势力保护,总比他们自己南下好些。
不管信还是不信,挤在两个临近的院落里,商队带回来的众人,心中惴惴不安地吃起了饭。
门外,在眼前发黑,几乎要挣扎不动的时候,巴图头上一轻,被人挑着后衣领拽出泥地。仍被踩着脑袋,却不再是往死里逼的狠手,两相对比,他竟生出些对对方手下留情了的感激来。
巴图干咳着喘息一会,偏头只能看到一双靴子,很普通,除了泥污外,完全看不出旁的。
“你、你要做什么?塔休孟恩只带了这些人,但塔休部还在边境线,你杀了他,是要塔休部来追杀你吗?”
“捷捷巴图,捷捷部的人?”方锦湖轻笑一声,“草原的规则,我也很喜欢。你们捷捷部的人,都挺聪明,既然低了三次头,不差再多一次,对吧?”
“草原的规则”这几个字上,他咬了重音,笑声却是轻慢的,让人意识到,与规则相对,他不喜欢一些东西。是草原人,还是草原上的什么?
街上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地尸首,连被血腥惊住的马,都挨个被制服牵走。精准的箭术让骑士全都受伤,却无一匹马受损,如今也变成了玄刀寨的战利品。
安静的空气让捷捷巴图感到恐惧。
相对宇文、相对石勒,捷捷部并不是什么大部落,从战奴形成部落也不过几十年时间,跟着石勒都烈一起被派来边境后,更是比不上在周围发展过、并且抢到了一季水草发展时间的塔休部,这才有了今天塔休部头人儿子出来,也能叫他们的人随行这种事。
几十年前捷捷部对主人低头,后来对宇文阿鲁巴的母族低头,在之后,又对败了宇文阿鲁巴的石勒都烈低头,的确是三次,但是,玄刀寨寨主不是黎国荆州人吗?他从哪里知道的“三次低头”?!
方锦湖垂眼看着直冒冷汗的巴图。
他喜欢草原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不假。只是别的部落追随强者的同时,也会有自己的选择,在他看到的记录里,不乏殉主或者多年为主家报仇的事,但捷捷部从上到下,都不一样。他们更像是墙头草,将追随强者刻在了骨子里。
方锦湖:“跟着石勒去皇城的时候,你们是想过要推他上位的,对吧?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继续当宇文家的狗。啧。”
从龙之功,在哪里都是诱人的。
“草原各部都追随狼主——”
巴图又被方锦湖踩了一脚,泥水堵住了嘴巴,再多表忠心的话也不出来了。
方锦湖不耐道:“少废话。我今天能杀了你,也能放了你。边境上,不差你一个捷捷部,也不差他一个塔休部,听懂了?”
巴图的脑子转得很快,手脚发凉,又心中滚烫。
方锦湖看着他在泥地里用力点头的动作,扯了扯唇角。
墙头草也有变成大部落的雄心。
草原实力话,但同时,也是部落难有出头之日的地方,中央领头的大部落宇文家自然会为自己亲近的部落拉偏架,大部落火并要看他们最后向着谁,除非直接被废没了利用价值。部落更是没地方哭。
“想好了?”方锦湖挪开脚,按住巴图肩膀,声音低下来,“我玄刀寨可以再帮你杀一个人,以示诚意。”
巴图声音嘶哑,“为什么?”
“边关大共十六个部落,只有你们,没有奴隶。”方锦湖眼神柔和了些,像透过一地血污,看到了另一个人。
对方回答得很快,巴图自以为明白了什么。玄刀寨是黎国人建起来的,汉人总是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团结。
巴图离开废城时,背后已被冷汗浸透。他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长街,摸着心口,玄刀寨寨主微低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不断在耳边重现,而他甚至仍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劫后余生,玄刀寨寨主给了他一条新路,让他看到捷捷部借力起势的希望。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中原有些地方,类似的行为叫做:养年猪。
养肥了猪,合适的时候,再杀了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