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 下狱 人是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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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齐光的十几年人生中, 饶是通过读书、游历增长了阅历见识,也从不知道监狱是什么样的,监狱于他来, 只是一个符号。

    但现在他知道了。

    平川城的天牢是百余年前用到现在的, 陈旧又阴森,角落里的蛛网上挂着潮气, 明明到了夏天,这里还是一片森冷。

    他在有人上门抓捕时动手反抗了, 吃了些苦头,被堵了嘴,拖着一条腿跌跌撞撞被推进一间牢房,抬眼就看到了跪坐着的叔父。崔氏主脉里没有女眷留存,但不远处飘过来的隔房婶娘和姐妹的啜泣声, 若有若无地令人心情烦躁。

    再远些,为他们出头一起被下了狱的官员们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 反倒是审问其他案犯时, 响起的痛呼和皮开肉绽的声音令人时不时心头就是一紧。

    半天时间, 他们这些被认为是叛国的案犯,倒是没有受刑,连问审和剥去衣物都不曾,除了所处的地方之外,与在外间时差不了太多。崔氏余威尚在, 过往的施恩与善心得了回报, 只有像崔齐光这样反抗了的,才被带人捉拿的主将动了手,大多也被跟出去的差役和兵卒拦了下来。

    崔齐光看了一眼脸色平静的崔如许,他们两个被关在了天牢最里面, 这里冷得要命,各处的声响都会灌过来,聚成诡异的回响坐着都是种煎熬。他不明白,叔父为什么这样平静。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崔如许耳畔溅上了一点干涸的血痕,惯常会注意自己形象的叔父,却不曾发现。想起这血痕来自何处,崔齐光心里就涌上一股涩意,难受又茫然。

    他是觉得黎皇不够好,但黎皇还要依仗他们,祖父运筹帷幄,手握重权,朝中文武两派的对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知道祖父是做过准备的,怎么会这么突然……突然就去了?

    身后又是一阵推搡声,差役远远通知着晚上送饭的时间,态度还算平和,但被丢进来的人,哪有人有心思关注这个?拽着栏杆哐哐砸着闹起来,要觐见皇帝、要当面陈述冤情的,大有人在。

    但冲动闹起来的,大多都是像崔齐光一样没有上朝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这半天的经历堪称荒唐离奇,只知道崔氏被判为逆党,自家成了从犯,怀疑和不信才是他们的主要念头。对黎国和黎皇固然有忠诚,但任何一个人都心里觉得,崔氏不可能谋反。毕竟,他们要是想反,何苦扶黎皇上位?

    差役们没有喝止,只是站在远处告饶似的喊了几句,“歇一歇吧!”

    先一步从大殿上比抓进来的各家官员们,让家里子弟发泄出去一口气,才过去拦住他们,“是我们走了眼。”

    抓捕的十几家里,事发突然,根本没做过这方面的提防,连想或许都没人想过。黎皇有飞鸟尽良弓藏的倾向不假,但只要他们还有用,他们就很放心,这是属于君臣的默契。逃是没人能逃得了的,有碰巧在外的子弟,没多久就被人拎了进来。

    崔氏门生,尤其是在大殿上第一批站出来反抗,因此被扣了帽子抓进来的崔氏门生,家风都很清正,这些日子探到的草原蠢蠢欲动的消息,让操心国事的子弟都留在京中商议国事,略爱玩些的,也被拘在家里不许出去玩乐,这些管束,却成为了被他人一网尽的帮凶。

    “阿耶/叔伯,到底怎么回事?!国相真的、真的出事了?”

    被拦住的子弟们悻悻跟着坐下,天牢里,几乎所有人询问自家主事人的话都大同异。

    崔齐光没有问,他有人来抓捕时就知道了所谓的“叛国当场被格杀”消息,在看到天牢深处这间牢房里只有崔如许一人时,就确定了消息的真实。

    不是叛国为真,而是他的祖父,真的不在了。

    他在崔如许对面坐下,撇着被踹伤的一条腿没有动,没有问大殿上发生了什么,声音轻得近乎耳语,“祖父不是,当今、当今是明君吗?”

    一直沉默着的崔如许抬眼看了看他,崔齐光病弱雪白的脸上浮着潮红,神色却迷茫极了,一双眼湿漉漉的,像迷了路、受了委屈的幼童。

    “你的没错。”崔如许扯了扯唇角,刚出几个字,就牵动了滞闷干涩的喉咙,咳嗽了起来。

    崔齐光慌忙过来扶住崔如许,给仅剩的亲人顺气,一搭手,就猛地一怔。久病成良医,他虽算不上良医,脉象还是会看的,分明是不久之前急怒攻心、郁结未消的脉,按理是要气昏过去或是吐血的,但崔如许身上一片正常,连点血腥味都没有。

    “好了、好了。”崔如许按住他,指了指对面让他坐下,“每年祭祖时都会告诉你,当年占星窥得帝星在北,才选择北上。”

    “您别话了。”崔齐光担忧地看他一眼,跟着点点头,“莫非不是吗?”

