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 破关(三合一) 我崔氏受国恩,今日与……
战事迫在眉睫, 方锦湖讨了赏很快离开,自襄王府疾驰而出的快马也四散开来,向各处传讯。
薛瑜的反应还算快, 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虽然没漏口风出来, 但在推演和准备中表露出的可能性,让王府所属文臣们都提高了警惕, 往京中的信件和去荆州的接收难民与调动辎重的安排,将阴影笼罩而下。
不过几天时间, 东荆城的巡查就有了几分外松内紧的味道,开始调动的东北边境线上人手和荆北守备,则为刚爆发完大部落之间冲突,进入短暂休战期的草原添了一桶油。
也正是这样的警戒,让刚刚回到玄刀寨的方锦湖捕捉到了不平常的信号。
“……黎国边境线外, 运输的粮草数量不对,少了一个部落。”
宝善拿着最近的汇报总结候在旁边, 和燕娘对了个眼神, 继续捡着重要的事情, “但黎国边境没有添兵,闻将军的队伍被调后一县,现在守在信州与荆州交界,似是在防范我们。”
“那群蠢货。”方锦湖挤出一声不屑的鼻音。
黎国被三面围堵,兼之近年来北境的守军向外扩张的意愿不足, 在草原上布置的探马数量还不一定有培养不久的玄刀寨多。
方锦湖摩挲着长刀, 眉眼间皆是腾腾杀气,“送消息回去。宝善,点兵,三日内, 黎国必破。”
远处,被预言了未来的黎国,从民间到宫中,能捕捉到的词汇大多与战争绝缘,绝大部分注意力却是集中在了另一件事上。
夏至已过,入伏前的炎热天气已经足够难熬,官衙里或是有足够财力的人家,还能用上自齐国传来的风扇,普通人顶着日头忙过生计,恨不得有多快走多快躲回阴影中。但烈日之下,自宫墙望去,整个宫门外的平坦广场上,黑压压地全是跪着的人影,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跪在宫门外的官员和文士们,袍服整齐,高冠大袖,再端庄不过的装束下,也有着一张汗流如注的脸。
“崔相冤屈,请陛下收回成命!”
每隔十几个呼吸,就会有人带头向宫门前叩首,异口同声地喊出他们的请求,手中捏着的稿子已经汗湿,喊过后从前面轮换到后面依次念起自己的文章,向宫中争取一个严惩当殿杀人凶手、公开审案和允崔相下葬的机会。
崔国相被认为叛国当殿斩杀后,消息传开,轰动一时。停灵多日,听闻消息后赶来灵堂祭拜的人络绎不绝,除了他的学生,也有受惠的普通百姓和兵,偷偷摸摸地来烧一炷香,平川城中几乎所有香烛店,只要是来买给崔相上香的香烛,都不要钱白送一份。
来砸和讥讽的武将人数不少,但死者为大,到底没有做得太过,勉强平安过了几天。如今头七已过,准备下葬时却被城门卒拦下,棺木硬是出不了平川城,这样的羞辱,怎能让人忍下?
这是跪宫门的第十五天,黎皇派人驱赶了几次,当场撞死明志的人的血还留在砖缝里,入夏后始终没下雨,让跪在这里的文臣和读书人,都还能隐隐闻到血腥味,更添几分悲愤。黎皇赶了几次赶不走,干脆丢下不管,也不让人去看,只当不知道,形成了怪异的对峙。
平川城的公务大半被抛下停摆,闻讯后迢迢赶来,愤而挂冠而去的臣子数量更是不少,武将们已经感觉到了压力,但分为“彻底服”和“为国退让”两派的人,内里都吵得不可开交。
加上成年的几个皇子反应过来纷纷插手和推波助澜,关进天牢的人没一个被提审的,反倒成了如今的平川城里唯一的平静所在。
又是一日常朝,还肯上朝的文臣为数寥寥,要么是已经投靠了某些皇子,要么是捏着鼻子在尽力保障北境军事无碍,投向武将或者皇帝一派的人,不是没有,但远远还没到能参与常朝的地步,这让武将们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黎皇在殿上冷眼看着他们吵来吵去,前几天刚定下来一个防范的调动策略,现下又在吵别的。
黎四皇子再次站出来,“陛下,儿臣以为,迁都之事势在必行,所谓鞭长莫及,国内屡起匪祸,正是当地官员疏懒和将令不行之过,陛下往南坐镇,定能令宵闻风丧胆!”
