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第 137 章
凌一点半左右, 城市沉入睡眠,街道偶尔路过一两辆汽车。
谈礼同看见王一杭,意外也不意外, 努了努嘴, 平淡而熟稔地点点头, 顺从坐到副驾座上。然后才叫两位女士下楼。
徐方亭和徐燕萍坐在后座, 中间隔着一只鼓囊囊的背包——里面是谈嘉秧的日常衣物, 甚至包括急救盒和零食,她早收拾妥当, 只等出发接人。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午夜路况通畅,路上偶遇一排双闪的各色mini,安静而温吞地文明炸街。
徐方亭甚至心情欣赏了一会。
徐燕萍没坐过这么舒服的车子,哪还能想起十来年前跟女儿挤破三轮去县城的日子。
她不禁道:“王, 你这车开得挺稳的。”
王一杭车技如人,谨慎而沉稳,但却谦虚:“是伯父的车性能比较好。”
徐燕萍不想恭维老男人,只呵呵笑两声。
谈礼同被马屁拍得通体舒服,自矜道:“王,前面没车, 可以踩快点。”
王一杭一板一眼:“伯父, 这里限速60。”
谈礼同:“大晚上有谁看你。”
路过的摄像头刚好闪了闪, 记录他的思想罪过。
王一杭:“车上有两位女士, 我不敢开太快。”
徐燕萍也:“王这性格好,稳重可靠。”
轻浮的谈礼同:“……”
稳重王笑了笑:“阿姨,伯父,你们要不先眯一会,估计还要一个时。”
徐燕萍随口应过。
谈礼同抱起胳膊, 不甘示弱般:“我精力好得很,以前通宵扑克都不成问题。”
谈嘉秧的事几近尘埃落定,他也终于可以再提起扑克二字,顿时又精神几分。
徐燕萍不轻不重哼一声,没再跟他较劲。
徐方亭毫无睡意,又看了一眼手机,大半个时过去,TYZ像在享受黑夜,毫无动静,可他分明是美国时间。
可能被老板抓走,可能在去哪里的路上。
罢了,等见到谈嘉秧再联系他一次。
将近凌3点,黑色辉腾开下绕城高速,折进城区,往目标派出所开去。
当初的民警知道他们马上到,没用把谈嘉秧送福利院,暂时安排在值班休息室,由一位民警看着。
“现在应该还没醒,这子睡得很香。”
徐方亭心惊肉跳,忙问:“有没有被喂乱七八糟的药?”
“没有,”民警把他们带往休息室,肯定道,“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两个都在宾馆睡觉。据嫌犯称给水给饭吃,没有虐待他。我们刚进去那会他正常醒来一会,不太认生,跟着我们的女同事就继续睡了。”
“那就好……”徐方亭忍不住在心里念阿弥陀佛。
休息室跟宿舍差不多,只不过军事化管理,物件简单而统一。
中年女警就坐在床尾书桌前,借着台灯办公,旁边床上躺着一个孩大的黑影。
“还在睡。”女警悄声。
徐方亭几人轻手轻脚,由她头接近孩——
是谈嘉秧,依旧是天使般的睡眠,以至于让人分不清他在家里大床还是陌生板床。
徐方亭半跪在床边,不禁握住温暖的手,咬住下唇,才忍住一个战栗,不敢吵醒他。
她扭头寻找熟悉的面孔,想确认一份真实感。
先看到的是弯腰的王一杭,他朝她点点头;再是徐燕萍,她托着手探身张望;然后谈礼同也扬了扬下巴,可能给徐燕萍挡住了。
还差一个可以及时分享喜悦的人。
她掏出手机,关掉闪光灯,幸好相机高光效果出众,拍下了还算清晰的一段视频。
她问女警:“我们可以把他带走了吗?”
女警:“随你们,要在这里休息到天亮也没问题。”
她几乎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我想现在就把他带走。”
王一杭点点头,替她问负责的民警:“这里留一个人可以了吗,我们先带孩去宾馆,大人也要休息。”
“可以,亲属留一下吧,你是舅舅还是叔叔?”
