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 棋局(二更)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
在薛瑜监斩结束前, 皇帝就从远方楼上离开了。一辆马车自韩尚书令府上驶出,有着皇帝的允准入宫不下车,平缓驶入内宫。
看着人数不多, 依次结束时已经过了午时, 未时刚过两刻,日头偏斜, 本就算不上多暖和的太阳吝啬地收起温度。
监斩台下,土台四周积了血, 正在扫,来旁观的人群见今日热闹结束,稀稀拉拉地离开。薛瑜看着一个个核对完尸首收殓,才对陪同的大理寺丞点点头,“辛苦了, 本王现在回宫报于陛下知晓。”
薛瑜最后看了一眼拿草席简单裹起的尸体,暗色的血痕从里面蜿蜒流出, 她忍住抬起衣袖闻闻自己的冲动, 总感觉自己身上似乎也带上了浓郁血气。
皇帝没有给这些曾经的士大夫或士大夫的家眷们网开一面, 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们的爵位与功勋,但最后的一点体面还是留下了,统一收殓葬于野外不立碑,不至于让他们没有亲眷来拾骨曝尸荒野。
两三人一口棺,薄棺草席, 便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入宫后为薛瑜引路的宦官战战兢兢往前走, “殿下,陛下在平波亭等您。”
他忍不住去觑襄王,眉眼淡淡、唇角噙笑、红衣似火,行走间雪青色的绣竹长靴不曾沾染污痕, 若非他鼻翼间浅淡的血腥味昭示着对方从什么地方来,大约还会以为襄王是从秘书省读书回来。
“嗯,有劳。”薛瑜有些走神,没注意宦官的量,反倒是候在旁边的陈关一张娃娃脸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吓得宦官立刻敛了心神低头走路。
宫中亭台楼阁不少,修缮得勤快的只有有人住的一部分,薛瑜都快习惯皇帝含光殿或别的大殿-政事堂-寝居宝德殿三点一线来回循坏的生活状态,骤然一听名字,还是从记忆里犄角旮旯翻了出来。
平波亭建在湖旁,与菡萏院是斜对角,但是从亭子那里只能看到掩映的花草灌木。入了冬宫中只剩下些常青的灌木还绿着,湖里也没了花,眼看过不了多久湖面没准就要结冰,去那里看水景不成?
亭子四周没有遮挡,风一吹皇帝真的不会感冒吗?
薛瑜皱着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屡屡超过引路的宦官,迫得他几乎跑了起来。
绕过假山,薛瑜就看到了丛丛人影,皇帝披着披风盘膝坐在亭中,倒没有像她想的那样负手观景。幔帐拦了两个方向的风,被吹得向不同方向鼓起,坐在亭子里的不只皇帝,白发的尚书令坐在他对面,两人低头不知在做什么。
“陛下,韩公。”
薛瑜紧走几步到了亭下,第一眼就看到摆在两人附近的炭盆,烧红的炭火只有不明显的白烟冒出,又被上罩的轻笼滤过,只留下融融如初春的暖意。
在含光殿上朝的时候只看到了木炭的炭盆,她就安排下去制成的煤去哪了,原来是皇帝留下自用了。
皇帝迟了一会才抬头唤躬身的薛瑜起来,断她的后续的汇报,招招手,“办完就完了。来。朕有些乏了,你来陪韩公下会棋。”
皇帝执黑,韩尚书令执白。薛瑜看了几眼就分辨出,两人之间的棋盘上,明显黑棋已经碾压了白棋,直指白棋最后的腹地。白子慎之又慎,黑子气势汹汹。
这哪里是皇帝乏了让她来陪,明明是皇帝快赢了又不想让韩尚书令没面子才换人的吧?
