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 监斩 现在喊冤,晚了
“苏师, 学生刚回京,您竟是见也不欲见我?”
听到身后传来的疑似委屈巴巴声音,联想到刚刚朝上发生的一切, 苏禾远眼角一抽, 只能停下,回头施礼, “襄王殿下。”
薛瑜抬手请他先行,“不耽误苏师的公事, 我们边走边。”
苏禾远看了看许久不见,已经只比他低半头的学生,少年人面容俊秀,比起之前的稚嫩跳脱,多了稳重, 也多了圆滑,无懈可击。
熟悉的无奈感泛了上来, 他叹了口气, “又有什么事?”
仔细想想, 以前他躲事不想掺和这一滩浑水的时候,这倒霉孩子每每来秘书省读书,哪里是来读书的,分明是奔着藏书阁去的!长大了养好了身体,做起来更是理直气壮, 薛瑜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 他简直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薛瑜:“是陛下让学生来请问苏师,那个《拍案惊奇》印刷的进度和之后的售卖分成。当然啦,今日我带回来的书籍原本,也都要托付给苏师收入藏书阁才放心, 毕竟都是好不容易拿到的孤本抄本,得珍惜才行。顺便我也想去秘书省看看,要是有空闲……”
苏禾远睨着她接话,“再帮你多印些书?”
苏禾远吃软不吃硬,薛瑜早都发现了,顺着他的话道:“不是,但是苏师既然提起来了,学生恭敬不如从命。您看现在发向各地的榜文告示都只有一份,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印刷或者抄写都有些累赘,不如考虑一下将前朝邸报发扬光大?”
“再,那你是想做什么?”苏禾远一脚踏进了秘书省,印刷邸报还在他对薛瑜的了解范围内。
薛瑜跟他进了后院,像回了家似的,按着之前接送薛玥时的印象翻找出了茶具,坐下煮茶,等茶香飘起,执弟子礼分了茶,才开口:“学生想问问,许州牧、许公,您认得吗?”
“许公?”苏禾远愣了一下,“百里公?一手汉隶气势雄浑,对法家颇有见解。只可惜远在梁州多年,我神交已久,不曾见面,今岁卸任后应该是要回京重新等陛下授职吧?”
许袤,字百里,差不多是与皇帝一辈的人,年轻了许多的苏禾远称呼自然恭敬。
听起来,居然不是苏禾远对她痛下杀手?
薛瑜兴师问罪不成,只得仅从苏禾远这里了解到一些未来老师的传闻,琢磨着合适时候找别人再问问。
看着苏禾远儒雅端茶的模样,薛瑜把两个形容在心里过了过,几乎能想象得到做州牧多年的老头子严肃刻板的样子了,脑壳生疼,“苏师,我觉得邸报只放些公文告示乏味了些,开年后使臣入京,在驿馆也不便让他们看到我大齐这些文书。之前《拍案惊奇》您替五润色的故事,在东荆编成戏文广受传唱,不如能者多劳,考虑考虑……”
薛瑜巴拉巴拉把办新报纸的事和苏禾远了一遍,秘书省主官年纪大了不常来上班,连早朝都不常见人,大概今年就要致仕回家腾位置,苏禾远在印刷和校阅文稿上付出不少,四舍五入已经从少监转正,不找他找谁?
在印刷书籍时,秘书省已经对文稿监察工作有了接触,非官方的报纸虽然不能让秘书省牵头,但介于苏禾远和国子监前后联系,总能找到人接手。
掌握发声喉舌,印刷书籍是一步,即时消息的报纸是第二步,她当然知道邸报现在暂时还恢复不了,但不妨碍先给苏禾远找点活干,免得和下一任老师联手抓她回去读书考试。自己读书、找人参详、给别人出题看他们痛苦还行,摇头晃脑读之乎者也背诵,还是算了吧。
薛瑜把苏禾远安排完,前脚刚走,背后苏禾远啜了口茶,笑了。
昨日知道的还是襄王失势,今天早上的关注重点就成了襄王大张旗鼓送到度支部的种子交接,和秘书省的千卷藏书。
关注着襄王动向的人自然不会错过她对几位师长的问候,再看看返京第二天就跑了三个衙门,连带最后神神秘秘没透出口风是做了什么的将作监一起,显然都收获颇丰。
没能在大朝上露脸的官员深恨自己脑筋转得不够快,也有酸成一团羡慕去年最初与襄王了交道的三个部门的人,看过早朝上令人心有余悸的皇室父子变脸绝活,不能反抗,就只能选择融入接受利益最大化。
入朝不久摇摆着的墙头草们,也对未来的储君人选有了新的猜测。坚持认为四皇子有机会的人心里自有一把算盘,对自己鼓励气:四皇子母族犯了大错,不还是关着没杀吗?这明什么,明有机会啊!