皇子中如今以黎四皇子表现最为亮眼,隐隐有了大批支持,他的一番话慷慨激昂,跟着站出来了好些人,都是提议新都选项的。也有些声音反对,但并不明显。
黎皇看着,有些无谓。草原调动频频,但过了半个月,之前引发不安的调动还是停留在边境之外,让人不得不怀疑草原人故技重施,朝中那些胆的文臣们杞人忧天。提议迁都,不过是京中紧张的应对方式之一。
他扫过在他看来有些模糊的一个个人影,对迁都选项的所谓不同的优劣一点兴趣都没有,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是为了向南避开草原进攻,也是为了给他们的口袋里装钱。
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黎皇皱了皱眉,对听到的“崔”字从心里生出不适,看了一眼该是吏部尚书的位置,中年人那天的愤怒和震惊好像从未出现过,沉默地站在原地,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
黎四皇子不知道黎皇在看什么,窥探着他的状态,又提了一句,“闻将军无命返京,陛下——”
“报——金帐汗国石勒部万人入关,已至京城外百里!”
黎四皇子话没完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回头的动作差点把脑袋转到地上去,“怎么会?!”
京城外两百多里,就是北境陈兵的边关,奔马一天可到,早上各府将军收到的军报都还是没有异动,这上万人马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殿上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信差入殿扑通跪倒,脸上全是烽火留下来的黑烟,他听到了询问,辨认不出来自谁,赶紧回答,“不、不知道!”
……了跟没一样。
但黎四皇子还是慌得要命,猛地抬头看向黎皇,大声道,“请陛下立刻移驾!”他巴不得赶紧迁都跑路!
先前在迁都的事上和黎四皇子站在对面的几个皇子,皆是脸色大变,纷纷出列,“请陛下移驾!请陛下点将应战!”
黎四皇子喊完,听到自己的兄弟们富有心机地又添了新的辞,心里撇撇嘴,倒是没在这个时候抬杠。他好像突然被铁骑近在咫尺的消息揭开了眼前的一层薄纱,哪里还顾得上勾心斗角互相抹黑,深悔没有早点将国内兵力调到北境。
怎么就没人提醒他……黎四皇子心中的埋怨刚起了个头,就尴尬地停下了,他忽地意识到,不是没有人提过,只是他们都忙着夺取眼前能看到的利益,忙着落井下石或者瓜分旧部,哪里还想得起来崔相曾坚持过的事情?
当时的不以为然和看轻像变成了脸上的巴掌,让他脸色涨红起来。
武将们听到消息,第一反应是不信,其后的追问状况,如今还上朝的文臣们只在最初脸色变了变,就平静了下来,与其是胸有成竹,不如是早已看到的屠刀终于落下时的解脱。
黎皇走下来,年迈的身体让他行动迟缓,站到信差面前,问出他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问题,“闻飞虎在何处?”
信差趴在地上行大礼,“闻将军带兵迎战,侧翼缠斗,胜负未分,争取了时间传信回来。听闻前方已破两县。”
“两县?!”殿内的震惊嗡嗡声再次响起。边关堡垒到京城之间,直线距离就只有两个县城!这岂不是明,边关已经破了许久?
黎皇的目光空茫了一瞬,他没有看空了一半多的文臣队伍,偏头看向儿子们和武将们。
身边是儿子们再次此起彼伏的高声提醒,想要立刻迁徙离开这个危险至极的地方的声音里满怀迫切。口中的是关心国事,到底不过是想要逃跑罢了,他不搭理一刻,就闹得更响亮一刻。
有人焦急得几欲癫狂,也有两股战战、快昏过去的,在这样的气氛里,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的三儿子,就入了他的眼。
“吵什么?!”