薛瑜的棋艺实在一般,被苏禾远教过,又在东荆和江乐山下过,看得懂归看得懂,但水平也就比刚开始下的时候的臭棋篓子好一点。
薛瑜摸了摸鼻子,“陛下,儿棋艺不佳……”
她输了皇帝可别骂她。
皇帝板起脸看她一眼,薛瑜乖乖坐下,继续向正在一个个收拾棋子回棋篓的韩尚书令讨饶,“韩公,王学棋不久,棋艺上不得台面……”
韩尚书令缓缓道:“殿下执白便是。”
白子先手。薛瑜见好就收,快速清理了棋盘,交换棋篓,吸取上次和江乐山下棋的教训,谨慎地落下一子。
事实证明,吸取教训也挡不住这些下了不知道多少年棋的老棋手,薛瑜镇定地看着下方自己好不容易稳扎稳下出的大好局面,被突然变得凶狠起来的黑子搅乱,恍恍惚惚想起刚坐下时看到的皇帝与尚书令的棋局。
场面不能似曾相识,只能一模一样。
皇帝拢着手坐在旁边,看看薛瑜绷紧的脸泄露出的一点紧张,又和韩尚书令对视一眼,没有出声提点。
薛瑜的棋艺不佳是真的,虽有先手优势,之前太过谨慎经营,被黑子一冲,在棋盘上失误留下了不少闲棋。虽然脸色还好,但下棋的频率越来越慢,应是已经认识到了回天乏术。
眼看白棋大龙被斩,韩尚书令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轻咳着刚要表示到此为止,就见薛瑜放下一子。
“嗯?”
韩尚书令愣住,薛瑜狡黠一笑,“韩公,得罪了。”
白棋大龙没了,一子下来,盘活了之前的闲棋,黑棋的后方也没了。
神来之笔!
韩尚书令皱眉扫视棋盘,刚刚根据下棋时对薛瑜建立的新一层印象全部被推翻。
薛瑜轻快地把“吃”掉的棋子拿下棋盘,两边都损失了不少棋子,眼看密密麻麻的棋盘又空了。
皇帝扫她一眼,“棋艺不佳?”
薛瑜笑,“棋局如战场嘛。”
她是棋艺一般,但臭棋篓子时期是思考战局却看不清战局或者随便乱下,现在她的棋可不是随便下的。回来虽然还没和苏禾远下过棋,但和江乐山下棋胜负也在五五之间。
……只是下棋太费脑子,她想娱乐不能去看闲书、做实验、捞鱼逗鸡吗?下棋不是娱乐,是折磨。
韩尚书令皱起的眉头又松开,一时失笑。
“韩公,您老也要保重身子,不如起来走走活动一下,王扶您?”
薛瑜按住棋盘,发出诚恳邀请。她看过棋盘最后剩下的局势,胜负未分,真要继续,她还能跟韩尚书令厮杀一个时辰以上。
过去她和韩尚书令虽有见过,交道不多,今日看过不同的两种棋风,她也看到了老人平稳守护国家背后的峥嵘棱角。也难怪能从开国时的年轻,历经三朝风云站到现在。
皇帝放到后世还算不上老年人,但韩尚书令绝对是了,他为齐国鞠躬尽瘁,她也该好好看顾对方身体。
韩尚书令摆摆手,“襄王殿下年少有为,臣不碍事。”
眼看着是还想继续,薛瑜脑筋急转,“韩公方才教我攻守之棋,我意外发现了另一种下棋法,只图一乐,不知韩公愿不愿意与我再下一局?”
五子棋相对没有那么艰难,控制一下也能尽快结束。
韩尚书令明显起了兴趣,薛瑜迅速抹掉刚刚的棋盘毁灭证据,避免等会还得继续,拿了黑白棋子在棋盘上摆开,讲述起五子棋的玩法。
策略类游戏都有共通之处,能玩转围棋的韩尚书令五子棋也很快上了手,但在又一次被薛瑜封死了道路,看着薛瑜另辟蹊径从斜角角落钻出重围,完成了五子连珠的棋面,缓缓点头。
“棋艺无涯,学海无涯。”韩尚书令放下棋子,大袖拢起行礼,“老臣受教了。”
“……?”
薛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教了什么,连忙去扶,口称不敢,“子只是占了先懂得的便宜……”
韩尚书令脸色却更严肃了,“学无先后,达者为先。”
“……不如,我扶韩公去转转?”薛瑜生硬扯开话题。
皇帝在旁边闲闲开口,“就劳韩公照拂了。老三,心些。”
“是。”薛瑜扶着韩尚书令走了,正好昨天回来御花园花匠请人传话,今年的棉种培育又开始了,花园还有些花,能一一扯开话题不纠缠在棋盘上。
两人从亭子离开,不久前站到亭外的一个身形清矍的中年人被引着拾阶而上,弯腰看了看最后没有收拾的五子棋盘,才回身对皇帝施礼,“陛下。”
薛瑜引着人转了一圈活动身体,送韩尚书令返回的路上被常修快步过来拦截,“殿下,陛下让您去忙,老奴来引韩公回去。”
薛瑜点点头,与韩尚书令施礼告别,嘱咐两句常修劝着皇帝早些回去,湖面风冷,也就走了。
她今天在御花园引着韩尚书令看最后几盆菊花的时候才发觉,平常韩尚书令哪里是不愿意睁眼劳神、以此塑造深不可测形象,压根就是用眼过多加上年迈,老花了!
