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7. 战火(三合一) 愿献以传国玉玺,请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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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宫逃了两人, 汇报到黎皇这里时,已经即将入夜。侍卫没能追回来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夜里空旷的大殿上发抖, 四面分明是灯火辉煌, 但他仍觉得冷,作为被推出来汇报的倒霉鬼,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黎皇会做出什么反应。

    安静持续了很久,黎皇忽轻忽重的呼吸声在大殿里清晰得过分, 侍卫仰头望去,黎皇忽地睁开眼,“……知道了。”

    没处罚,也没捉拿,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这样回答。侍卫不敢揣测刚刚皇帝是不是睡着了, 抱着捡了一条命的侥幸,喏喏应声退了出去。

    狄罗人兵临城下, 各个皇子和留下来的将军手段百出忙着守城, 至于到底能起多大作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要不是还有崔如许不断巡城调动,安排着这些不甘不愿配合的人手阻击,未必还能争取到这半天时间。

    皇城中还剩下的金吾卫,已经没了轮值换班回家的闲暇,在宫中收拾出来了平时守夜的地方, 勉强能歇一歇。侍卫回到定好的位置, 越过熬了一个白天已经靠在墙边开始补觉的同僚,轻手轻脚地将墙上自己的宫禁腰牌摘了下来。

    皇城离北城门很近,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夜深了, 平日已经落锁的宫门仍大开着,他谨慎地向外走去,看到对面一个影子,刚想假装一下,就看到了曾在营中见过几面的同袍脸上同样不自在的神色。

    他们同时一顿,若无其事地一起出了门,向同一个方向跑去。

    烽火燃起后不久,放走了最后一批城中妇孺,平川城只留下了将关未关的南城门供信使离开和调动京畿大营储备,其他城门皆已封闭。侍卫到时被拍了拍肩膀,默契在不言中流淌。

    城墙上一片火光,向下看去,黑压压的人头令人眼晕。

    身边不断传来编组发令的声音,不管站上城墙的人和送上城墙的物资之前到底归属于谁,此刻的配合肉眼可见地顺利起来,下意识地服从着站在城墙上的那袭白衣的声音。

    黎国,到底有着太深的崔氏烙印。彼岸樱花开

    闪电突袭没有收到预想中的效果,没有立刻攻下平川城,南下的草原人暂时在城外止步了,没到夜深,号角声响起,堵着北城门的军队撤后些许,大摇大摆地安营扎寨。

    万人突袭不是最糟糕的消息,在夜里收到了赶来的闻将军传信,和调动京畿大营半数驻军入城后刚刚升起的胜利希望,就被破了。

    死了的黎三皇子自觉胜券在握,只不过是一万人,逼宫结束后怎么也能保住信州和京城安全,狄罗人要地,把荆州给他们就是了。但摆在明面上的入关人数之外,石勒部入关后留下的一部分人,才是真正的杀招。

    被骗走的闻将军队伍让整个布防出现了一点不和谐的缺口,狄罗人没忙着先破关,而是里应外合,从内击破取了边关一城。

    草原原本的边境驻军,紧跟在充当先锋的石勒部身后涌入黎国,将中原设下的防线撕开了一条缺口。

    此刻,具有人数优势的已经不再是平川城,而是狄罗人了。在朝中曾经过“不过是吓唬人”的话的臣子,如今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话咽回肚子里,但再后悔,也要面对被四面围城的惊悚现实。

    平川城内人多,粮虽有些,但在守城第三天时,就开始调集民间口粮,先供应守城将士,城下宽敞的道路上,烧开的热水和一桶桶粪水被快速传递过来,最靠近城门的几处民居,已经被拆得只剩下一点不好拆卸的地基柱,但眼看也是要变成柴火的结局。

    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强撑着的平静,被黎皇用利益钓着留在城中的几个皇子里,巨大的利益蒙蔽着的耳目在压力下醒来,已经有人后悔。

    黎四皇子是第一个,他自觉有几个将领站队,守城出了大力气,想走也有资格。但刚与崔如许翻脸要求出城,就被解除了所有权力押下去烧火做苦力。他武艺尚可,但与正式兵卒比就差远了,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挣扎着看向本该是自己这边的几个将领,却见他们根本没看自己,怒吼着指挥属于他们的兵卒忙碌。好像他们没有投靠自己,而是选择了崔家。