黎皇骤然怒吼,声音雄浑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将满是嗡嗡声的朝中震慑一瞬,继而爆发出更急切的劝告声。
性命攸关,谁都觉得自己并不是胡乱吵闹。
黎皇当啷一声抽出佩剑,以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身手,将最靠近他、已经直白地出了“保存实力来日再战”、“快些离开还能活下来”的话的黎七皇子胸膛刺穿。
“陛……”黎七胸口剧痛,话没完,黎皇抽出长剑,血顺着剑锋喷涌而出,青年跪倒在地,最后残留在脸上的,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乍现的血腥,让吵闹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黎皇拄着长剑,喘着粗气,冷冷扫视过武将们,“封北城门,点万人出城向北应战。迁都移居之事,谁再提起,视为……叛国。”
他没有去看跪倒的儿子,崔相他都能杀,他这么多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看着溅在黎皇脸上的血迹,都感到一股寒意自背后爬了上来。
黎皇向前走了一步,“没听见?”
第二接近他的黎四皇子下意识退后一步,咽了咽唾沫,“是、是。”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办什么。
五城兵马司的将领被黎皇阴鸷的目光扫过,手脚并用地往殿外跑去,黎皇收回注视,拄着剑,一步一歇地走回高处。他已经是难得的高寿了,杀一人已经让他用尽了全力,但还是挥退了来搀扶的内侍,自己一步步走了上去。
几十年前,他年少时站到了这个位置,现在也不会离开。
被惊住的武将们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开始议起如何抗狄。虽然心里大多都装着逃跑或者心痛自己培养起来的兵卒的念头,但面上半点都不敢露。
皇帝疯了。没有人敢出口,但在交流的目光里,都看到了同样的观点。
这样的压力下,议事格外顺利,几乎两刻钟里就敲定了如何调动和配合。
黎皇刚刚耗费了太多体力,坐下来只觉得疲倦,听着事情安排妥当,略点了点头,“老三随朕回宫,下朝。”
一直没怎么发表意见,甚至在前些天里属于被人无视、不看好的黎三皇子,猛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黎三皇子弯腰拜下,上前扶住离开的黎皇。
朝臣散去,吏部尚书随大流往宫外走的脚步,在黎皇的身影消失后一刻,转向了内宫。
黎皇坐辇回宫,黎三皇子步行在旁陪同,等进了寝宫,黎皇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他皱了皱眉,“还留着做什么,忙你的事去。”
黎三皇子不仅没有被喝退,反倒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卷黄色帛书,微微笑着向坐在床沿的黎皇行礼,“陛下,用印吧。”
“退位……乱臣贼子!”
黎皇只看了一眼内容,就被气得脸上涌现血色,“来人,推出去斩了!”
他自觉喊得声嘶力竭,但体力耗费太过,实际上的声音不过如平常话。
自他老迈后,总会疑心身边的人背叛,寝宫就只许几个平日伺候的宫婢宦官出入,除了一个深得他心的内侍,其他人在伺候完之后也得立刻离开。以前他觉得这样安心,今天却因此生出恼怒来。
寝宫静悄悄的,黎三皇子笑了笑,“陛下别误会,内侍对您倒是忠心……不过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他又向黎皇走了一步,接近三十岁的青壮年居高临下俯视着老人。黎皇似乎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佩剑,黎三皇子嗤了一声,“您还拿得起来么?”
黎三皇子低头看着他,握着他的手臂,“陛下,你也不想让胡人破城的,对吧?听话,少吃点苦头。”
青年的声音几乎是轻慢的,别是对君主,对父亲也没有这么放肆的,黎皇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挑衅过了,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想通了一件事,愤怒地看着自己之前没有给过太多关注的这个儿子:
“你……是你!你怎么敢和胡人勾结?!”
