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

A+A-

    徐方亭帮谈韵之面试一个过年留在沁南做钟点工的阿姨, 除夕前两天,她和孟蝶一起搭上长途巴士,汇入春运返乡大潮。

    孟蝶一路吃各种零食, 徐方亭可能这半年饮食升级, 口味改良, 对吃食少了以前的饥渴, 加上皮质座椅味道奇特, 她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水。

    城市的繁华一路抛在身后, 村落逐渐成为主景。

    在舟岸市换乘回仙姬坡的短途汽车,没有售票员,没有报站,招手即停, 随地下客。

    现在许多人家消费得起汽车,车厢内只坐了不够三分之二的乘客。

    孟蝶不再吃零食,和徐方亭一起望着窗外。两个外出工的女孩有了类似近乡情怯的情愫。

    在仙姬坡村门下车,让司机多停一会抽出行李箱,合上脏兮兮的行李箱门。

    等汽车离开,徐方亭和孟蝶掩鼻吃了一口尾气, 才拉着箱子过国道。

    许久未归, 一路多出几栋在建的房舍, 孟蝶在一道岔路口处跟她道别, 徐方亭继续往仙姬坡的心脏走。

    乡村房舍缺乏现代美感,配色失调、夸张或不够工整。一般哪家用了某个色调的墙砖,周围总会出现与之相似的房舍。

    那口她哥遇难的池塘,池水泛绿,垃圾漂浮, 恶臭隐然,再也不是时候作文里歌颂过的可爱。

    城市的繁华与文明规整她的审美,徐方亭头一回对长大的地方生出微妙的疏离。

    当蛀牙般的家出现在眼前,她得承认她可能没有挑剔的资本。

    徐方亭家占地百来平米,只有一层,水泥地板,红砖内外墙。

    她从背包掏出钥匙开不锈钢门,叫了声妈,没人回应。

    她的房间一半堆放旧物,一半是她的床、书桌和衣柜。徐燕萍早扫干净,旧式带蚊帐架的床上铺着她高中那一铺被子,书桌纤尘不染。

    屋里只有一根日光管,红砖墙吸光性太强,徐方亭得在书桌周围墙壁糊上大版挂历,才能稍微提供反光。

    此时日历上的褶皱积了灰,像一条条灰虫子附在白纸上。

    外头传来电动三轮车的声音,徐方亭放下东西出门看,徐燕萍骑着一辆蓝色的回来,应该是舅舅家的,他们家那辆早在车祸中严重变形。

    她响亮喊了声妈。

    徐燕萍边笑边扶着腰慢腾腾进屋,“那么快,我还以为你要晚饭才能回来。”

    徐方亭放倒行李箱,取出给徐燕萍买的衣服。

    徐燕萍捧着衣服,笑眯了眼,“这得多少钱啊?”

    徐方亭:“不贵。”

    “哎哟哟,”徐燕萍摸着料子,衣服上身后,在斑驳的衣柜镜正了正衣领,正看侧看,摸摸袖口又试试口袋,“这衣服真好。”

    徐方亭叠起胳膊倚在柜子边,脑袋也轻靠上去,笑道:“一下子年轻好多岁吧。”

    徐燕萍又:“以后可别给我买那么好的衣服,我平常也没机会穿,干活不方便。”

    谈韵之那句话突然闯进脑袋,徐方亭下意识便搬出来:“过年总要买新衣服的。”

    徐燕萍惭愧一叹,“都到了女儿给妈买衣服的年纪了。”

    徐方亭的一句“我已经工作了嘛”溜到嘴边,卡顿片刻,犹豫咽下。工作像一个长期的承诺,她还没能力将这种状态持续下去。

    “一会我和孟蝶到镇上逛会,剪个头发,半年没剪了。”

    徐燕萍心翼翼脱下衣服,展开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你才刚回到,又要出去,搭车不累吗?”

    “不累,好久没放过这么长的假,趁空玩玩。”

    口袋中手机震了一下,大概孟蝶在找她,徐方亭边先走了。

    果不其然,孟蝶没多久骑电车到她家门口,跟徐燕萍过招呼,载她一路到镇上。

    没有头盔,头发在寒风灰尘中又毛躁了几分,徐方亭剪了一个可扎可散的披肩发。

    这期间孟蝶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刚在对联街碰见你的童老师了,喊你有空过去找她。”