    他们脸上,是黎四皇子不熟悉的狰狞和怒意。

    平川城被围,要么死撑着等到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的援军,要么他们全部战死,狄罗人从成为废墟的平川城上踏过去。没有别的可能。

    他们这时候哪里还不明白,这是黎皇看准了他们的劣性,逼他们破釜沉舟。

    黎四皇子的教训让其他皇子都噤了声,老老实实按照接受指挥时崔如许的,他们奋勇杀敌救人,来展现自己在守城中的付出。

    他们的表现被时不时传入宫中,但黎皇始终没有表示过任何态度,他几乎钉在了开早朝的殿内,连回去休息,都只在旁边的朝臣们留宿时的暖阁里歇一歇。

    朝会停了许久,所有的决策根本不会来到他面前,越过他运转的平川城中,政令却隐隐有了运行更顺畅的感觉。宫外的事情文臣们并没有瞒着他,但他也不会专门去询问,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草原上大规模的调动让始终监视着动向的齐国迅速捕捉到了不对,与方锦湖的示警一起传入东荆,再送到京城。

    疾驰在官道上的快马如风,先一步得到了薛瑜这边传讯的燕山围场,在还没有得到出兵的确认前,先一步推动了草原部落的报复,牵制住了一部分准备增援南下的部落。几个月来进入燕山围场的牧民,将战壕一路推向查干雪山附近。

    游离在外的玄刀寨,点兵全力北上,大批准备运往平川城的石油,皆被游击战熟悉了大多数运输路线的玄刀寨堵在了路上。

    草原上漫天的火光,在交战的每一处绽开。

    石油能留下的留下,留不下的,火攻不仅能助力草原,也能让整个护送队伍葬身火海。

    在情报中调来驻守查干雪山的石勒都烈并不在,以近两万人向内包抄堵截三万铁骑的方锦湖确定了这个消息,垂眼摸了摸自己胸口初初结痂的伤口。

    北境确定草原动手,东荆城已然戒严,准备好的宣传口径放出了风,巡视整个荆州-信州边境的第一卫,则带着大火掩护着信州一部分难民外逃,协助狙击追来的草原人,堪称以一当百。

    第一卫配备的火器不是最新的一种,最主要的应用还是靠火箭建立火墙阻止,除了给自家边关装备上防守利器,火器在进攻方面,寻求的是一个一击必杀的人措手不及的机会,暂时来,事态还没有升级到那个地步,国内的调军令还没有来,他们的重点在救人,而非杀敌。

    但饶是如此,火墙、火箭和火牛阵之类的手段,也让跟着石勒部突入中原后,如砍瓜切菜般的草原人吃了大苦头,知道石油存在的部分人难以置信齐国人为什么会比他们用起来还顺手,不知道的人,在火焰腾起时喊出神迹的不在少数。

    带着天火而来的齐国军队,携过去的战绩一起,出了他们心底的怯意。

    荆南暂时还是风平浪静,顺着龙江堤附近建起的仓库里,被自东荆运来的投石车等等辎重填满,堤边搭建起的眺望台和工事被再一次加固。

    信州关的守备,已经被破除了一半,南边靠近楚国这边的边城里,原本的守将许将军彻底龟缩起来,将附近的县城和耕农聚集起来,几乎是刮地三尺,囤积资源守在附近两座城中,对州城传来的调军回防消息充耳未闻,好像这样就能让战火远离。

    他的紧缩意味着许诺给富户平安的庇护。带着大部分人入城的许将军,将禁止离乡法令利用了个淋漓尽致,乱世重典,他手上有兵,就要第一时间压制住起义的可能性,避免民众将他立刻赶出去直面草原人。

    但他的手也只能握住看得到、抓得到的人了,对已经外逃或是躲开监视偷渡的民众,却无计可施。

    齐国虎视眈眈地守在旁边,接应外逃民众,以及从北方逃难的原本信州人,对于荆州的归属,根本连遮掩都没有遮掩。虽然现在还没有与信州发生冲突,但他不敢赌未来,到底是百姓开门献城先来,还是齐国击退一部分草原人,来接收昂贵的谢礼先来。

    荆州本就与三国接壤,如今换成齐国接手,也意味着三面应战和防守。向四面疾驰的探马日夜不绝,短短几天,为了及时传讯,在东荆与京城、京城与西北之间,路上就跑死了十几匹马。