黎三皇子意外地挑了挑眉,搬了几过来,将笔墨排开,好整以暇地研墨,“这还是陛下教我的,儿不敢不听啊。”
黎皇不清自己的等待是不是想听他反驳,但真正听到承认时,还是气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你、你疯……”他手指颤颤,几乎不出来话了。
黎三皇子耐心地给他顺了顺气,话却一句比一句戳心,“我疯了?当然,毕竟你也是个疯子,疯子哪里生的出正常人?还记不记得崔相的死?大约不是你安排的,他死的时候,你也很震惊,但除了震惊之外,你知道我读到了什么?如释重负。”
“他是个好人,呕心沥血这么多年,你只觉得轻松……哈哈哈哈,要是崔相在世,知道你这样的反应,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你,会不会骂你狼心狗肺?”
“亲手调走闻飞虎,让出破绽被人破关……史书上会怎么写?陛下,你不会想做亡国之君的。”
黎皇嘴唇颤动,脸上怒意和愧疚交缠,气势不由得弱了一分,“不是……”
黎三皇子噙着笑,“啊,忘了,之前破城的军报,是我压下来的。要是你让位,石勒侯只取半州之地,你不让,我们就一起死,怎么样?左右,这个臭名也不是我来背。”
黎皇手中被塞了笔,他恨恨看着黎三皇子,“孽子!”
“哈哈哈哈!”黎三皇子大笑,笑意冰冷,“父慈子孝,父不慈,我就只能当这个孽子!陛下,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过,‘哪里有三十年的太子’?你嫉贤妒能、疑神疑鬼,大兄死了,二哥瘸了,崔家死了一个残了一个,一个差点没能养活,我靠平庸活得平平安安,今天竟还能得你青眼,你,好不好笑?”
黎皇被接二连三揭开他不想面对的过去,脸色青白一片。
“快写!”黎三皇子厉声催促,刚把帛书捡回来铺平,猛地被黎皇用剑鞘格住了喉咙,用力向后拉去。
“孽子!”
黎皇怒斥,声音很,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松。但饶是他用尽全力,也没能完全制住自己年富力强的儿子,两个呼吸间,黎三皇子挣开,反将黎皇拖下了龙床。
踩着他的袍子,黎三冷笑一声,“别等了,五城兵马司是我的人。封不封城,派不派人,就看你什么时候退位了……陛、下。留京的是些什么软蛋,你不知道?你忘了安排督军,没人会第一个出去迎战的。”
背后风声乍响。
黎三皇子回头躲开被丢来的灯座,倒在地上的黎皇暴起,刹那间抽剑精准捅穿他的心脏。
黎三皇子吃痛,坚持着回身伸出手,要捉住黎皇与他同归于尽,黎皇起身一瞬已经脱力,勉强双臂撑着地面向后挪去。
一老一濒死,竟是追逃得不相上下。
片刻后,黎三皇子尸身倒下,将几砸翻,墨泼了满地,黑红相间的液体将黄帛浸透,彻底不能看了,黎皇没力气抽出来的长剑从背后突出一截,直指穹顶。
吏部尚书沉默地看着这父子相残的闹剧,黎三皇子还算仪容整齐,黎皇银白稀疏的头发已经散乱,发冠落在地上,袍服乱糟糟地堆在身边,坐在地上无力起身,满身狼狈。
黎皇恨恨骂了一声“孽子”,阴鸷的目光就落到了他脸上。
“你来做什么?”
吏部尚书施了一礼,“国难当前,恳请陛下放人守城。”
黎皇漠然道,“若朕不应?”
身边的内侍跌跌撞撞跑进大殿,闻到血腥味,看到一地狼藉,还没顾上尖叫,更紧急的事情就脱口而出,“陛陛陛下!狄罗人距京三十里,三位将军逃了!”
黎皇脸色难看,盯着弯着腰沉默不答的吏部尚书看了一会,喘匀了气,抬了抬下巴,“持朕的剑,去吧。”
吏部尚书又施了一礼,拔剑归鞘出门,从始至终,都像是没有看到黎皇的糟糕状态一样。
内侍看清楚地上的尸体是谁,忍不住了个哆嗦,强行将眼睛收了回来,跪下来扶起黎皇,“陛下,可怎么办啊?”
