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第 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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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方亭安排好谈嘉秧, 再次回到舟岸市,心情已截然不同。

    钱熙程比她早一趟车回校,赶着端午节三天填完志愿, 还得回到沁南市的工厂。

    徐方亭行程跟她差不多, 车次不同, 但节日车票相对紧张, 便没再费心换票凑一趟。

    下午时分, 丁大海给好些学生围拢,提早给徐方亭发了消息, 既然她们住校,晚上他在跟她们谈谈。

    “你准备报哪所大学?”钱熙程一直在产线上,没空研究志愿,连成绩也是借亲戚手机查的, 这会才翻开厚厚的招生指南。

    两个人有了第一次高考经验,这本书没单独买,一起凑钱订的。

    钱熙程刚问完,便翻到折角的一页:“沁南师大?”

    “对,”徐方亭依然干脆,指着提前批编号004的专业, “这个。”

    “特殊教育?”钱熙程疑惑道, “是干什么的?”

    “……就是特教老师, ”徐方亭耐心道, “教听障、视障、智障和孤独症之类特殊孩的老师。”

    钱熙程问:“孤独症跟自闭症一样的吗?”

    徐方亭点头:“称呼不一样而已。”

    钱熙程对孤独症有所耳闻,但不清楚具体症状;智障平常多用来侮辱人,她听着第一感觉有点不适,听障和视障比较陌生。

    “听障和视障、就是常的聋哑人和盲人吗?”

    “嗯,但是专业点一般不聋哑人和盲人, ”徐方亭耐心解释,“就有听力障碍、视力障碍、智力障碍等等,特殊老师就是教他们用特定的方法,过上跟普通人差不多的生活。”

    “你了解得好深入!”钱熙程由衷道,“我连想学什么都不知道,以前就知道学习,考个好分数,没想过以后自己能干什么。”

    徐方亭犹豫一瞬,轻声:“因为我亲哥有孤独症,我对这方面了解比一般人多一点。”

    表情不多的脸上现出惊讶,钱熙程坐下铺扶着双膝:“你们家一定很辛苦吧。”

    “他早两年……不,三年,”徐方亭兀自自嘲一笑,时间过去这么久,她竟然毫无知觉,“意外走了……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解脱吧。他的症状很严重,时候诊断和干预不及时,还走了弯路,不然也许可以改善很多……都是后话了……”

    钱熙程点点头,:“你家人应该很欣慰你的选择吧。”

    “不知道……”徐方亭一叹,“我还没,你看连你也没听过特教老师,这专业挺冷门,听起来没‘钱途’吧。”

    钱熙程不了解不发表意见,转而问:“读师范是不是比其他大学相对学费少一点?”

    徐方亭:“应该是,还有公费师范生,免学杂费,每个月补贴生活费,毕业后回到生源省至少六年。”

    “嗯,我考虑一下,”钱熙程目光一顿,许是徐方亭前头坦诚,她也有了交心的勇气和安全感,“我家条件不好,我是我婆带大的。以前我婆身体好,还能点零工,我们两个自己住。后面上了年纪就被接回我舅家,我的学费都是他们出,也不知道上大学还给不给……”

    “嗯,我也只有一个妈了,跟你差不多,”徐方亭轻轻,“晚上我们去网吧上网,再详细研究一下吧。”

    *

    是夜,徐方亭和钱熙程一起聚到丁大海的办公室。

    丁大海语重心长道:“方亭啊,我们选专业要综合考虑,不能单凭兴趣爱好。你这个分数,报师范的话,确实可以博一下汉语言文学。”

    徐方亭也坐椅子上,平视着他:“我了解过,就业前景还挺好的。——汉语言文学多悬啊,不太敢……”

    “汉语言服从调剂,若真上不了,还有要分低的特教保底。”

    “……”

    “特教老师毕竟还是少数,需求量能大到哪里呢?冷门专业之所以冷门,这么多年没热乎起来,就一定有它深刻的原因,”丁大海,“我当年读大学的时候,特教专业的学生都是调剂过去的,没几个人愿意报,由此可见学校的重视程度。挑专业还得考虑一下家庭背景,比如有些同学家里人在银行系统,他学商科就挺不错,以后家里人都是他的人脉资源。”

    徐方亭撇了撇嘴,半开玩笑道:“我妈在工地做饭的,看来我要进技校当厨师最合适。”