    对开战有了准备,薛瑜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但连续的加班和操心,让她明显地消瘦了下去,刚吃完中午加餐,盯着楚国的荆南汇报就送来了。

    离开时带着训练和适应南方状况任务的神射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荆南,最后的消息是在开战前,他们潜入楚国,没有再和留在那里的人手联系,其他人想要发现他们的踪迹,难上加难,这让薛瑜想要完成的斩首行动,被暂时押后。

    “传令荆南,一旦联系上,立刻将战局发展告知他们,并且提醒他们南下的先锋是石勒部,或南或北,请简将军回信。”

    已经乱了起来,再乱一点也没什么。虽然精兵狙击斩首的手段有些不够正派,但能杀了石勒都烈或者谢宴清其中一人,减轻正面对敌时的压力,背些坏名声也没什么。如今的局势下,对敌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请他尽快长眠。

    毕竟,曹操屡次放走蜀汉之人这种操作,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著名的曹老板都在轻敌上翻过车,在眼下还不至于碾压其他几国的齐国,薛瑜必须谨慎地防范着任何一处翻盘的可能。

    战火点燃得太快,虽然目前黎国守军加上外围的齐国牵制,将攻势暂时拦在了平川城以北,作为黎国国都,平川城破是一个标志,也是掠夺好处的重要地点,大部分势力都不会放过这里,但也有股漏网之鱼,深入黎国,在被剿灭前,将各处搅了个乱七八糟。

    所谓的盟友拖了后腿,战争的压力就倾斜向了本不是主要攻击点的齐国。

    薛瑜之前对开战时间的最好估计,并没有成真,秋收前爆发的突袭正在成为吞吃血肉粮财的兽口,不断拖着其他人下水。

    不仅如此,外来人口的担子,也沉沉压在了整个东荆上下身上。

    虽然读懂了谋臣们的建议,自己也在史书中学到了施恩的手腕,但要让薛瑜放任黎国战局糜烂到无法挽回再收留和迁徙难民,让人深陷战火和地狱再去施以援手,薛瑜自问自己做不到。

    她想要权力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更好的生活,真的那样做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筹备着军械和秋收时的农具的各处工坊都开足马力加班加点,齐国正式参战只是时间问题,如何让机械上场补足之后的人力不足,以及策划参军者家中的壮劳力补偿等等事,都是王府文臣和县衙里每日紧张的内容。

    楚国有一点调军向北迹象,但尚未正式开战,散出去的檄文里主要讨伐的是草原人,往南的传单里更多的是以举例的方式宣传齐国士族们的待遇,尽可能地削弱他们拼杀的战意。

    向北突袭抢下石油田稳固西北大本营的战局成败尚未分晓,铺开的北部战局每天传回来的消息都在剧烈变动。

    “殿下,京中陛下圣谕……”

    “殿下,检疫点收留了三个难民,他们跑死了马,刚刚抵达,自称与殿下有旧交,要求面见您!”

    两个消息几乎同时传进薛瑜耳中,分担着陈关工作的副手在陈关的瞪视下缩了缩脖子,忏悔自己的失态抢白。

    “不见。”

    薛瑜有些不耐。黎国北部战局急速糜烂,本是为了保护民众撤走的一批人里,真正受难的难民还没走到东荆,检疫点里留着的,都是这两天来得太多的反应过来出逃的将领、地方富户们。

    个个都想见她讨好,想出来的借口和理由不计其数,花言巧语编造的内容更是稀奇古怪,令人烦不胜烦。

    陈关也皱起了眉,“没听到殿下的话吗?下去。”

    副手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双手呈上,“他们拿出了证据,似乎真与殿下旧识。”

    陈关忙着带后面的人进来,听他这么,望了一眼有些疲惫的薛瑜,刚要喝退,就听薛瑜道,“算了,拿来看看,下不为例。陈关去请天使进来。”

    左右还有点时间,既然自称认识她还拿出了证据,看一眼也耽误不了见人。

    “既然有马,应是富贵人家。那几人什么样貌?”薛瑜接过书,边翻开边随口问道。呈上来的书卷外表看不出什么,和流出去的任何齐国书籍一模一样,但翻开薛瑜就是一怔。

    《木兰从军》。

    扉页上印的编号是第一本,是她亲手放进盒子,送给黎七公主的那本。

    “一男一女,大约十四五的年岁,女子做男装扮,带着一个男孩。”

