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 无名刀 他得到的唯一礼物
楼宴饮已经到了尾声, 台上剧目第二场方歇,作为主人想要歇息,自然不会有人阻止, 只遗憾了一下宴结束得太快, 聚会里的众人,就该去哪里歇息去哪里歇着了。
收拾王府的人还在忙碌着, 王府大门却在昏沉夜色里开。
山下灯火通明,为了庆祝襄王生辰, 白露商街电灯延迟关闭半个时辰,人们沐浴在明亮灯光中,赞扬声远远飘来。
坐在马车里的薛瑜,虽然有些醉意,但耳力未失, 自然听得到还有人在赋诗夸奖。
她笑了笑,眼底却有些冷淡疏离。
薛猛被灌了醒酒汤, 清醒不少, 跟着马车一起出来。他身上酒味未退, 往日不管是守城还是留在营中,都要保持清醒,鲜少会喝得这般上头,醉意也是多年不曾体会,只是一清醒就被仍来了一个大雷, 甚至不好到底是醒酒汤起了作用, 还是硬被惊醒的。
他原本还想跟着劝薛瑜不要出去涉险,下午刚抓了的楚国探子就充分明了现在并不安全,但被薛瑜看了一眼,轻轻巧巧一句“莫非将军没有这个信心?”就堵了回去。
头脑运转迟钝了些, 但薛瑜也清楚,她在东荆和军队上面费了这么多心力,荆州经营也有了些时日,外面的检疫点的过关安全度急速提升,若出去一趟还会出现乱成一团、被人趁虚而入的情况,那干脆关在王府一步别出来好了。
保护她,而不是让她什么地方都别去。实在危险的譬如蒸汽机附近,她也不会拿着脑袋非要过去试试看。
东荆城门已然关闭,出入东荆除了从城门走,还能翻过山头离开,只是大路径都被握在守军手里,除了正门外,其他路后面直接通往军屯或是驻军营地,严防死守。
选的路是离还在修建的大桥最近的一条,马车翻过山头,月色如水,四处寂寂,静谧又平和。整条河泛起粼粼波光,只有一对石墩和木框架的大桥像一投被剥去皮肉的龙,蛰伏在河上。往旁边望去,一里外那座原本的石桥上空无一人,比起这座桥,看上去仿佛一个幼童。
两边盖的活动水泥板房里是大通铺,鼾声处处,守夜的兵卒没有靠近,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继续警戒,应是提前得到了通知。
桥是架在河上的通道,薛瑜坐在撩起车帘的马车里,静静望着河流与对岸。
荆州近在咫尺,有了这座桥,通行只会更为紧密。她隐约想起今天走的路在地图上大约再往前些,就会通向自从白露商街扩建就换了地址的几个工坊,而再往北去些,蒸汽矿机轰鸣着的煤矿矿山,也离得很近。
喔,选址也是她拍板的来着。一部分荆州矿藏,从路走过来才更隐蔽方便。
不过一年,这里似乎已经处处是她的痕迹。
“什么人!”
压低的制止声从不远处传来,薛瑜抬眼望去,河对岸一人一骑,被突然涌出的兵卒围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跟着薛瑜马车出来的兵士一点不少,只是大多是从守着各处的藏身处调出来,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从白露山上练兵营中调人。看上去四处寂寂,薛瑜也没有刻意吩咐什么,但见陈关返回就知道了,四周埋伏的人早已准备好,已经不是以前身边空无一人,走在路上都要担心出事的时候。
对岸那个身影,薛瑜很熟悉。不是方锦湖又是谁?
宝善口中他还在荆北,薛瑜也以为他还在荆北,但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薛瑜没有出声,看着对面一身暗色的方锦湖从怀中掏出什么,或许是印鉴,抬头望过来,一双眼睛像浸了月色。
兵回来通禀,方锦湖留在了原地。
陈关核对过印鉴,靠在车辕旁询问,“殿下,是第三卫的方副统领,要放他过来吗?”