不管是哪一派的人,都很清楚,襄王的返回无异于在京中造成了一场大地震,余波会带来什么变化,令人既紧张又有些期待。大朝上议事的余震还在传向各处,但在此之前,先传来的惊人消息则是火速安排的问斩。
立冬后的斩头台几乎没有停歇过,今年安排的问斩名单里虽有穷凶极恶的罪犯,但尚没出现过一个像去年“毒妇”那么故事性十足的犯人,尽管每天刑部都会安排人出来通知,宣布将要问斩和已经问斩的罪犯到底犯了什么罪行,以此警告和教育民众,但围观的人并不是很多。
直到,前一天突然改换了明日的问斩人员。
别人,江洋大盗、丧心病狂的杀人犯,或许京城百姓并不知道,但钟简两家都是这么多年实实积攒下的名声,只是一朝好名声颠倒过来,从被夸奖羡慕变成了人人喊的恶人。
去岁和年初押送案犯入京、乃至后来审案时,京城百姓就倒过泔水骂过人,一听是这些曾经的贵族们被夺爵问斩,也要付出代价,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而此前不曾参与过这些的人,也被周围的人普及起“襄王智取道观”、“襄王智勇双全平叛抗疫”、“襄王英雄救美”等等故事,听得人一愣一愣的,对那个离开许久的襄王,也有了清晰的印象。
虽然印象不一定对就是了。
十月三十,问斩的时间一般都安排在阳光最好的午时,薛瑜作为监斩官缓步走上,不需要她去操心流程,准确的,在大理寺和刑部两方和她的联系里,只要不出现劫法场这种事,她都只用做个吉祥物。
亲卫守卫她,禁军检查周边环境,一环环紧扣,薛瑜扫了眼陪同的官员,温声安抚,“不会出问题的。”
平常和同僚轮流监斩,今天来做副手的大理寺丞,闻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万万没想到,今年一直不常有人来的普法威慑行刑,在安排了两倍于平日的人手后,还没有来旁观的人群多,以至于让襄王发现后紧急派人去联系兵马司和京兆府调人,避免出现秩序混乱和浑水摸鱼。
真见鬼,这可是杀人掉脑袋的事,来这里的人难不成当这里是在办庙会社火吗?!
大理寺丞紧张得厉害,但站在土台前捧着帛书负责念出罪行和罪名的差役,望着被拦在不远处的人群,想想刚刚襄王殿下让人传来的话,见到人挤人就有些脚软的腿慢慢绷直,心中生出一股豪情与责任感,声音也变得坚定而雄浑。
‘人来的越多,就明能听到律法规训和反面教训的人越多……这不就是我工作的意义吗!’
负责宣读这些内容的差役只看到了下方的反响和怒火极其热烈,并不明白,除了对罪行的厌恶排斥外,当跪在这里的是曾经的贵族的时候,拜高踩低,是许多人心底会有的恶念。
穿着囚服的两队人被依次押了上来。
钟大老了许多,钟二也瘦了许多,瘦下来后两人的明显相似就显露了出来。他们拖着步子被押上土台,钟大眯眼看过来,听着人潮中的连声声讨,一直面无表情干巴的脸上,神色一变。薛瑜以为他要什么,招来陈关嘱咐了几句,再看过去时,一排人都慢慢被推搡着跪下了。
钟简两家即便只算主脉,人口也不少,死罪的仆从已经处置过,幼童和只是受到牵连、身上罪名不至死的妇人老人,并不在这些人中,零零散散只跪了不到二十人。
薛瑜目力上佳,远远地将这些人背后的斩牌和自己手上的单子一一对应,若有所思地扫过他们。
比起株连九族和连坐,只究一户让皇帝在处理到处都是姻亲关系、嫡脉庶脉的士族犯罪时,显得格外克制。
须发都还算整洁,除了麻衣囚服显得简陋外,还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从对弯曲的四肢和绑在身后的手观察来看,这大半年来,两姓人在矿山里干活的经历,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痕迹。
薛瑜起身清了清嗓子,有意压了声音显得威严些,宣读起准备好的罪状:“钟秉德……”
红衣王侯的声音像一盆冰冷的水,让群情激奋的人群慢慢噤声。因为这批人的罪行都相对特殊和重大,得一个个来,但人数又不少,薛瑜加快了些速度。
刚开口,跪在原地的钟大就一颤,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又很快转为怨恨,“我不服!”