    薛瑜啪地合上书,站起身,“带我的信物去,让城门检查完,立刻请来。”

    显然,那几人得没错,当真有过交际。副手用力点点头,庆幸自己坚持了那么一下。

    薛瑜在书房里转了两圈,不确定来人到底是不是黎七公主和十二皇子,但就算不是,应当也有密切联系。平川城被围,围城前发生的事情传出来得不多,真真假假难辨,现在需要的正是消息。

    念头冒出来了一瞬,薛瑜就摇了摇头。倒推回去,自胡人兵临城下不过六天,除非当天就骑良驹昼夜不歇赶路,平川城里的人才有可能走到这里,但黎七公主才学了一次骑马,还要带人的话,赶路更是难上加难。是她想得太多了。

    情报线的副手出去安排带人过来,先进门的是个熟人。

    年初推演军事时接触过的兵部侍郎对她一拱手,“陛下有命,着襄王殿下早日回京。”

    薛瑜愣住了,她想破头都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召她回京。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还了一礼,接过兵部侍郎手中的信筒。拆开蜡封,里面是皇帝的笔迹,确实只写了让她安顿好东荆,速速归京的事。

    “为什么?侍郎请坐,京中……陛下没旁的?”薛瑜让人坐下,急急发问。

    兵部侍郎赶路赶得只剩下一口气强撑着精神,没有坐,怕坐下就睡过去,苦笑了一声,“陛下、陛下想要御驾亲征,已经向东北调军了,只是还没出发。殿下您快回去劝劝吧!”

    他看着薛瑜的眼神,像看着什么救命稻草。

    薛瑜头晕目眩,被皇帝惊的。

    皇帝是不是忘了他虚岁四十五了,一身旧伤?他是真的不服老啊?!

    “我知道了。”薛瑜定了定神,让人带兵部侍郎先去休息,叫人来交接手头需要确定和经手的各项大事。

    离开东荆,必然不能大张旗鼓,不然刚安抚住的民心就要生乱。东荆虽然不是完全的移民之城,但外来人口的数量正在随收留和吸纳的难民增多持续增长,被战火驱逐离开家乡的人,本就是惊弓之鸟。

    对战局的把握和军政两方的协调事务,离开东荆后也就做不到那么及时,需要提前先做出预案和大方向。

    ……一条条数过,王府的文臣们的忙碌程度更上一层楼。

    薛瑜给他们和自己只留了一天时间,让伍戈点了几十人随行,第一卫巡视荆信边境线,荆南的人手略有不足,从第二卫里补上了一半人留守荆南调度民兵,王府能抽调的人手不多,算上要赶路的准备,这已经是最精简的程度了。

    到下午兵部侍郎睡了一觉起来,看着忙得脚不沾地的王府众人,叩门进了书房,委婉地提醒薛瑜,“殿下,陛下请您安顿好东荆诸事。”

    话不必两遍。薛瑜皱了下眉,猛地反应过来皇帝的意思。

    这次回京,就要告别东荆了。

    薛瑜谢过他的提醒,叫人再准备起来。

    江乐山和一部分文臣是要留下的,薛瑜安排了许袤留下,暂时过渡。她不算带伍戈离开,只点了陈关代她领第二卫亲卫,好歹也是个侍卫统领,回京不至于没有人用。伍戈留下来面对战事,虽然这样冷酷了些,但也实实的是女将们的建功立业机会。

    “李娘子的军功已经够了,这次随我回去,承爵后能再次募兵。”薛瑜在拿不定注意的伍戈手中的名单上点了一人,看见伍戈惊讶眼神,扯起唇角淡淡一笑,“你们的军功在薛猛将军那里有记录,我一直让人誊抄着一份。”

    剿匪的军功其实不多,但李娘子家中本有爵位,只是碍于女子身份没能承爵罢了,有了军功,哪怕只有一点,也就能照着以前其他人袭爵的路子往上报申请了。

    第二卫是薛瑜的亲卫,平日里工作和战斗的奖励和军饷都是她在发,但她随便提拔一人,要让他们入朝的话,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靠军功记录话,腰杆子才硬。

    伍戈心里发软,她长在西南大营,自然知道这样轻描淡写的话里,襄王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女兵本就是离经叛道,不要求、不记得的话,谁会专门记她们的战功?

