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 9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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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8日, 谈韵之考完大三最后一门课程放暑假,今年高考提前批开始投档,幼儿园的暑假还在两天之后。

    上班时间之后, 徐方亭的档案已经投出。

    她握拳在胸, 在客厅来回走了两圈。

    “晃眼花了。”

    谈韵之起得晚, 在餐桌边吃早餐, 电脑包搁在另一张餐椅, 一会他还要会学校,据是找老师参考论文。

    徐方亭走到他身边, 拳头还没松开,仿佛要揍他似的。

    “东家,提前批17号才结束,你学校会不会扣到那天才发结果?”

    “会。”

    谈韵之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暴露性格中恶劣的那一面。

    “东家!”

    谈韵之咽下一口涂了花生酱的面包,咧嘴笑:“我又没投过,怎么会知道。”

    “……”

    又来了,保送生的骄傲。

    徐方亭继续握拳,卡似的再走两圈。

    谈韵之不以为意道:“凭你的分数,报一个冷门专业, 坐等录取就行了, 高枕无忧啊。”

    “不踏实!”徐方亭恨恨地, “我巴不得下一次睁开眼睛, 它就把我录了。”

    相较之下,钱熙程可能没她这般急躁。她可能一早就上了产线,一个白天都奉献在车间,逐个按捏遥控器的按键,确认没有质量问题, 没机会借亲戚手机看一眼。

    谈韵之解决早餐,自己把杯碟送进洗碗机。

    “上大学的第一件事,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找一份兼职。”

    徐方亭两只拳头在胸前轻轻相击,坐到他对面的餐椅——这默认是她的位置。

    谈韵之看向她,:“你的存款,就用完了?”

    徐方亭:“没有,但一直只出不进,总有用完的一天,所以……”

    她看着他,像在暗示一个求职机会。他的手搭在餐桌,手指不由轻轻敲了敲桌面,谈韵之在动摇。

    王一杭那些话单单想起,也足够振聋发聩。

    谈韵之继续沉默。

    “东家——”

    那边先发制人,这边抢占先机。

    “你准备找什么样的兼职?”

    “……”

    原来他不再需要她。

    还以为周末叶阿姨休息的时间,她可以兼职一下。

    徐方亭错愕一瞬,两只拳头重新握了握。

    “听大学校内可以勤工俭学,想争取一下。周末要是有时间,想找一份家教。这些兼职都比较传统,东家,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的看法当然是该上学就好好上学,时间花在学习上。”

    挺有道理的一句话,此刻出便带上何不食肉糜的微妙。

    “我当然希望能专心学习啦,但有可能突然又失去学习的机会。”

    她的声音在伪装轻松。

    谈韵之看着她,两只手交握,拇指不由动了动。

    “钱不够,我给你。”

    前段时间为志愿发愁,徐方亭忽略不少东家式热忱。如今少了这团愁云,她似乎又看清楚一些。

    “……无功不受禄,你为什么要给我?”

    他回视她,又像避开她。

    “没为什么,就想给。”

    谈韵之拉过他的电脑包在臂弯上挂着,起身时顺便甩上肩膀。

    不明不白的态度,跟发一条流浪狗似的。

    徐方亭当下来火:“你给我还不想要呢。”

    谈韵之侧头看了她一眼,可能不太及时,她没在看他了,靠着椅背抱臂生气。

    “只是不想你那么累。”

    谈韵之性格里有悲悯的部分,对弱之人的困境无法视而不见,就像当初被迫收留金嘉秧,他做不到金泊棠那样决绝。

    徐方亭绞着的双臂动了动,但没什么大动作。

    谈韵之:“或者你当借我的也行,以后有能力了再还,不还也没什么。学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学习,像你过去一年一样。”

    想到过去一年,他也隔三差五送温暖,现在看来像救济一样。

    徐方亭扶着桌沿站起来,冷冷睨他一眼:“东家,你真的适合去搞慈善。”

    她离开餐桌,背对着他去收拾沙发上零散的乐高。

    倔强的背影像刻在心头,谈韵之顿了一瞬,手机震动了。

    他掏出看了一眼屏幕,眉头紧蹙,表情愈发凝重。

    “喂?你好,齐老师。”

    是幼儿园的老师。

    徐方亭动作停顿,禁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谈嘉秧的问题更为紧迫,总能暂时性掩盖两人的隔阂;等孩的问题解决,她们共同经历困境,彼此多了几分同盟感,似乎便缺少旧事重提的氛围,龃龉还在,却不知道再怎么下手消解。贫富差距是根源性的问题,粗略看来,除了她一夜暴富或放弃自尊,真的无法可解。

    “访谈?”谈韵之跟电话里的齐老师,不忘找寻她的眼神,但那边只竖起了耳朵,“电话访谈是吧,不用到幼儿园现场面对面?”