    崔国相当机立断全族北上,在当时还混乱着被狄罗人践踏的土地上与黎皇下偌大基业,若不是黎皇后来这样的做派,在崔齐光想来,放到史书中,都该是一段君臣佳话。

    崔如许被劝了一句,也就不话了,在地上用手指蘸着碗里的水写字,反问他,“不提占星结果,若换做是你,你会选择往哪走?”

    崔齐光沉默思考了一会。

    崔家在楚国时,地位不下于如今的王谢两家,外面传言都是崔氏被排挤、争斗失败才离开,但他并没有得到过家里的确认。对过去的事,年长者们总是讳莫如深,只挑着天下时的趣闻起,被这样一问,他反倒对当时的楚国局势不甚了了。

    但祖父选择离开,他也相信祖父,那就是楚国不适合他们崔家继续留下来,不可能投向狄罗人,那么只有三个选项。

    要么出海寻找蛮荒之地重新开始,要么参与北方战局,夺得一席之地,要么向西去齐国。

    私心里,崔齐光是倾向于最后一条选择的。

    出海前途渺茫,卷入战局重新开始,也不过落到如今结局。选择齐国的话,且不他知道当时有许多前朝流传下来的家族投奔了齐国,只看他见到的现在的发展,就算没有襄王横空出世,他觉得齐国也能站起来,起码,是能与楚国分庭抗礼的国度。

    但这个选择,似乎又让祖父没了颜面,好像在祖父的选择是错的似的。别人能拿这件事指点江山,他和当初的门生后人,是受到这样的选择恩惠荫蔽的,崔齐光不出口。

    “你想向西?”

    崔齐光久久不言,崔如许对他还是了解的,见他为难,直接点破了。

    “当年……西方北方,选择都很好。乱世出英雄,西齐那位梁王很有几分英主气象,但我们崔氏太大了,不仅我们忌讳,齐国、楚国一样忌讳。”他低头画了一个圈,“况且,向西重重杀机,齐国就算欢迎,楚国也不会放我们向西。”

    所谓的帝星,不过是造势的一个选择罢了。但谋臣的选择,是万万不能向君主推心置腹穿了的。

    比起锦上添花,自然是雪中送炭的收益高。但另一方面,崔氏向西迁徙,对楚国来,就是两个弱势敌人加起来,变成了一个强敌,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崔齐光在提点下,想通了其中关窍。若非楚国限制,也不会有那么多士族,南下逃亡后在南边出狗脑子争地方争利益,却只有最落魄的、底蕴没剩多少的家族流离失所,投奔了齐国。

    是楚国不允许他们联手。

    “但他怎么能这样!祖父选了他,他是明君!他不也要做明君的吗!?”崔齐光明白归明白,对黎皇的厌烦和恼火委屈却一点没消。他先前本就对黎皇生出了排斥,又经过齐国一行有了对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虽然他之前想过和齐国搭上线,但他们没有真的这样做啊,传信保持朋友感情都有了罪吗?损害黎国利益或者叛国,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崔齐光并没有因为那封时机不巧的信迁怒齐国和齐国襄王,而是加倍地觉得黎皇不可思议、无理取闹。

    崔如许看着年轻气盛的少年,短促地笑了一声。他静静写下一行字,“人是会变的。”

    从少年人到快死亡的老人,从极贫穷到极富裕,从一无所有到成为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几个权力顶尖人物,再多的许诺和理想,也只能堪堪与疑心和权欲齐平。

    崔如许不像崔齐光年纪,他的年纪恰恰处在黎皇由年富力强走向衰弱的阶段,对变化感觉得更为清晰。

    当初的太平盛世许诺,是真的。后来的怀疑和排斥,也是真的。

    崔如许在侄子这个年纪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偶尔也会想,若当年崔氏选择的不是如今的黎皇,是否会是另一番景象。

    但这个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没有一番高低变化经历的人生,谁会知道,最初的赤诚侠义少年,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崔齐光顺着叔父的话生了半天气,破罐子破摔,“要是真的这样反倒好了!”他得怒气冲冲,却没忍住哭了出来。

    要是他们真的想过叛国,准备过夺权,他的祖父也就不会出事了。

    崔齐光狠狠抹掉脸上的泪珠,仰头看去,莫名觉得叔父的气质从过往的温和,变得冰冷遥远了起来,心底不自觉地泛起恐惧,总觉得一个错眼崔如许就会消失在他眼前。他心伸手捏住了崔如许的袍角,哽咽着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是绝不肯引颈就戮的,在自己被抓了之后也照样让家中护卫反抗。但当时他心里还抱着一点侥幸,听信了所谓的“你们现在反抗是坐实了叛国,罪加一等”的法,怕给长辈添了麻烦。坐在这里平静下来想想,才生出了后悔和一丁点对崔如许的埋怨来。

    若殿上的叔伯护好祖父,若当时这些长辈没有被抓,若他们多几分警惕心……但他也知道这埋怨来得十分无稽,深深压了下去。

    叔父应当是有了安排的,崔齐光想。

    崔如许拍拍他,安抚住了少年乱麻似的情绪,“等着。”

    崔齐光不知道要等什么,但再问不出来了。在旁边被崔如许压着检查了一下他的腿,少年坐在亲人身边,虽仍然担忧和茫然,心中却多了几分镇定。

    他顺着光望去,天牢深处的牢房连气窗都没有,昏暗的光都来自前方别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