    薛瑜简单定下来两拨回京队伍安排,后面的执行交给了伍戈他们,流珠这才忙完一轮赶回来,“殿下要回京了?”

    “嗯,你之后随许师一道回来,不必陪我赶路。”

    薛瑜准备赶路回去拦皇帝,不日夜不歇,也做好了连续换马的准备,流珠在东荆还有事交接,也没必要跟着她吃这种苦头。

    流珠急急道,“许师不随行,殿下身边缺人,陈统领一人忙不过来,让我跟殿下一起回京吧。”

    薛瑜见她坚持,点了头,“骑马赶路,中间吃不住的话就留下来。”

    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东荆城门在钟声中缓缓关闭,临时带人完成了检疫和诊治的一行人,经历了东荆城门外的或嫉恨或羡慕眼神洗礼,一架马车驶上白露山。

    薛瑜离开的时间定在明天凌,赶在最后的时间里在书房里签字用印,完成一批文书的确认,正忙碌着,就听门外人声通传。

    被皇帝叫她回京的事情一断,她差点忘了还有疑似黎七公主信使这回事。

    让人进来,薛瑜抬头就是一惊。

    “齐光?七公主,十二皇子。”

    这三个人,是怎么聚到一起的?崔家不是下狱了,后来又在守城吗?他们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怎么来的这么快?

    薛瑜语气稳住了平静,但心底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黎七公主勉强对她笑了一下,跪下来,低头扯了一下站在中间的男孩。

    十二没动,崔齐光上前一步跪倒,膝盖撞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弯下腰,“臣崔氏齐光,恳请殿下出兵抗狄。”

    他真心诚意地伏在地上行了大礼,祈求薛瑜真的一如既往地仁厚爱民。他被接进城刚换了一身衣裳,脑袋一抽一抽地疼,赶路的疲惫和这近一个月来看到的一切,令他不敢完全相信之前自己的判断。

    但求人,该有求人的模样,他身后还有族中老弱和平川城众多平民。他能想到的,能让人看上的,也只有自己的能力了。

    薛瑜皱了下眉,刚想话,就见十二解下背上的包裹,“在下黎国国君第十二子,愿献以传国玉玺,请齐国援手,照拂黎人,共抗狄罗。”

    包袱皮散开,木匣咔哒一声开启,灯火将白玉照出一层光晕,润泽威严,上方的龙钮仿佛要腾空而起。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在书房中漫开,以为他们只是黎皇可能能留下的最后血脉,才护着离开的崔齐光错愕地回头看向姐弟俩,黎七公主对他抱歉地笑了一下。

    黎七公主叩首,“妾与幼弟孤苦无依,愿奉大齐为君,请殿下垂怜。”

    薛瑜在听到十二与她谈的“交易”时,脑中就晕了一瞬,莫名想起了那次系统毫无缘由的紊乱。

    没记错的话,黎国皇室在她看到的故事里,一个都没有留下来,黎国更是案上鱼肉。若她没有和黎七公主接触,大约就没有今天这次见面。是毫无缘由,还是因为推演到了改变黎国未来的线握在了她手中?

    黎国玉玺传承已有两朝,到黎国时已经是第三朝,当年混乱征伐时胡人没拿到,是攻入平川城的黎国军队收入了囊中,因此黎国也自认为正统,一句传国玉玺并不夸张。

    玉玺、黎国皇室血脉、黎国重臣后代的请求,不得不,他们三人来的时机不仅很巧,人心也把握得很准。

    薛瑜声音淡淡,“入我大齐,即为齐人。”

    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拿到师出有名,十二皇子也很知进退,并没有拿着玉玺不放,要求交换未来的优待,那样就变得太麻烦了。

    “出兵之事,本王不能立刻答应你们。”薛瑜看着刚放松了些的男孩,“国事重大,随我回京。”

    她没有立刻告诉他们皇帝已经在调兵,她也安排了阻截草原的队伍,点了点桌子,叫崔齐光起身,理所当然地将他当成麾下文臣一样询问,“平川城究竟如何?”