    谈嘉秧从榕庭居带过来的玩具不多,没多时便收整到一个收纳盒里。

    那是一通她可以旁听的电话,若真认真旁听,她好像变成一个参谋似的。

    徐方亭出阳台收昨晚烘干的衣服,谈韵之不用她做家务,她晚上顺手洗了他的衣服,他也怠于阻止。

    谈韵之提高声话,靠近阳台门透气一般,徐方亭没能逃开旁听范围。

    电话里的通知可能快结束了,谈韵之应答为主:“对了,齐老师,到时候孩要在场吗?——不用是吧,单单家长就可以了。明白,再见。”

    谈韵之的背包回到餐椅,人靠在阳台门框:“调查问卷评估结果提示异常,老师三天后会有医生电话访谈家长。”

    阳台面积大,烘干机和洗衣机并排放,徐方亭蹲在滚筒门前拉衣服,正好带出一条灰色裤衩,还是以前那个牌子。

    她点点头:“视频还是电话?”

    “没,”谈韵之答,“老师确认谈嘉秧不用在场。”

    “嗯。”她关上滚筒门,夏天太阳足,她自己的衣服习惯晾晒,平整一点,他的习惯烘干,柔软一些。

    “我去学校了,”谈韵之兜起电话,忽地走近两步,拎走她手里的衣篮,“以后不用洗我衣服。”

    “那你倒是自己洗啊,”徐方亭道,“这种天气堆一个晚上会长蘑菇。”

    “有你在我就忘了。”

    谈韵之看了她一眼,提着衣篮大步回房。

    ……那怎么不忘记吃饭。

    徐方亭心里嘀咕一句。

    谈韵之只把衣篮撂主卧,又匆匆出来,正巧在过道口堵住她:“下午来学校找我吃晚饭。”

    “……我要接谈嘉秧上课。”命令式的口吻怎么听怎么叫人不爽。

    “让外公接,”谈韵之,“晚点我跟他,省得他天天牌,又要进医院。——过来我带你去你未来的学校转转。”

    “未来的学校”,这五个字中戳心窝,徐方亭软了口气,:“还不想去,等录取先。”

    谈韵之理所当然道:“那不是100%了吗。”

    “我不踏实,”此路不通,徐方亭另辟蹊径,“再谈嘉秧的事一直压着,没解决没心情。”

    谈嘉秧的确正中她们软肋,谈韵之:“等两件事都完了,你跟我去,就这么定了。”

    “……”

    徐方亭仿佛重回游乐园之约,谈韵之也是这么“单方面”决定。

    罢了,逛校园不用花他的钱,总比去游乐园好一些。

    *

    两天后,谈嘉秧告别磕磕绊绊的幼儿园班生活,开始放暑假,两个月后升入中班。这一年过去,据老师反馈有时上课会跑去自己玩玩具,碰到困难不太会主动寻求帮助,一个人发脾气尖叫,经常不睡午觉等等。