    钱熙程忍不住无声一笑。

    丁大海心胸如海,不怒反笑:“我意思是,要懂得最大程度地利用现有资源。方亭,我就句直接一点的,你别怪我话难听,像我们这样一般家庭出来的孩子,选专业还是保守一点,选一些以后工作稳定的专业,让家里多一分持续的经济来源。”

    钱熙程不由默默垂眼。

    “不瞒你,我当年家里挺穷,学费都是贷款的,报师范有一部分原因是学杂费没那么夸张。毕业后就一直在一中,每天能跟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在一起,挺开心,我也觉得值了,”丁大海笑了笑,“当然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要报特教谁也拦不住你,我只是以过来人身份给你一个参考和建议。”

    “老师,你的道理我都懂——”徐方亭简要提了提她亲哥的情况,其实认识谈嘉秧后,才了解和憧憬这个专业,但她决不会跟任何人泄露谈嘉秧的实际情况,连她妈妈也不行,当下便也没。

    丁大海震惊良久,轻轻一叹:“方亭,也许我应该夸你一句‘后生可畏,精神可嘉’。”

    徐方亭这边不动,丁大海转攻钱熙程,她这边更爽快,要不也报师大,冲一下汉语言文学,服从调剂,沁南城市平台可以,以后往返两地,也不会因为路费太肉疼。

    徐方亭和钱熙程大半决定了志愿,为以后大概率同一所学校欣喜,一块上去了网吧。

    宣洁明天才过来。她比去年提高25分,跟徐方亭她们还有一截差距,报了沁南财经学院。

    决定志愿的次日,徐方亭便接到徐燕萍的主动来电,高考对她们家来是一场翻身的赌博,志愿便是赌注,徐燕萍自然也是紧张她选择不好。

    “你就听你老师的,先填那个汉文学,录不上再调到特殊教育,不行吗?”徐燕萍获取消息的渠道单一,丁大海便成了她的权威,“你们老师带过的学生多,比你有经验。”

    “汉语言文学,”徐方亭纠正道,“妈,你连名字都记不清,就别管了。”

    “因为你哥吗?”徐燕萍嗨了一声,“你哥以前上课的地方你不知道,还不如你学好,当那样的老师能挣得了几个钱,还是要靠政府拨钱补贴的。”

    “十几年过去,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啊!”徐方亭在宿舍顶楼平台讲电话,楼梯间空旷,加大了回声,听着特别焦虑,“我已经决定了,以后毕业出来,总不至于还得在路边捡油条吃,去别人家当保姆,再差也不会比过去差啊!我是真的想当一个这样的老师,就像你想拿起菜刀和锅铲那样。”

    徐燕萍在家待业多年,自然最清楚重返工位的心情,停顿良久,也许从三年前徐方亭挑起家里经济大梁那一刻,她就再也跟不上女儿的步伐,不了解她的想法和能力。

    “……行吧,只要你喜欢,以后不会后悔就行。”

    *

    “方亭真的报了师大?”

    七月伊始,高考提前批录取几天后才开始,沁南大学还没正式放暑假,谈韵之和王一杭也在为最后两门考试做准备。

    傍晚结束自习,两人一前一后才教室出来,王一杭终于得闲他。

    谈韵之简单应了一声,跟他一起去拉单车。

    王一杭:“不是你怂恿的吧?”

    谈韵之横了他一眼:“徐像意志软弱的人吗?”

    王一杭:“谁知道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喂!”谈韵之不客气叫了一声,“你到底了不了解徐,怎么连她喜欢当老师都不知道?”

    王一杭对自己有清晰认知,以前的确跟徐方亭没深聊,但是有多年同学情谊底,他不太担心。

    “你跟徐关系真那么深厚,为什么她还不知道你要出国,连周末也是在忙出国的事?”

    “……关你什么事!”谈韵之给戳中软肋,生硬反击,“想趁虚而入啊!”

    王一杭也不留情:“你就没坐‘实’过。”

    谈韵之把气都撒单车上,猛力拉出停车位,车头一拐,跨坐上去准备飞驰。

    王一杭叫住他:“谈韵之,我们正经点,你到底什么算?我知道你们相处两年,感情有可能比我跟她深——”

    “这还用你废话!”谈韵之长腿撑着单车,强势断。

    王一杭没理会他的无礼,继续:“我也觉得你现在表白成功几率挺大——”

    “你真这么觉得?”谈韵之忽然敛了爪牙,好像被鼓动一般,话语谨慎又不掩跃跃欲试。

    王一杭依旧无视,:“你一边吊着她,一边准备出国,是算等出国后,让她在国内给你看孩,你一个人在国外逍遥吗?”