为这群大老头考虑,她直接去了将作监催促配镜情况。
之前不觉得时间赶,是因为只是一个眼镜的事,现在还得考虑推广一下健身体检,就得先拿到一个标志性东西才好去忽悠。
少了年轻人的平波亭内,依然是三人围坐。与薛瑜一路上回应迟迟的韩尚书令在新拿来的棋盘上,左右手各执一色,飞快让黑白子在棋盘重现,若薛瑜还在这里就会发现,棋面与她第一盘棋在最后一子落下前一模一样。
过了起码一个时辰,竟仍能记得分毫不差,韩尚书令哪有她认知里那么垂暮老矣!
亭已经只剩下一面临湖的帘子没有落下,从初春般还带这些料峭的暖意变得更暖和了起来,新来的中年人左右棋盘都看了看,眼中露出几分兴味,“难怪陛下唤臣回来。给苏家的子教,锐气太过,怕都得教坏了。”
皇帝托着茶盏,两个棋盘中间摆了一摞手稿,都没有开,但最上面的一份皱褶颇多,只有单独一张纸,在遮挡下只露出了“肥皂”二字。
皇帝点了点围棋棋盘,“百里,执白落子。”
只单方见到了薛瑜,薛瑜却不知道他来了的未来老师许袤,拈起白子,迟疑半天,摇摇头又放下了,“韩公棋艺不减当年,学生不敢替韩公执棋。”
他转向五子棋棋盘,“但这局棋,还是有些看头。”
韩尚书令看看他,叹了口气。许袤疑惑抬头,对上皇帝忍笑眼神,“襄王执白。”
“襄王年轻气盛……嗯?!”许袤再次低头,确认了黑棋的大开大合锐气棋风,再看白子,“……襄王只差两子便赢了?”
他在角落薛瑜下到过的位置放下棋子,棋盘为之半空,再落入中间一子,黑棋就只能苟延残喘。许袤到的时候已经是围棋结束,薛瑜在忽悠开始五子棋的时候,只看到了奇兵,不曾看到过稳妥,误认棋盘也正常。
许袤请了之前观棋的人来重新复原棋盘,顺着棋路重新观察了一遍。仔细看才能发觉,黑子并非往常韩尚书令的手段,有些步骤下得算不上绝顶高明,堪称收着力放水,但在这个程度里,将韩尚书令逼平,直接重开,也是一种本事。
白子棋风虽与他所熟悉的老师循序渐进稳妥棋风相近,但自有一番奇兵锐气,一正一奇,显得有些稚嫩,但不失为一种年少时的风景。
联系起最后一步,直接改换棋盘规则,许袤又是想笑,又是觉得需要慎重对待。
襄王能以正道稳扎稳,出奇制胜的思路也如羚羊挂角,或许限于年少没分析到第二步能追杀的位置,但她还有掀桌子直接不玩的神奇操作。
“难怪陛下唤臣回来。”这次出这句话,心情截然不同。许袤神色端正了许多,“臣愿为王傅。”
从一州州牧到王府王傅,品级降了不是一点半点,君命不可违,但他若是不愿,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也不会强逼着两个不合适的师生教学。但现在,他脑中已经开始形成引导年轻主君的计划了!
“慢着。”皇帝止住他的表态,把棋盘中间的一大摞手稿推了过去,“你愿意,朕可还没答应。先看看这些。”
第一张,肥皂和开店计划,不过是一件得不能再的事。
第二份……第三份……
许袤从端正变得越来越严肃,放下反复看了几遍的招生与考试总结,不知不觉翻到了最后一份,开头写着“石炭推广惠民计划”。他翻过刚刚拿走的另一份手稿,翻到里面确认了在草原定居的计划里也出现过“石炭/煤炭”这一项。
“石炭?”