    崔齐光垂手站着,快速将自己来时的经历了出来。

    对于本来有着挺好的应战起点,偏偏搞内斗搞得一塌糊涂的黎国朝局,薛瑜听完只想摇头。只能,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

    幸好齐国军营爱国教育长期发展进步,要是闹成黎国那样,那真是大家一起完蛋算了。

    崔齐光三人被通知了离开时间,听到明早离开,还有些紧张的姐弟俩就松了口气。他们不清楚原本薛瑜就要返京,只觉得这样紧张的安排,应当是真的将他们的事放在了心上。

    他们被流珠安排到隔壁院落住下,就近监视和保护,交代了仆从几句,流珠微笑着告退。崔齐光站在房门前,回头看了看姐弟俩。

    “是妾之过,一路多仰赖崔郎庇护,却不曾与崔郎交心。但兹事体大,还请崔郎原谅则个。”黎七公主内疚地声道歉,崔齐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叹了一声,“……算了。”

    换成是他,身带重宝要来交换国家和自己的未来,他也不敢在路上告诉别人。

    不过,黎七公主和十二皇子在宫中受到的教育一般,今天没有搞砸,拿出玉玺为的更多的是国而不是自己,倒是让他高看了一眼。

    “崔阿兄。”十二将玉玺的盒子重新装起来背在身上,牵住崔齐光的衣袖,按辈分算,他本该叫崔齐光侄子之类的,但年纪放在这里,路上赶路逃跑时,干脆就简单叫了兄长。

    黑黝黝的眼睛看起来纯稚认真,崔齐光掐了自己一下,从昏沉的疲倦里清醒了几分,“殿下?”

    十二眼巴巴看着他,“崔阿兄觉得,襄王真的会劝齐皇出兵吗?”

    “你不知道吗?”崔齐光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脸,对这个看起来稚嫩实际上聪明过头的家伙有些无可奈何。

    他心里生出一股叹息,若是没有国破,若是崔家还平安,选定的十二皇子上位后,这样聪明透彻的十二,未尝不能撑起黎国。

    但这都是假如了。

    “我觉得,应该是可信的吧。”十二低头掰着手指,“襄王没有要我们的玉玺,也没有把我们赶出去,还黎人就是齐人……我刚刚在城门前听人,信州北几城百姓被襄王派人专门去迁走了,她做事,总该有头有尾。而且……”

    “而且什么?”崔齐光听着十二从自己看到的事物出发进行的分析,虽然有些片面,但也相当不错了。

    十二仰头看着他,“而且,崔阿兄在带我们单独赶路的时候,对大家过‘就算不信齐国,也该信襄王’,我相信崔阿兄。”

    崔齐光脸上发烫。

    他带着人从平川城紧急撤走,没走多远就撞上了策马狂奔出来的姐弟俩,他们连衣裳都没换,是再显眼不过的靶子,不管是抢劫还是劫持,都是第一个遭殃的。

    再考虑到叔父要他来齐国求援,带剩下的崔氏族人活下去,两件事权衡了一下,他就决定先来求见襄王。去年出使后回国时,他带人东躲西藏抄近道回京,还记得几个路,正好能绕开城池,尽快前往东荆。

    但跟着离开的人太多,他不可能什么都不解释,就这样丢下崔氏旁支的老人妇孺留给惊惶的人群,那样他们会以为他逃跑了,秩序和底线被破,剩下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他以自身担保,做出了许诺。

    他一定会回来,齐国、起码齐国的襄王,一定会帮他们。

    但这样的许诺和信任在赶路中被焦虑和混乱压下了许多,帝王无情,黎皇着实不是个好的例子。

    “早点休息,明天你们谁跟着襄王走?”崔齐光刮了一下十二鼻头,强精神询问起明天的安排。

    他是一定要回去接应的,带来的银子还能买些干粮带去,落魄帝姬和皇子之后的路怎么走,他也爱莫能助。

    十二举起手,“我去。”黎七公主扯了他一下,有些不赞同,十二挣开姐姐的手,“我是皇子,他们会需要我的。”

    崔齐光心口发涩,虽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看着孩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定位,知道自己能被利用的价值,还是让他有些难受。

    正着话,院门吱呀响了一声,仆从心地了个招呼,又询问崔齐光,“崔使君留下还是折返?回去的话,殿下为你另有安排。”