    问题行为不算严重,但也会令人心烦。

    徐方亭的档案还在阅档状态。

    谈韵之果然买了一副儿童版人体模型,骨架、内脏和大脑可以拆拼。谈嘉秧最喜欢规则固定的游戏或东西,当场弃了乐高,拆拆拼拼,沉迷许久。

    等到电话访谈当天,按齐老师前一天发来的通知,时间段为9:10到9:30。

    20分钟的访谈时间,家长交底都不够,如果加入现场评估孩,更无法想象访谈会粗糙到何种地步。

    8:50。

    谈嘉秧留在榕庭居,在那边偶尔可以碰见他的同班同学,能追逐玩闹一会。

    徐方亭和谈韵之等在书房,他的手机像一个祭品,竖摆在iMac前面。

    “那边会主动电话过来吗?”徐方亭问。

    “应该,老师没具体。”谈韵之又看了“祭品” 一眼,屏幕隐然有黑影晃动。

    9:00。

    徐方亭像重新坐进高考考场,谈韵之两手交握,书房落针可闻。

    9:10。

    毫无动静。

    “所有人的访谈时间从几点开始的?”徐方亭又好奇。

    “哪知道那么多。”谈韵之不由蹙眉。

    “会不会前面的人还在访谈,到我们这里‘塞车’了?”徐方亭越是紧张,问题越多。

    “不知道。”谈韵之第一次面对“审判”,也有些烦躁。

    伊坂幸太郎“一想到为人父母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没有人教导他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家长,只能磕磕绊绊,一路摸着石头过河——

    现在还没上岸。

    9:12。

    约定时间过半。

    “我问一下齐老师。”谈韵之不耐地拿过手机,给齐老师语音电话。

    “嗯……”

    “喂,齐老师,我是谈嘉秧舅舅,”谈韵之开了免提,手机摆在桌面朗声话,“电话访谈到现在还没有人联系我们?”

    “哎?”齐老师意外道,“我没给你转发一条会议App的消息吗?”

    谈韵之: “没有。”

    “我看看……”齐老师好一阵找寻,“啊!嘉秧舅舅,不好意思,我工作失误,忘了转发给你。现在给你发过去了,收到了吗?”

    谈韵之缩通话页面,齐老师的确发了一条挺长的会议邀请——

    一个陌生的名字邀请加入会议App,会议主题是这个名字“预定的会议” ,等于没写主题,会议时间8:30到12:00,粗略估算,一个早上可以排七八个朋友,也不知道总共持续多少天。

    “收到了,谢谢老师。”

    谈韵之先挂了电话,戳开会议链接,进入一个等待页面——

    「请稍等,主持人即将邀请您入会。」

    “在访谈别人吧。”谈韵之随口了句,把手机摆回原位。

    徐方亭没话,跟着默默等待。

    齐老师发来语音:“嘉秧舅舅,你进去会议了吗?”

    谈韵之截图发给她,还在等待。

    齐老师一知半解的语气:“应该等一会,有可能在访谈上一个。”

    TYZ:「好的。」

    谈韵之唤醒iMac屏幕,搜一下主持人的名字和“沁南”,立刻出现几条相关链接。

    这个人是残联的社区义工,帮助关怀孤独症家庭已有十年。

    徐方亭以前在仙姬坡没见过义工,政府倒上门关怀过一次,毕竟她们家有一个特殊儿童,徐燕萍叫她穿戴整齐,大人物上门是要合照的。

    也就那一次,家里分到一些油米,她拿到一套新文具,后来便再没有了。

    9:25。

    谈韵之终于通过邀请,进入了会议。

    徐方亭一颗心跟着提起来。

    他不允许App开摄像头,之前问卷调查上有一项问是否同意采集孩一张照片,他同样选了“否”。

    于是,屏幕只出现一个大姐,应该就是那位义工。

    另外一位与会人员是发育专科医生,没显示供职医院,只有头像,没有人像。

    义工大姐开口:“请问是哪位朋友的家长?”

    谈韵之:“谈嘉秧。”

    “哪个幼儿园?”

    “榕庭居。”

    义工大姐:“你们刚才没进来,现在才进来是吧?”

    谈韵之:“对,刚收到老师消息。”

    “孩在吗?”

    “不在。”

    义工大姐诧异道:“老师没跟你们孩也要在现场吗?”

    谈韵之面色不善,:“我跟老师确认过,她可以不在。”

    徐方亭默然蹙眉,难怪问卷有采集相片的选项,但她们好像内部沟通不到位。

    义工大姐:“孩不在我们怎么评估呢?”

    “……”

    义工大姐叫了专科医生,:“您看这种情况怎么办,还能进行吗?”

    专科医生是道年轻的女声,:“孩不在啊……哦,那也没办法,一会家长详细一下情况吧。”

    义工大姐便:“好的,我们让榕庭居幼儿园的园医进来一下。”

    屏幕立刻多了一个头像,不是齐老师那一个,名字是“榕庭居幼儿园……”,尾巴太长看不清。

    “好了,园医进来了,我们现在开始,”义工大姐喊了一下专科医生,“据主班老师反应,这个朋友情绪不太稳定,碰到困难不会主动寻找老师帮助,只会一个人大哭,其他问题行为暂时没有。”

    谈韵之意外也不意外,幼儿园两教一保,每个老师平均要盯10个孩,能细致观察的时间有限,但谈嘉秧上课一个人跑去玩玩具这一点竟然没被提及,这是经常出现在孤独症科普上的特征,很多自闭儿因为这点上幼儿园才确诊。

    义工大姐:“家长还有没有补充?”