黎皇:“老四老五他们在忙什么?”
中年内侍脸色为难了一瞬,黎皇皱眉,“。”
“殿下们……在、在和将军们联系,也有备马的……”
黎皇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去叫他们进宫,就……朕改主意了,谁能守城,朕就传位于谁。”
“嗳。”内侍略安了心,应了一声,一边懊恼自己会中招昏迷,一边庆幸皇帝没责罚他。出门点了人出宫通知,他折返回来,心为黎皇整理着衣裳,黎皇合眼歇了一会,睁眼道,“再去把后宫的主子们都聚起来,着人守着。”
内侍摸不清黎皇想要做什么,喏喏应着,刚想再出去安排,就听黎皇继续道,“着金吾卫影字营入宫守备,若城破,赏后宫主子们三尺白绫,以全名节。”
影字营,是最冷酷的杀人机器,近乎死士,专门解决阴影里的事情,轻易不会动用,上一次启用,还是十多年前。
内侍一哆嗦,差点把黎皇的衣服撕了。
黎皇看了过来,内侍低下头,“是。”
皇子们被逐个通知到,感觉像是天降好事,尤其是黎四皇子,不由得心里暗喜,觉得皇帝终于想通了,忙不迭暂停了四处联络的逃跑计划,好腹稿带人进了宫。
但平川城中并非只有他们,听到第二个信使突入城中的喊声,想离开躲避兵祸的、想卷款逃跑的、痛心于国事糜烂想要留下来守城的……众生百态,不一而足,但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几处城门全都乱了起来。
皇帝的命令,并没有传出宫中,北城门大开,兵卒们人心浮动,连守着内宫的金吾卫,都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俯瞰整个平川城,人头如蚁,蜂拥着向除了北方的几处城门跑去。离北边最远的南城门,已经挤成了一锅粥,踩踏和拥挤的痛苦呼声被压在惊惶的喊声下,马车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在生死关头,就算马车上车夫用力用马鞭抽,想要前进也相当艰难。拥有私兵和武器的将领家眷,暂时还没有动手,但离出现暴力冲突的时间,眼看已经不剩多少了。城门处所有人的理智只剩下一条线绷着,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绷断。
一身麻衣孝服的崔如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城门的。
“排队出城,妇孺先走!”
平川城的混乱一方面来自恐惧,一方面来自行政系统的瘫痪,更多的原因,则是率先外逃的贵族们。随他一起来的人有官员也有紧张到脸色惨白的差役,里面总有些百姓认得的面庞,快速地将拥挤到崩溃的城门乱局稳定下来。
差役和一部分兵卒配合,一个个将带着私兵的贵族扣到旁边,重新疏通城门。有了人手,有了规矩,城门稳定起来。
崔如许从空隙中穿过,走上城墙,站在垛口回望。这下,还紧张着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
崔如许高举手中长剑,宽大的衣袍掩住了他举起剑时手臂的吃力颤抖,朗声道,“在下崔如许,国相之子,我崔氏受国恩,十五岁以上男儿,今日皆与平川共存亡。持天子剑,护我百姓,护我城池,妇孺离开——”
“大丈夫何在?!”
高处的疾风将他白色的麻衣吹起,最后的厉声询问落下,从遗世独立的士人变成了严肃的守将。
“在此!”
随他一起走到这里的差役们牙齿还在战,克制着恐惧,大声回答。他们的反应唤醒了犹豫的城门卒,不自觉热血沸腾,抹了把泪,声浪高响入云。
“在此!”
“崔!如!许!”被拦下来的马车上有将领愤怒地探头出来,弯弓搭箭,“你要死,别拖着所有人去死!”
“为将临阵脱逃,当斩!”崔如许大喝。
箭还没射出来,护着将领的私兵让开,对面扔过来的斧头瞬间砍破了将领脑袋。
尖叫和哭声四起,崔如许示意下方排队,再次高声劝,“妇孺离开,青壮守城!平川城破后,中原腹地何处可藏?此城不守,何时守城?”