民警知道谈嘉秧生父亡故,徐方亭是舅妈,但还没接触过王一杭。
徐方亭出声道:“他是我朋友。——谈嘉秧外公,要不你留下吧,我跟我妈带他回宾馆休息。”
民警尴尬一瞬,老练地:“行,那外公留下配合我们走完简单的流程吧。”
谈礼同恢复吊儿郎当的语调:“我留就我留咯。”
徐燕萍一直插不上话,默然蹙眉扫了他一眼,表情愈发微妙。
徐方亭伸手想抱谈嘉秧,王一杭上前一步,轻声:“我来吧。”
谈嘉秧醒了一瞬,迷惘张望。
徐方亭带着哭腔:“谈嘉秧,我是姨姨。”
谈嘉秧跟没事人一样,迷迷糊糊一声“姨姨”,又继续闭了眼。
“走吧。”王一杭没多少抱人经验,直接竖抱让他磕肩头。
徐方亭拉着徐燕萍跟上。
三人没折腾,就在派出所旁边的三星级酒店开了一间双床房。
房里没敢开大灯,王一杭半摸黑把谈嘉秧放在其中一张床上,便回派出所找谈礼同。
姿势变换,谈嘉秧再度转醒,发现身旁的徐方亭,又安心阖上眼。
徐燕萍在旁探头望了几眼,确认谈嘉秧已然入睡,轻声:“你也睡一会吧。”
“嗯。”
徐方亭给TYZ发了视频便放下手机,状态像孟蝶描述的出产房那时,通体疲累却精神亢奋,全无一点睡意。
她原以为见到孩会崩溃大哭,可给他的睡眠压了一会,情绪奇迹般平缓,好像谈嘉秧只是外出旅游2天,熟悉感令她倍感安全。
她像以前一样盖着他的一只手掌,温度证明了他的存在,也莫名强调了另一个人的缺席。
她不自觉回想这两天,辛酸侵蚀鼻尖,委屈涌上眼眶,也许知道眼前的孩无法承纳满腔情绪,她只是瘪着嘴,始终到不了嚎啕那一步。
王一杭和谈礼同没多久回来,在隔壁开了房休息。
徐方亭终于安心眯到天亮。
谈嘉秧正常醒来,呲牙笑着叫“姨姨”,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惊恐。他的核心障碍阻碍深层次的人际交往,他确实相对同龄朋友显得没心没肺。此刻徐方亭巴不得他再冷漠一些,淡忘过去。
徐燕萍看她们都起来,便拉开遮光窗帘。
谈嘉秧依然呲牙皱眼,徐方亭这才发现,眼前这个简直是“谈脏秧”:唇周残留上一顿的菜汁,门牙塞着肉丝,头发酸油,没换过的衣服沾了不少印子。
“咦,”她故意夸张道,“臭死了,昨天是不是没有洗澡?”
谈嘉秧笑嘻嘻:“是的。”
谈嘉秧忽然注意到朝他笑的中年妇女,指一下问:“姨姨,她是谁?”
他经常不会直接搭讪。
徐方亭耐心:“你自己问。”
他便笑眯眯:“你是谁呀?”
“我是婆婆。”
徐燕萍用了一种比较童音的叫法,第一个“婆”发第三声,第二个轻声。
“婆婆。”谈嘉秧学得有模有样的。
徐燕萍:“真乖。——叫秧秧是吧?”