    谈韵之一脚踩上脚踏,离开的姿态很显然。天气暑热,即便阴天,在户外呆这么几句话时间,额角后颈隐隐冒汗。

    “那是她的工作,我需要人照顾孩,她需要生活费。我们很公平。”

    “是挺公平,”王一杭无不揶揄,车挪到他身旁,“就怕你用感情要挟她。”

    谈韵之骂了一句怒气隐然:“我有那么卑鄙吗,到时我姐会回来,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关心的是方亭,”王一杭凛然道,“你看我们认识的师兄师姐,有几个不想抓住机会在国外工作几年攒经验,你到时候出去了还想回来?她家条件根本供不起出国,你准备墙内墙外都开花,还是出国就把她甩了?”

    “王一杭,你管好你自己!”

    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设,谈韵之也无端烦躁。手机震了一下,徐方亭心有灵犀般给他发了消息。

    他点开一看,燥火更旺,兜好手机,另一边脚收上脚踏,人便风了出去。

    “……”

    王一杭无言跟上。

    骑至岔路口,眼看谈韵之折向另一个方向,王一杭忙停车叫了一声:“你不去食堂吗?”

    “回家有事!”谈韵之头也不回应道,果然是往他停车地库的方向。

    “明天考试8点,别迟到!”王一杭冲他的背影叫道。

    谈韵之举了一下手,示意听见了,又折像另一个方向。

    两个人经常因为一个课业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离开教室还能和平同桌吃饭,每次谈起徐方亭的问题也这样,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一旦回归没有她的校园,依然能像同学相处。

    关系就这么继续微妙着,不知哪一天平衡会被破。

    *

    谈韵之回到颐光春城,谈嘉秧一个人在客厅玩乐高,徐方亭在书房iMac前,看着不时滑动的网页。

    “东家,那么快!”徐方亭回头,刚才没留意到开门声,“吃饭了吗?”

    “没有,”谈韵之拉过椅子坐到她身边,“幼儿园让今晚要填完?”

    今晚放学时,幼儿园老师在班级群发了通知,要进行“儿童发育状况和适应行为初筛调查”,强调幼儿期是儿童心理行为及个性发展的关键期,此次筛查的重要性,要求家长在3天内完成调查问卷。

    静待多日,悬在头上那把剑终于落下来。

    徐方亭此刻就在研究问卷的内容。

    “要不要给你做点吃的?”

    “暂时不用,先看看有什么内容?”

    两把椅子的扶手紧紧挨在一起,谈韵之不心全占了。

    “我看了一下,跟在医院评估的量表差不多。”

    徐方亭松开鼠标给他,手臂自然想搭扶手,哪知冷不丁贴上一股温热。

    两个人面面相觑看向对方,眼神旋即躲开,胳膊也一样。

    “我看看……”

    谈韵之右手握着鼠标,自然转向她,像要准备拥住她似的。

    徐方亭的右手只好勾住另一边臂弯,身体可以自然偏左,离他远一点。

    谈韵之从头粗览了一段,心里有底,又回到顶端,在幼儿名字的空白处点下光标。

    “填吧。”

    徐方亭:“现在就填了吗?”

    谈韵之:“填吧,反正都要填。”

    “……如实填写吗?”

    “……如实吧。”

    徐方亭默默搬过鼠标,开始输入谈嘉秧的名字,出生年月,主要抚养人等等基本信息。

    下面的选择题涉及时间从出生开始,她们对谈嘉秧两岁以前的表现知之甚少,仅能结合他确诊时的情况,倒回去推测可能的表现,然后选择程度较轻的一项。

    两个人一边填一边交流,内容的确跟医院的评估大同异,都是围绕孤独症进行调查;但她们心情却跟在医院时大有不同。

    医院相当于一个封闭的世界,出了行为发育科,没人会知道谈嘉秧是一个特殊儿童。而幼儿园是区的心脏,连接着一个个家庭;朋友像细胞把消息传递进一个个家庭,只要有一个人知道谈嘉秧有障碍,消息便会无序扩散开,直至人尽皆知。