平川城本就是北境的最后一道屏障,之前考虑迁都就是因为这个,只要略有些军事素养、略了解国事的人,都清楚这一点。
私兵们有人护着马车,有人握着自己的兵器,站到了崔如许带来的人手这边。
城门前的队伍,再次缓缓挪移起来。
平川城另外两处城门,同时上演着近似的一幕。北城门在吏部尚书带去的真正天子剑的逼视下,缓缓关闭,原本跪在宫门前的文士们大多互相搀扶着,忙碌于调动城中储备的计算,在国破的压力下,做着最后的努力。
已经过了十五,出宫开府的皇子还剩六个,最后站在把自己挪回大殿宝座上的黎皇面前的,只有五个。
黎皇没有看到自己瘸腿后失意消沉的二儿子,漠然地没有询问,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许诺,五个还活着的皇子激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应答,“儿臣领命!”
也有犹豫的,黎四皇子自觉得了青眼,赶紧进言,“陛下,不如先保重龙体……”他乖觉地没敢再提迁都,但还是被断了。
“去吧。”
黎皇挥了挥手。
在最后一个激动的人影从殿门口消失后,整个大殿静得出奇,只剩下黎皇拉风箱似的吃力喘息声,他靠在椅背上,摸了摸椅子扶手。
“我不过一竖子,能活这么多年,也足够了。”
他要留下来,死也要死在这里,就算是死,他也是黎国的君主。
后宫里,却不像大殿内一样平静。
原本守卫宫中的金吾卫主力被吏部尚书调走了不少,剩下的也在犹豫该守皇城还是守外城,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当值上了。黎皇下令抓人,影字营亲自动手,不愿意被“请”去的女眷幼童一个个都被强行拖出了自己的宫殿,也有几个护主的仆役当场被杀。
眼看着势头不妙,惊慌收拾东西准备逃跑的人让整个后宫显得更加混乱了起来。
绝大多数人都在奔跑的时候,悄悄跑到皇帝寝宫附近,准备听一下今□□事的黎七公主就显得并不起眼了。
她脸色煞白,从没有这么庆幸过她和十二的住处相当偏僻,一处处抓人还没轮到她们。
或许其他跟随着兵卒们走了的主子们还觉得不过是皇帝的一时兴起,不心听到了秘闻的她却知道,一个不好,就要被迫殉国。
她不想死,她愿意为国付出,但不能这样白白去死。
奔跑中,她不心摔了一跤,顾不上看伤处,拎着裙子继续狂奔起来。她还没看完襄王送给她的书,十二也还,她……
她不甘心。
十二皇子看到连发髻都跑乱了的阿姐,愣住了,刚张开嘴,黎七公主就快速道,“快走!”
两人飞快地就近拿了点细软,赶在捉拿的人到来前,离开了住处。
后宫很大,但也很,黎七公主在之前寻觅食物和探消息时找到了一些路,暂时让他们躲藏了一段时间,但随着搜查的力度加大,两人的躲藏也越来越艰难,藏身处从后宫逐渐挪到接近前朝。
讽刺的是,如今反倒是后宫里人头涌动,前朝冷清散乱,好像没有人管了似的。
在食材丢得乱七八糟,菜刀都被拿得一个不剩的尚食局偷了点吃食揣走,两人再次更换的藏身处变成了御书房外。
御书房外的侍卫已经抽调得只剩一人,或许是因为宫中的消息传播纷乱,有时候需要赶路,不远处拴着一匹马,看上去比黎七公主还高两个头。十二皇子年纪、弄出来的动静,凑过去听了听无聊时的嘟囔声,确定了黎皇留在前朝大殿,这边几乎没有什么人了。
接近傍晚时的天空染上如血的霞光,眨眼间,北方升起浓黑的烟柱,丑陋又残酷地将最后的美景破。
黎七公主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惊呼声。
她在出使路上学了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烽火台。
狄罗人来了。
后宫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传到这里时仍惊悚得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黎七公主身体发抖,把十二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保全名节”开始了。
她得离开。
她想活着离开。
活着就要出宫,什么都没有地出宫,她和十二都得死,出宫了她也得寻求庇护……
庇护……
黎七公主顿住了,她捏住十二的手,轻轻在手心写字。过了一会,十二对她点了点头。男孩黝黑的眼睛里,是超越年龄的成熟坚定。
灌木丛离书房百米有余,十二发出了簌簌的声音,纠结着想事情的侍卫脸色一正,“什么人?!”