即使在前面看到了多少听过、没听过的新鲜词,许袤又一次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词时,仍是忍不住声喃喃。
手稿里有襄王自己呈上来的,也有夹带了许多别人的条子,最后标注里有襄王之功的内容。全部看完,他好像完完全全看过了一年多襄王从深宫走出来的经历。
锐气?不,恰恰相反,他在襄王身上看到的最明显的特质是稳妥。但,荆州、楚国粮食战争、谋求草原半定居和分化击破……都可以看出,她并不是畏战守成的求稳。更令人惊奇的是,襄王在深宫中放养多年,竟不仅没有长歪,还对法度有着别样的尊重,却又灵活应对。
……比他曾经的学生跳脱,却又稳妥。
他入京已经过了许多天,一直住在韩尚书令家中,对朝中风云还算了解,但都不如真的看到这一份份明显是风云开端的手稿时的冲击感大。
皇帝不知何时放下了茶杯,正襟危坐,淡漠俯视着他:
“老三已经十七,为王傅,朕不需要你像教阿璟一样,从幼时开始,去教她识字念书著文,但她之后迈出去的每一步,朕要你仔仔细细地去为她周全。了解她、保护她、也指引管束她,不要走歪路。用你懂得的法度,用你的知识,用你的一切……朕曾选过你一次,这是第二次。在梁州自困这么多年,许袤,你还能教学生么?”
许袤听到熟悉的名字就是一颤。他放下手中在刚刚骤然握紧后出现了皱褶的手稿,没有去看韩尚书令神色,静静坐了一会,方撩袍跪倒,五体投地行了大礼,“臣,请陛下成全。”
他闭上眼,泪水从清瘦见骨的脸颊上滑落,隐入亭中青石板缝隙之中,无迹可寻。
在韩尚书令见证下发生的未来师父和皇帝的对话,薛瑜尚不知晓,如她回来时计划的那样,该交的几个计划都交了上去,浮生难得半日闲,第二天下朝去跟了跟将作监进度,又去因着交接过交道的各部转了一圈。
头顶愈发稀疏的乔尚书,看到她脑壳都在疼,“殿下今日……”
薛瑜笑眯眯,“乔公忙乔公的,我就是来看看。”
乔尚书松了口气。煤矿增设税收和经营交易归度支部管,种子归度支部管,油料只等将作监测试完就还得从度支部进行确认,年底本来就是盘账和计算预算的忙碌时候,多出来这么一堆事,再怎么改每月绩效考核,监督官吏干活,也是干不完的。
以前看到薛瑜,这是来帮忙解围的,自然笑脸相迎,现在看到薛瑜,这是来添事的,虽然态度比对着来求预算的各处好多了,但也实在是对她给不出太好的脸色。
他恨不得一个人分成八瓣用,忙着忙着就不由得想起来朝上薛瑜掷地有声的诘问,忽地对岗位扩招生出了新的希望。
乔尚书:“殿下,莫非是吏部制定考试和招考人数,托您来看看我们度支部忙碌程度?”
他一拍脑门张嘴就要诉苦,襄王回来不仅他度支部忙,吏部礼部一个都没能跑。
薛瑜摇摇头,阻住乔尚书,“我还没去那边,不清楚。不过,按理招考人数确定,应该会来征求您的意见的。我是想,农乃国本,度支部虽掌管户籍田册税赋,将作监虽能处理农具革新,但两边分别下发公文,联系上到底欠缺了些,更新各地公田农耕也慢了些。”
乔尚书苦笑,这事他当然也知道,哪里是慢,只是每到年底就要核算这些,腾不出手罢了。两方本来就是不同的体系内,交流迟缓也正常。
但转而他眼前就一亮,“殿下有何高见?”
隐隐地,他找回了之前薛瑜刚入朝时的快乐。和别人思路都不大一样,总能出奇制胜的襄王,曾是他搞定度支部乱象的底气,只是慢慢变成了加班的痛苦。
薛瑜清了清嗓子,“为什么不试试再分出一个农业司呢?农耕为本,莫非读书就不必关心农耕?王在东荆准备了农业研究院,收获颇丰……”
薛瑜隐去她在背后的选题作用,把油料和选种等等的功劳都贴到了农科院上。能出成绩,又不必分太大官职,不怕乔尚书不动心。
乔尚书若有所思,在薛瑜起身要走时抓住她,“殿下,您再与我讲讲那个农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