他不太确定地眯眼望了望对面,戴着面具的人身形有些熟悉,但更多的还是陌生。不仅他站在了车辕旁,骑马跟在旁边的魏卫河也沉默地将马车车厢挡住一半,把薛瑜护在后面。
方锦湖远远望着被挡在后面的薛瑜,抿了抿唇,在赶路中越接近薛瑜在的东荆城越淡去的那股难言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他们用保护的姿态,把薛瑜挡在身后。这是他们的主人,他们的主君,却好像与他无关。
薛瑜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他刚刚什么?”
陈关并不清楚,转而带兵过来,兵攥着兵器,结结巴巴回答:“、他只是想来东荆远远看一眼,马上就走。”
看一眼?
看东荆,也该白天看、下午看。这样悄悄来,悄悄走,连提前告知都没有的,怎么看怎么像是来做坏事。
“让他过来吧。”
方锦湖心中的烦躁在听到允许时,倏忽消散了,反倒生出些踯躅。他低头看了看周身,忙不迭拍掉衣服上沾的灰和草叶,路上跑了两天,总不会那么干净的。
兵见他不动,误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让他过去的话。
他或许该回去,这个念头闪了一瞬,被压了下去。
方锦湖起步动作很慢,但很快加速,马像闪电一样冲过不远处的那座桥,赶到薛瑜附近。走得近了,薛瑜看清他马蹄上包裹的麻布,对为什么一路这么安静有些了然。
有了薛瑜的许可,方锦湖走到近前时,才翻身下马,发尾扬起,毛毛躁躁地擦过坐在车门外的薛瑜手背。
“殿下。臣无令返回,请殿下责罚。”
方锦湖声音微哑,纵马狂奔后略带喘息,没有刻意装出的娇柔媚态,少年气勃勃。他低头站在车前,刚好是抬手就能碰到头顶的位置。
薛瑜手有些痒,也这么干了。
方锦湖猝然抬头,薛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顶了一头乱发,毫无防备被袭击后,双眼睁大的方锦湖,实在是……
“噗。”
薛瑜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宴上生出的异样情绪像突然有了出口,和笑意一起倾泻而出。
她眼尖地看到了方锦湖耳尖慢慢发红。方锦湖抬手整理头发,却越弄越乱,有些羞恼地退后一步,似乎要避开她的眼睛。薛瑜努力压下去粉饰太平的唇角又翘了起来。
薛猛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居然会看到薛瑜这么幼稚的模样。
这个方副统领,是谁?看上去像是个少年郎,但整理仪态时的动作,又有些像女儿家,在薛瑜这里,领兵将领的性别并不固定,但这不清是男是女的,还是把他搞糊涂了。
没人有闲暇在这个时候为他解决疑惑,在薛瑜视线扫来后,薛猛找了个借口离开。
方锦湖定了定神,“郎君笑什么?”
薛瑜眨眨眼,突然抽剑,攻了上去。
她还记得之前被方锦湖用绸带得无法脱身的时刻,只是过往是想求生路,咬牙切齿,这次的攻击却更轻松写意。
输赢,如今也改变不了什么。
跟出来的侍卫都是一惊,以为出了事,要来帮忙,就被薛瑜赶走。倒是最常与薛瑜对练的魏卫河看出了什么,拦住其他人,“殿下想试试身手,看着万一出了差错再上去不迟。”
刀光剑影在月色下连续碰撞。
一年来,除了受伤,薛瑜练武一日不曾懈怠,但应对起来,逐渐也有些吃力。
吃力?她在进步,方锦湖也在进步,她迟钝地转动着大脑,终于反应过来不对,盯着方锦湖,语气不善,“你让着我?”
方锦湖的力气总不可能一年之后倒退了吧!挥刀还越来越轻!瞧不起谁啊?