    徐方亭敲键盘,谈韵之点鼠标,两人越填越缄默,越往下越沉重,仿佛凛冬降临在她们稚嫩的脊背。

    直到最后一题,题目询问家长是否因孩子发育异常到医院就诊,诊断结果为——

    后面留了一个空白文本框。

    徐方亭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话,他仿佛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如实填写吗。

    如实吧。

    谈韵之认命般轻叹,点头。

    徐方亭盯着键盘,安静敲出七个字:孤独症谱系障碍。

    谈韵之点击“确认提交”——

    「您已完成本次问卷,感谢您的配合与支持!」

    「恭喜您获得1次抽奖机会!」

    两个人望着系统抽奖转盘发呆,好像不曾经历过答题,只是偶然凑到书桌前。

    可谁也无法动弹,跟刚刚结束一次不太顺利的考试一样。

    “姨姨!”谈嘉秧忽然风风火火跑进来,在徐方亭旁边刹车,右手捂着胸口,“我的心跳变快了!”

    徐方亭终于从问卷中回神,心转过椅子面对他,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快了?”

    谈嘉秧认真:“因为我跑了,它就变快了!”

    谈韵之也同步回魂,转好椅子,伸臂示意谈嘉秧靠近:“谈嘉秧,你还懂心跳啊?谁教你的?”

    “姨姨教我的,”谈嘉秧罢要蹭到他胸膛,“我听一下你心跳。”

    谈嘉秧把耳朵贴到胸膛正中央,谈韵之把他脑袋往左边移一点,低头问:“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谈嘉秧依旧埋在他胸口,“心跳是咚、咚、咚的声音。”

    谈韵之抬头朝徐方亭会心一笑。

    谈嘉秧挪开脑袋,站直:“舅舅,如果人没有心跳,人就死了。”

    “……”

    谈韵之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关于人的死亡,不禁愣了下,只听徐方亭低声“我告诉他的”。

    他无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斥责:看你教的什么好话。

    徐方亭不服气地补充道:“他粗心大意摸不到自己的,就在路上大叫‘我没有心跳了’,然后我就告诉他了……”

    谈韵之点点头,没什么。

    “姨姨,我听一下你的心跳。”

    谈嘉秧又钻徐方亭怀里,脑袋埋进来,位置不太准确,她以为他会她没心跳,岂知他忽然叫道——

    “你的太厚了,我听不见你的心跳。”

    徐方亭:“……”

    谈韵之不由自主扫了一眼“太厚”的地方,紧忙又转开,有一些尴尬,也有一点搞笑。

    他轻轻咬唇,垂下脑袋,也无法掩饰嘴角弧度。

    徐方亭瞪了大的一眼,问的:“谈嘉秧,那谁的薄啊?”

    谈嘉秧摸着自己的胸口,:“我的薄。——舅舅的也薄。”

    谈韵之终于憋不住,仰头扑哧一声笑:“舅舅的不薄,舅舅的有胸肌。”

    “……”

    徐方亭看了他一眼,这会终于轮到她想:看你教的什么好话。

    谈嘉秧:“胸肌在哪里?”

    “这,”谈韵之直接拉过他的手往相应地方罩,“这里硬硬的,是肌肉;肌肉里面是骨头,骨头里面住着心脏,就是心跳的家。”

    谈嘉秧很严肃道:“舅舅,你错了,骨头里面是骨髓。”

    “哇,”徐方亭惊叹道,“谈嘉秧,你好厉害,竟然知道骨头里面是骨髓。”

    谈嘉秧:“是的。”

    “……改天买副人体骨架模型再教你吧,”谈韵之又拉着他手最后感受一下,“这里是胸肌,记住了。”

    谈嘉秧收回手,低头看看自己的,问:“我有胸肌吗?”

    谈韵之:“等你长大好好锻炼身体就有了。”

    “我的胸肌在这里。”

    谈嘉秧忽然使出九阴白骨爪,往大概地方罩了下,抬头挺胸,笑眯眯示意。

    “这里。”

    徐方亭笑出声,站起来:“东家,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弄,”谈韵之也笑着望向谈嘉秧,调查问卷好像真的被抛诸脑后,“谈嘉秧,要不要去麦当劳吃薯条?”

    “吃——!”谈嘉秧立刻忘记心跳和胸肌,跳起一次,便蹦出一个字,“我!要!吃!薯!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