谈嘉秧:“是的。”
母女俩合力给他刷牙洗澡,换上一身清爽干净的衣服。
徐燕萍展开他换下的衣服研究:“这都是油渍,估计要回去用洗洁精才能洗干净。”
“丢了。”徐方亭。
“嗯?那么浪费?多好的衣服啊……”徐燕萍犹豫道,“仙姬坡的孩都没几个能穿这么好的。”
“丢了,不要了,”徐方亭重复道,“多晦气。”
“哦……”徐燕萍抬眼望了下有些陌生的女儿,没再什么,扔进垃圾桶前一秒还想着:洗干净回去送给亲戚的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她有些心痛。
早餐过后,四个人依旧分头行动。
徐氏母女带谈嘉秧去指定医院体检,谈礼同和王一杭这对假父子真搭档去做了加急的锦旗,带回送派出所。
两边忙完便齐聚派出所,拍了合照——当初寻人启事传播甚广,这会也要隆重结案。
谈嘉秧是万众瞩目的C位,一边站谈礼同,一边站徐方亭和王一杭,然后相关民警分布两边举着锦旗。徐燕萍去洗手间晚了一会,给看护谈嘉秧的女民警拉到身旁。
照片了码,只有民警露脸,然后发布到相关渠道。
徐方亭拿到原图,发给谈韵之,然后把码谈嘉秧的发送朋友圈,感谢当初帮忙转发的大家,相关群里也发了红包。
徐方亭算让谈嘉秧缓几天再去幼儿园,吃过午饭便直接回了颐光春城。
谈嘉秧这台永动机依然在运转,大人都有点人仰马翻之意,尤其回程也是王一杭开车——他今天是请假陪她们的。
“我帮你看会孩,你去送送你同学。”徐燕萍怂恿她道,据一路观察,谈嘉秧这个孩还算听话,就是脾气牛了一点,可比起她儿子,这点固执简直巫见大巫。
何况孩外公也在。
王一杭实在困顿,执意不肯留下吃晚饭。
徐方亭拿过帕拉梅拉钥匙便送他回家,他同意了。
刚下午三点多,远未到下班高峰,路况良好,她甚至能在王一杭租住的区找到停车位。
王一杭放倒了一些靠背躺着,还没醒。
徐方亭等了一会,继续留着空调,低头玩手机。
TYZ像关禁闭似的,一直没动静。
她用缺觉的脑袋算了一下,他那边凌3点,能回复才怪。
她忽然感觉身旁人动静,王一杭悠然转醒,朝她困顿一笑。
“我睡了多久?”他问。
徐方亭放下手机,笑道:“足够呼噜。”
他面上一窘:“我真呼噜了?”
徐方亭才知道开错玩笑,估计换个人才会有预期效果,忙道:“逗你玩的。”
“上我那喝杯茶吗?”王一杭,“我室友们不在。”
“……”
王一杭和两个师兄合租,像这座城市的许多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本来如实相告的一句,无端暧昧起来。
“下次吧。”徐方亭警惕而含糊道。
“方亭——”他轻轻就近盖住她的右手。
徐方亭感觉到他的注视,念及这两天他的苦劳,她于心不忍的一瞬,便成了对他的纵容。
“我的想法还跟上次一样。”他缓缓扣住她,只是没得到回应。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心慌不知是缺觉还是其他:“王一杭,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不在乎,”他笃定地,“我不在乎你跟他什么关系,只要你点头就好。”
徐方亭这一刻全然怔住,为他不顾一切的勇气;试想她面对另一个人的时候,决然无法出不在乎对方心有所属。
她的愣怔,便又给予他进一步的空间。
王一杭倾身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徐方亭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只是凭本能躲避,像在球场边躲开飞来的篮球。
她扭开了脑袋,马尾扫过他鼻尖,似扇了一巴掌。
等她后知后觉他的目的,内心深处的理由便脱口而出,仿佛护身盾牌——
“我还是想要他……”
王一杭愣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挫败地松开她的手,低低笑出一声,人也轻轻砸回副驾靠背。
没再什么,他推开车门,自然合上,然后头也不回走向不知道哪一栋楼。
徐方亭扶着方向盘,轻磕额头,缺氧般大口吸气。
这一刻自怨自艾达到了巅峰,她觉得自己太贪心,到头来什么都处理不好。
回到颐光春城,谈礼同在她 回来的那一刻便溜了,赶赴缺席两天的扑克牌桌。
徐燕萍忍不住讽刺一句,旋即掩饰般扯到王一杭身上。
“你看王多好啊,大半夜忙前忙后,一句怨言都没有。你要好好感谢人家。”
“我、洗澡去,”徐方亭完哈欠便湿了眼,“今晚终于可以睡早点,太困了。”
她的躲避是真的,困顿也如假包换,徐燕萍心疼道:“你先洗吧,一会我帮孩洗,洗好你们早点睡。”
徐方亭和谈嘉秧当真不到10点便躺下,临时“霸占”了主卧的大床。
谈嘉秧照常跟她夜谈一会。他不提走丢的过程——估计也无法准确按顺序描述——她便也没主动提及。话题很刻板,依旧从轮子开始,轮子单曲循环,轮子随机播放……
徐方亭眼皮渐重,先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感觉到手机震动——谈嘉秧回来,她的震动模式也重新上线。
她摸到手机,看了一眼,TYZ,便接起——
“喂?”