    襄王着实是个体恤臣子的主君。崔齐光躺在久违的床榻上,手边放着收拾好干粮和一点常见病药丸的包裹。他侧过身,一行泪自干涩的眼眶涌出,滑到了被子里。

    奔波中顾不上伤感,也顾不上喊累,他是崔氏嫡枝最后的血脉,也是最靠近成年的男子,该担起崔氏和信任崔氏的百姓们的担子。但襄王的态度让他放松了许多。

    梦里,他梦到了那天叔父一身缟素,站在城墙上目送他离开。

    他再清楚不过,或许齐国出兵能救黎国,但平川城,几乎不可能幸存了,叔父留下,是在为黎国尽最后的心力。

    隔壁的姐弟俩也快睡着了,黎七公主揽着十二肩膀,迷迷糊糊地叮嘱,“要心。”

    “好。”十二轻轻应了一声,“阿姐也要握紧剑,千万别松手。”

    崔齐光醒来时天色刚刚泛白,习惯了赶路时的颠簸紧张,虽然没睡够,还是爬了起来。他摸了摸包裹中的匣子,轻手轻脚地出去,询问水的仆从,“方女史现在何处?”

    仆从摸不着头脑,“方女史?呃……前几天回来过,但是又出去了。做什么去了?的也不清楚,好像是殿下派了别的事一直在忙吧。您是有话要递?”

    崔齐光神色难掩失望,“没什么。”

    仆从被嘱咐过要好好招待这里的几人,他想了想,“您要是着急,不如去拜见殿下,请殿下帮忙?别人找不到,殿下应是能寻到他的。”

    背后屋子里,十二开门出来,见崔齐光站在院中愣了愣,扬起笑脸,“崔阿兄也这么早?”

    崔齐光看他一眼,“我同你一起去见襄王殿下。”

    薛瑜四更天的早餐吃得相当热闹,又命人去拿了些吃食过来分给两人,吃完才让人领着十二皇子去做出发前的准备。比起昨天受到接二连三惊吓/惊喜时的状态,薛瑜已经平静了许多,她看看崔齐光,“齐光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崔齐光抿了抿唇,“臣回、臣此去黎国,恐路上遗漏,辜负叔父所托。因而,臣叔父所赠之物,请殿下代为转交方女史,再请方女史交给钟三夫人。”

    他取了一个单薄的匣子出来,看起来装饰性远高于实用性,并不适合储存东西。薛瑜目光微凝,仔细看了看匣上花纹,和在如今改为钟宅的钟南嘉屋中看到的木匣装饰找到了几分相似。

    “是什么?非亲非故,恐怕不太合适。”薛瑜神色不动,没有立刻答应。

    但在崔齐光提到钟南嘉时,她心底就有了猜测。

    “钟夫人是叔父的义妹。”崔齐光指了指匣子,“这个匣子曾是与钟夫人的妆奁一起造的,叔父可以以此为证。”

    若不是找不到人,他大可去寻那位亲近母亲的“堂姐”,方二娘一定熟悉母亲的妆奁,也不必让他这么空口白牙地与不知情的外人提起。

    薛瑜垂眼看着匣子,“好吧,我会转交。但要让人先检查过。”

    匣子拆开,里面只有一卷纸、一封信和一方玉石印章,东西少得可怜。

    纸张都已经陈旧泛黄,轻薄微脆,绝不是近年的东西。

    薛瑜坦然地开了信件,看到内容,她不由得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两年前,看到的是方锦湖伪造的那封母族代为请求的义绝书,但眼前的信上写的分明还是“和离”。

    另一卷纸上是琐碎的记录,大多是在点评什么好吃、什么书好看不好看,语调年轻,认真地记录自己的生活,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之后与人分享的那一刻。

    玉石印章的边缘磨损得厉害,棱柱都被磨去了棱角,看起来像是被人拿在手里摩挲过许多次。玉是好玉,但上面的几处裂痕清晰可见,虽然重新修补了,但从中间裂成几块的程度,能修补到现在的程度,定是废了很大的劲。再看印面,更是眼熟,正是“钟许”。

    薛瑜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脑海中仍病着的那个娇俏钟南嘉和病愈后的温柔钟南嘉形象交替闪过,眼眶发酸,想什么,却只有一声叹息。

    “我会转交。”薛瑜心地把木匣扣好,崔齐光起身行礼,一揖到地,“谢殿下。”

    但不是现在。薛瑜心里默默补充。平川城情况不妙,但她派人够快,若之后出兵够快,可能还来得及。

    迟来的对话,该当事人亲自去才算真诚。

    呼啸着离开的马蹄声震在崔齐光心上,他默默祈祷,襄王此去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