“放肆!”
十二绷紧脸,踱步出去,一脸理直气壮,“本殿下迷路了。”
他身上裹着的是属于皇子的朝服,也是他最好的衣裳,虽然穿得皱皱巴巴,但制式还是能看出来的,侍卫对后宫不熟,试探着询问,“十一殿下?”
十一皇子母族是将军,在后宫里地位不错,传闻里品性还好,就是偶尔嘴巴坏一下,无伤大雅,眼前的孩,倒是很符合这个身份。侍卫知道影字营被调入后宫的事,十一皇子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考虑到迷路,也得通。
侍卫讨好地笑了一下,“殿下怎么来这里了?臣送您回去?”
“本殿下要回母妃那里,你知道母妃在哪?”十二扬着下巴,怀疑地量他两眼。
侍卫点头,“知道的、知道的。”
他刚想迈步过去接人,又犹豫了一瞬。御书房只剩他一个人守着,现在离开,万一被问责怎么办?
十二瞪眼,“傻啦?本殿下累了,快来给本殿下当马骑!”
侍卫在大吵大闹中无奈地走过来,身后半开的书房门里闪进一个人影。
黎七公主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处暗格,按照回京黎四皇子带他们来汇报时看到的方式扭了几下外面的锁。
她记得很准,一下没错。当时取玉玺的内侍挡住了黎四皇子的视线,却没有在意蠢笨无知、逆来顺受的她。
咔哒一声,暗格开启,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漆金镶玉匣子。
入手很沉,少女脸上生出一点喜色,三两下裹进装着吃食细软的包袱里扛起来,仰头看了看放在高处的悬剑。
据是黎皇年轻的时候挂的,寓意悬剑示警,让自己时时警醒。但经年累月的阳光照射下来,长剑背后的墙壁和其他地方已经有了浅浅的色差,约莫一次也没取下来过。
黎七公主踮脚也够不到剑,她四下看看,一咬牙踩上御案。
这太离经叛道了,她想。抱着长剑心砰砰直跳,贴着御书房的门,看着外面纠缠的两个人,伺机准备出去的她,仍这样想。
十二足够聪明,乖巧懂事时很乖巧,也能成为折磨人的魔头,对面的侍卫碍着他“十一皇子”的尊贵身份,虚扶着骑在头上的十二,好声好气地劝着一会嫌头晕一会嫌跑得颠簸的皇子,半天也走出多远。
黎七公主靠近拴在旁边的马,她仍有些恐惧这样的大家伙,但还是拉住笼头,翻身上马。
马的嘶鸣声和利剑出鞘的当啷响声同时响起。
侍卫猛然回头,“你做什么?!”
黎七公主一剑斩开拴绳,握着剩下的一截缰绳,僵硬着身子一夹马腹,飞快地跑向发现不对的侍卫。她牵着缰绳绕开跑过来抢马的侍卫,握住十二的手,用尽全部力气,将他拉了过来。
侍卫的愤怒喊声在不断加速的马蹄声下模糊,十二紧紧揽着黎七公主的腰,将包袱背到身前,夹在两人中间。两人惊险逃脱第一关抓捕,奔向宫门。
这是她第二次上马。
两人激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黎七公主含着眼泪,忍不住笑了出来,轻声喃喃,“不管处境多糟糕,总要努力争取一下,总要试一试。”
这一刻,不管能不能成功逃出去,她都无比感激让她学了骑马和拿剑的襄王。
狂风将声音吹散,马上有狂风,也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