    童老师就是徐方亭初中的生理启蒙老师,父亲老童是仙姬坡学的老师。

    徐方亭以前帮带老童的孙女,老童管她一顿午饭,外加午休时间指点一下她练毛笔字。

    老童每年寒假上街兼职写对联,等徐方亭可以出师,他便把她捎上,按销量分给她一点生活费。

    徐方亭读高中那三年,销量有所增长。

    镇上每年只有个位数的学生能考上舟岸高中,相当于一只脚踏进大学门槛,徐方亭无形多了一层吉祥物的光环,大家买她的对联相当于给自家孩子讨个吉利。

    理发的阿姨帮把头发吹直,徐方亭还是习惯性扎起来,“我答应她过去帮写对联。”

    孟蝶随口道:“你还要写啊?我还以为你能自己挣大钱,就不会去了。”

    徐方亭心有微妙:“每年都去,好像习惯了,反正有时间。”

    口袋里手机又震动几下,徐方亭没有立刻掏出来。

    徐方亭跟孟蝶分开,来到童老师家的对联摊。

    现在印刷技术精进,摊铺大多售卖印制的对联,匀称美观,价格低廉。但也有不少喜欢手写对联的人,每个字落笔有情,每一副独一无二。

    童家坚持手写对联多年,在镇上有名气。

    童老师远远跟她招手,唤她名字:“方亭,来!”

    “童老师——”徐方亭笑着过去,“我还以为你回你婆婆家过年。”

    童老师为带她们初三毕业班,婚期推迟一年,指导她们高一上学期才结婚。徐方亭高一和高三过年前都没见着她。

    童老师不施粉黛,衣着朴素,看起来比榕庭居那些全职妈妈黯淡和年长几分。

    童老师掠过一丝尴尬,但到底年长十岁,旋即淡然而笑:“过来帮帮我爸,上年纪了写不了多少就喊手痛,所以啊——需要请一下你来当救兵。”

    徐方亭惭愧道:“我半年没怎么写字,也不知道还行不行。”

    工后她每天的输出量只有日记几段话,比起高三退化严重,字还没散架,但流畅性值得怀疑。

    童老师:“没事,我相信你。”

    徐方亭在废报纸上练习好一会,童老师校验通过后,开始上阵替老童老师的班。

    不一会,来了一个中年老熟人,男人自称年年在此买对联,跟两位童老师寒暄过后,:“老童老师,帮我写个对联啊,就写‘门迎百福丁财旺,户纳千祥合家欢’。”

    老童老师坐躺椅上歇息,往徐方亭示意:“我徒弟回来了,她写也可以,你看行不?”

    男人对徐方亭有些印象,笑道:“这就是舟高的高材生吧,准备考大学了吗?我孩明年——不对,应该今年了——今年也要中考了,你给写一副也行,沾沾喜气。”

    徐方亭握笔的手发颤,若是鼻端墨水再多些,恐怕会往纸上抖下一条墨珠链子。

    她含糊嗯了一句。

    童老师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才稍稍稳住她。

    徐方亭开始往盛墨水的碗蘸水,在碗沿刮擦狼毫。

    在男人又搭话道:“高材生考上哪个大学了啊?”

    徐方亭忍无可忍,快嘴一步:“工作了。”

    “那么早,”男人不禁量她全身,“看不出来啊,太年轻了吧,你看起来都不够二十岁。”

    徐方亭:“你眼光真厉害。”

    男人回过味来,断气般啊了一声:“没上学了啊?”

    徐方亭的情况多少有点特殊,家境贫寒,亲哥是个傻子,自己一骑绝尘考上重点高中,这样凄凉的命运在镇上几十年来可谓独一份,听过的家长多少有些印象。

    更别提后来她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只剩下母女伶仃相依。

    男人见她还没落笔,霎时生硬道:“我突然想起我老婆已经买有对联,这副我就暂时不要了,不好意思啊。”

    罢他朝老童老师赔了一个笑,转身离开摊铺前,还低低啐了一句:“晦气。”

    童老师看不过眼,叫道:“哎,站住,你谁晦气呢!”