话间薛瑜露了破绽,乌金刀锋在她面门一转就收了回去,与其是攻击,不如是表演。薛瑜干脆停了剑,方锦湖刀尖点地,发出一声闷响,“我认输。”
“……”
人家不了,她总不能继续追着砍。薛瑜张了张嘴,咽下无数脏话。还是没忍住,拿剑鞘敲了敲方锦湖脑袋,“你可真行。”
方锦湖没有躲,慢吞吞从她对面绕到旁边,“殿下生辰,不好动刀兵。”
薛瑜看了看他倒提着的刀,生出了无厘头的报复心,“剑名赤霄,刀叫什么?”
要是名字好听,就给他改一个难听又傻憨憨的。
方锦湖跟着她的目光看向下方,“无名。”
“嗯?”
方锦湖低垂眼帘,平复着呼吸,“刀名无名。”就像他一样。
这算什么名字?剑可以,刀就不配吗?方锦湖那个师父,既不讲究又充满了不靠谱的味道。
薛瑜皱起眉,刚生出的报复心散了,“……叫临渊好了。渊反正也能解释为湖,刚好带着你的名字。”
“好。”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方锦湖就答应了下来,显出几分迫不及待。他其实闻到了酒气,知道薛瑜眼下状态不对,或许她清醒了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自私地想要留下这个名字,就算酒醒后薛瑜忘记,也没关系。
“咕噜。”
方锦湖乱糟糟地想着什么,安静的空气被肚子叫声破。他尴尬地捂住腹部,薛瑜扭头看他,“我也有点饿了。今天吃了炒兔丁、仔鸡煲、炸鱼片、炒嫩苜蓿……你想吃什么?”
薛瑜在把对话进行成报菜名之前停了下来,实话,她一点也不饿,宴上吃点心也吃饱了。
菜名众多,透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在玄刀寨里,大家一起吃饭,有什么吃什么,不曾询问过谁要吃什么菜。方锦湖喉咙滚动,莫名有种被照顾了的错觉。
“……肉馕。”
也是去年今天,他得到的唯一礼物。
薛瑜迟钝的大脑里,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词汇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即使还清醒着,对那日到底留下的是肉馕,还是什么馕饼,记的也并不是十分深刻。
她摇了摇头,“这里哪有卖馕的?而且,怎么也是生辰,吃馕怎么够?路上跑过来,应该也没地方吃饭?流珠做的长寿面,可是一绝。汤鲜面筋,肉丝和蛋……”
方锦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醉酒后的薛瑜好像恢复了过去的脾气,声音轻快,到长寿面,好像让他也吃到了口中一般。
[喂,为什么抽奖菜谱里没有蛋糕?过生日就应该吃蛋糕啊。不行,我就想吃蛋糕。]
[没有?你这个垃圾玩意,只会坑爹是不是?呸!]
许久不曾听到的细声音,在夏末晚风中拂过方锦湖耳廓。“蛋糕”这个名字,他是第二次听到了。
薛瑜到底在和谁话,仍是他没有弄明白的一件事,往常可以不太在意,但眼下,方锦湖却生出了刨根问底的心。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让他连找人达成薛瑜想要的目标,都无从下手。
但旁人比他还不如,这样隐秘的联系,或许只有她与他二人。这个念头让方锦湖懊恼又窃喜,好像怀揣唯一的藏宝图却发现没有钥匙的贼,想继续保持下去,又想有些改变。
是蛋糕,还是蛋膏?什么蛋?什么糕?
薛瑜没有和系统纠缠太久,骂了它一顿垃圾后,已然忘记了刚刚提起的吃饭问题。
“这是渊,湖在这里,这里是河。”薛瑜思维有些乱,抬手指了指前方,示意方锦湖一起看。方锦湖略落后薛瑜一步,又被她拽到自己身边,强硬地不许后退,“这座桥是我的,对面的田地,后面的城,都是我的……”
她得意洋洋,有些骄傲的样子,她也的确有资格骄傲。
方锦湖与她并肩而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向远方,少女认真的声音响在耳边,落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