    调查问卷能更详细反应孩情况,现在隐身了,访谈时间只有20分钟,竟然还需要家长再陈述一遍情况。

    谈韵之斟酌道:“他语言比同龄人落后一点。”

    专科医生:“语言落后这一点,家长有没有带去医院看过,医生怎么?”

    医生的诊断完完整整写在调查问卷里,不知道她们在确认还是压根没看过问卷结果。

    访谈才刚开始,便暴露出粗糙的执行流程,效率不高的沟通方式,实在令人深感不惑,甚至有些失望。

    谈韵之:“医生比同龄孩落后三个月。”

    “比同龄孩落后三个月是吧,”专科医生,“那他遇到麻烦不会寻求大人的帮助,可能跟表达能力落后有关,他不懂表达自己的需求,所以——”

    专科医生噼里啪啦了一大堆科普,包括家长在家要怎么及时跟孩子沟通,像在上育儿讲座,内容宏观而空泛,靶向性不强。

    从头到尾没人提到那七个字的诊断,没有人提到调查问卷,家长像没填过,义工和专科医生像没看到过后台结果。

    9:30。

    等医生完,义工大姐问:“那家长这边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谈韵之冷淡地。

    “好,那我们今天榕庭居幼儿园的访谈就结束了,”义工大姐,“请家长和园医退出会议,我们开始下一个幼儿园朋友——”

    榕庭居幼儿园听起来像只有谈嘉秧一个问题儿童。

    谈韵之退出房间和App。

    访谈会议结束,仅持续了5分钟。

    齐老师几分钟前来消息,问是否已进入会议。

    TYZ:「访谈结束了。」

    “谈嘉秧是不是错过机会了?”徐方亭的声音冷不防响起。

    谈韵之看向她:“什么机会?”

    “影子老师。”

    “他的情况也不需要吧。”

    徐方亭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拉在两边扶手中间的手,抬头道:“在城市或者乡镇根本享受不到这样的机会,难得现在碰见,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出来,让更多人帮助他呢?”

    她在质疑他刚才的迟疑,谈韵之莫名上火。

    “你看她们的办事流程和效率,是想真心帮助他的吗?”

    徐方亭在地方长大,目光所限,所见皆是民适应大流程,哪怕心觉不合理,也很少有参与改良的机会;而谈韵之连适应也懒得,直接拒绝、唾弃,反其道而行之。

    她:“可是、她们估计也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流程,难免配合不到位,出发点是好的。我们可以参与进去,帮助完善流程,间接普惠以后的孩子啊。”

    连自己人也向对方倾斜,谈韵之哪能不火,当下扬声道:“她们流程没捋明白,诚意欠奉,我为什么要配合她们?5分钟就想筛查出一个孩子有没有异常,工厂里面筛烂苹果都没这么高效。发达国家评估和确诊一个孩子,至少是一个专家组出动,没有5到8时结束不了。沁南这样的地方,流程都这么敷衍的话,我不想谈嘉秧被踢皮球一样当试验品,当展示品,受到太多不必要的关注,我只想让他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成长。”

    谈韵之还是当初那个拒绝为谈嘉秧办理残疾证的谈韵之,徐方亭理解却无法100%支持,她难以想象自己刚满18岁便拥有25套房产,还没工作便无需为生活发愁。如若她是一个特殊儿童的单身妈妈,她应该会接受这份福惠。

    在养育谈嘉秧这件事上,徐方亭从来都是谈韵之的支撑,她迟不表态,仿佛盟友即将叛离。

    他急火攻心,不能一点不动摇,一点不后悔,便生硬道:“我是他舅舅,我了算。”

    徐方亭满目诧然,旋即黯淡,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扯了下嘴角,闷闷道:“行,我只是他的保姆,人微言轻。”

    罢,她起身离开书房。

    “……”

    谈韵之好像搞砸了不止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