“门怎么锁了。”
“没锁啊。”
指纹锁虽然有一个反锁按钮,但她从来不用,学他的。
谈韵之叫道:“锁了,快出来开门。”
徐方亭茫然看了一眼手机,名字是TYZ没错,存下那天开始就没改过。
“开哪里门啊。”
谈韵之:“我在家门口。”
徐方亭如猫警觉,半支起身:“你不在美国吗?”
谈韵之无比耐心:“我在家门口,快点。”
“……”
徐方亭再看一眼手机,恍然惊觉:他的压根不是语音电话,而是用国内手机号的!
她心跳怦然,下床时几乎摔着,握着手机光脚咚咚咚往外跑,跟昨晚刚接到谈嘉秧平安消息那会一样。
她往下扳了下门把手,手感不一样,果然锁了,估计是徐燕萍顺手干的。
她拨下反锁按钮,推开仅一层的防盗门——
有个人站在门缝边,刚刚放下手机,冲着她笑了笑。
徐方亭看清脸庞的那一瞬,动作比言语更快,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埋进他的胸膛。
也或许是他先上前一步。
她和他再度拥抱,跟半年前的又是那么不同,不仅因为是她主动,更因为夏天_衣物轻薄,她甚至没穿内衣,那份体温微妙而珍贵,让她越发深刻感觉到他的在场。
怀抱不再仓促,便成了她真实的盾牌,替她遮出一片安全的角落,这两天积攒的情绪突然有了安置之所。
她不心瘪嘴忍了下,再也耐不住,抽噎转瞬爆发成嚎啕。
谈韵之吸了吸鼻子,低头往她肩窝埋了埋:“我回来了,别再哭了,好吗?”
徐方亭像听不见他的声音,扎紧他的腰,生怕他只是一个影子。
“好像还是晚了一些,对不起啊……”
他重重叹息,跟着锁紧她的后背。
她慢慢在这份踏实里平息、冷却,却依然舍不得离开,怕不复存在,只能尴尬以对。
这时,身后冷不防飘来熟悉的声音——
“方亭?你跟谁在话?”
徐方亭理智归位,忽然像早恋被抓的情侣,一把推开谈韵之的胸膛,双耳赤红,看也不看他。
“妈……”
谈韵之往后晃了晃,受伤地捂住胸口,还未反应过来,又给眼前出现的陌生女人吓一跳——
徐燕萍听闻动静走出来,头发有些凌乱,惊愕地注视这两个人。
或者,一个。
徐方亭局促道:“这、我妈,忘记告诉你她昨天过来了,暂时住这里……”
冲击一波接一波,谈韵之倒时差的脑袋也有些迷糊,鹦鹉学舌张口即来——
“妈……”
徐方亭急忙反手甩了他一下,不知道命中哪里,触感有点微妙。
谈韵之内伤着,正了正表情,立刻改口:“阿姨,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