    男人不理会,甩袖便混进人群里。

    童老师准备绕出去追,徐方亭立刻拉住她,语调几乎带着央求:“算了,童老师……”

    老童老师不由蹙眉,宽慰道:“别跟这种乡野莽夫计较。”

    童老师也:“就是,儿子天天在普通班混日子,班主任都建议不用中考,直接报名中职算了。”

    徐方亭抿了抿嘴唇,沉声道:“童老师,我看我还是先不写了吧——”

    “不行!”童老师激动地,“方亭你答应我的!就一个不相干的臭男人,别把他的话当圣旨。吃个鸡蛋还要管母鸡身上有多少根毛吗,就算他去买印制的对联,那操作印的还不是普通工人吗,不定连初中也没读过。”

    老童老师站起来,把一本热门对联汇总本交给她,“这本都是卖得比较好的对联,你帮我先写好几张,明天要货量估计会更多。——我当年高考失利也没考上大学,童爷爷还不给钱去复读,回家放了两年牛,后来周周折折才当上学老师。就算当老师,童爷爷早年还嫌弃我没有像其他兄弟一样出去闯荡,窝在地方当个窝囊老师。他临走前才知道,身边有个能随时叫回家的儿子有多幸福。无论你春风得意还是马失前蹄,总会有人嫌弃的你,所以啊,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踏踏实实每一天就好了。”

    老童最后看一眼童,仿佛这话也是对她嘱咐。童脸色微变,没有什么。

    无论听到多少漂亮话,徐方亭的境况一天未变,高考失利始终如噩梦相随。

    她只好接过本子,重新执笔蘸墨,在红纸上落笔。每一个字力透纸背,点是蛰伏的不甘,提是沉默的愤怒,撇是放弃的无奈,捺是前进的指引。

    沉浸其中时,她好像抓住的火苗,光亮暂时驱散了噩梦。

    *

    徐方亭揉着发酸的手腕,赶着最后一趟班车回仙姬坡,徐燕萍刚开始炒菜。

    她坐到床上,才掏出手机。

    Q群聊已经积累99+条未读消息,初中班级群在商量上大学后的第一次聚会。

    上大学的只有十来人,大部分大专,王一杭凭着985大学成为当之无愧的重磅人物,加之人缘不错,无论如何不能缺席。

    有人隐晦提了句“学习委来不来”,徐方亭呼吸一窒,急着往下翻动,竟然忘记去看这人是谁。

    又有人回“现在是不是变成工委了[呲牙]”。

    王一杭给那人几颗炸/弹,反问他泥水工做完没有。

    徐方亭没再往下看,直接退出Q。

    王一杭却偏不让她退出似的,刚才发来微信——

    「看班群了吗?他们在搞今年聚会,你来吗?」

    徐方亭装没看见,转手点进朋友圈,谈韵之的动态在第一条。

    TYZ:「徐不在的第一天:」

    配图:谈嘉秧委屈巴巴.jpg

    徐方亭禁不住噗嗤一笑,顺手点赞,按了两个调皮眨眼吐舌的表情,心情莫名缓和。

    这个时间点,谈韵之应该在沙发边照看谈嘉秧,等厨房开饭,看手机的姿势应该还是抱腰举手,反正不会低头委屈自己的脖子。

    他的回复很快过来:[抠鼻]。

    她点开他的聊天窗口,用语音问:“谈嘉秧,我是姨姨,你在做什么?”

    谈韵之回了一条2秒的语音,谈嘉秧稚嫩而模糊的声音道:“姨姨。”

    徐方亭刚想回复,谈韵之又发来一张图:他和谈嘉秧坐在比格斗笼少了天花板的波波池里,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技巧,谈嘉秧竟然也看向镜头,甥舅俩表情平淡却养眼。

    徐方亭好像给人用手指亲昵地戳了戳脸蛋,双颊泛热,心起涟漪。

    她拍谈嘉秧时,自己从来不出镜;谈韵之拍时,她就算无法离开镜头,也会把自己的头扭出镜头,保证谈嘉秧是绝对的主角。

    她从来没有谈韵之的正面照片,连侧面的也没有,至多留下一两张他和谈嘉秧的背影照。

    毫无疑问,东家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生。

    若是高中同班,不定她还会暗恋上;就算不是暗恋对象,也会经常出现在女生宿舍卧谈会里,久而久之,惹人注目,变成独特的回忆。

    徐方亭默默保存原图,加了一个红心收藏,便于日后寻找。

    亭:「好乖啊!」

    TYZ:「……」

    徐方亭后知后觉歧义加剧暧昧,忙补充:「谈嘉秧好乖啊!」

    那边像没看到补丁,直接回复——

    TYZ:「姨姨的呢?」

    徐方亭的阅读能力似乎退化了,读了两遍,猜他可能也要她照片,让谈嘉秧加深印象,免得一个假期过去就忘记。

    她调开自拍模式,举起手机。

    红砖墙壁实在晦暗破败,脑袋映在上面,她还记得时候不心靠近,砖缝的水泥疙瘩会缠住她的发丝。

    徐方亭跑出门外,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转了好几个背景,拍了一张与菜地为伍的照片。

    片刻后——

    TYZ:「好呆。」

    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