突然爆发的含糊喊声,连严阵以待正在擦斧子的刽子手都愣了一下,上前赶紧把扭着身子正在试图回头的中年人按住,头紧紧贴在地面上,“老实点!现在喊冤,晚了!”
死到临头喊冤枉的人,一百个里怎么也能见个二三十个,刽子手一咧嘴,心中暗忖,没想到这些贵族们,也怕死啊。
薛瑜落下对钟大的一个字,“……斩!”
刽子手挑走钟大背后的斩牌,之前一直麻木着,突然开始挣扎的钟大,尽管被制住,仍在努力挣脱桎梏,“阿璟就不该z——”
前两个字刚蹦出来,薛瑜就眼皮一跳,前方陈关干脆利落地一挥手,刽子手的斧头划出一条雪亮弧光。
钟大还有什么话,再也不出口了。
头颅抛飞而出,张着嘴的脑袋掉到台下,冲到最前面来骂人的百姓被死不瞑目的脑袋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啊!舌头没了还能话,怕不是妖怪!”
薛瑜心中微松,别人不知道“阿璟”是谁,她却知道的。还好安排了陈关去前面盯着,大庭广众之下,让钟大出什么皇室秘闻,就闹得有些难看了。
不过,钟大作为舅舅,在这个时候提起先太子,想的到底是……不该什么?做?捉?阻?
薛瑜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冷着脸让流程继续下去。无头尸首从台上被拖离,一条命最后,只留下一条血痕。
一个、两个、三个……
眼看着自家曾经都要交好的钟家人头颅落地,请假从衙门出来的方嘉泽,挤在人群里,仍忍不住哆嗦,心里一片冰凉。
钟家结束,就轮到了简家,方嘉泽听到身边有人摇头唏嘘,“钟家恶事做尽没了,他们那个姻亲方朔倒是好命,没挺过夏天就病死,不用上来走这么一遭。”
“方家?啧啧,方家也是活该,宠着个毒妇妾,虐待妻女,还敢对襄王殿下下手,我倒嫌他死得太快!他那个草包儿子,屁用没有,还好母女俩离开方家,都过得挺好。诶哟,再给我,年初襄王‘英雄救美’那事是怎么怎么……”
方嘉泽嘴里像被塞满了臭袜子,又恶心又难受,偏他还无法辩驳。这样的风言风语,不是第一次了,他甚至撞见过不止一次比他年轻、资历浅的同僚们在背后议论他们父子的愚蠢和可笑。
他远远看了一眼坐在土台正后方的监斩台,好像被那袭红衣烫到了一样,飞快地挪开了视线,迫不及待地往后逃开,远离这片满溢着血腥味的地方。
他漫无目的地往外挤,很快引发了不满,“没长眼睛啊!伙子年轻力壮没地方去,来跟我们凑什么热闹!”
方嘉泽一个劲地道歉,心中却十分茫然。
他的确没处去了。还不是襄王的三皇子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对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而如今襄王的身份比过往钟大还要贵重,他连抱大腿的念头都不敢起。
与他亲近的大妹妹远嫁毫无声息,与他不亲近的妹妹不知羞地跟了别人跑也毫无联系,曾求告过的士族和官员无一伸出援手,父亲从恩人变成了陷害人的恶徒名声烂透,祖宅被抄家收回,靠祖荫谋的官职,在今年年末被收回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夜深人静和人声鼎沸之处,他都曾无数次地反刍着过去的记忆,越想越是怨恨。
刚刚那人什么?‘母女俩离开方家,都过得挺好’?是了,是了,他可是阿娘的儿子!
他走后,刚刚在唏嘘议论的两人才发觉身边有人在听,疑惑地回头看看,“我怎么觉得,刚刚那家伙跟襄王殿下的眼睛有点像?”
“净胡八道,泥地里的玩意你也敢拿出来和殿下比?”
人群再往外,楼上,皇帝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他一身普通装束,连发髻都变了束法。若不熟悉的人看到,绝对无法将眼前这个一身江湖气的壮汉与高坐庙堂常年不出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郎君,结束了,莫气莫气。”常修轻声提醒,为他拍着背顺气。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才平息下来,显是气得狠了,回头时脸色仍有些黑沉。“备车。”他大步离开窗前,扶着窗棱的手挪开,下面的木条已然碎成了几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