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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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潮热,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沈雩同醒了几回,后半夜雨声伴着时醒时睡。

    这场雨落到四更天方歇,铁板儿沿街敲,早市张罗着开门迎客,沈家奴仆们也摸黑起来汲水烧锅,伺候男主人洗漱去上朝。

    沈府到文德殿有相当长的距离,通常一家老还在熟睡,沈世安已经穿戴完公服,骑马上路,来不及吃早膳,经过御街时买几个刚出锅的炊饼狼吞果腹,便急急忙忙赶去宣德门,避免误了朝会罚俸吃板子。

    五更天的早市熙攘繁忙,沈家的下人算着时辰去饮子铺,买现熬的煎点汤茶药和适合娘子喝的阿婆茶。

    今日女主人要去宫中赴会,行程重要,厮儿们换了体面的装束,库房里抬出几顶轿,停在湿冷的中庭上候着。

    各院房的侍女婆子正服侍娘子们梳妆,沈老夫人已经在主屋等着媳妇孙辈省,久不见人来,心里着急,让嬷嬷去姑娘院里看看。

    沈家祖上在外地做关津属官,守水陆隘口,沈世安考取进士后,任职地方通判,政绩卓越,通过磨勘升迁入京,逐级做到如今的通奉大夫。沈家早年来京城还无势无靠,宅邸置的偏远,上朝总比别家提早许多,这次女眷赴会也是掐着时间梳洗,还特地留出多的时间,能赶在出发前吃些点心果腹。

    曹娘子正张罗着摆饭,祝嬷嬷一脸急色地进来,凑到她耳边话。

    “娘子关起门来不让进,翻箱倒柜老鼠,是芙蓉珠履让老鼠衔去了一只。哪个多嘴的捅到东厢,老夫人气急败坏地过去了。”

    祝嬷嬷抹着额上热汗,“娘子您看,别不是娘子托词不想去?”

    “当是什么大事。”曹娘子笑吟吟道,“那双鞋是她兄长送的,她向来珍爱。”

    “难怪了。”

    祝嬷嬷心还跳得厉害,“老夫人那怎么?”

    沈老夫人向来喜欢规矩懂事的辈,沈雩同本就不入她眼,今日逮着了怕是要借题发挥。曹娘子心知肚明,只是她从受教与人处事需包容,不要针尖对麦芒。

    想了想,她把手边的东西放下,“还是去一趟吧。”

    闺房里已经一团糟乱,婢女把箱笼都翻找了个遍,愣是没寻着。

    沈雩同气喘吁吁地问:“福珠儿,找着没有啊?”

    福珠儿已经听见老夫人的声音了,担心是来发难的,“娘子,要不先换别的,回来了再接着找。”

    沈雩同想不起还有什么地方没找,指使婢女们再去别处寻。

    阿兄在外地为官,一直没有归家,芙蓉珠履是前年她及笄时送的,鞋面是金丝银线刺的芙蓉,用色富丽,还嵌了十二颗圆润饱满的合浦南珠在上面,她第一眼就很喜欢。

    昨日也是想着配得上那身乳鸭黄的衫裙,福珠儿就找来熏了香,摆在衣椸旁的绣凳上。一夜才过去,就少了一只。

    福珠儿收好东西,翻整床上的褥子,手里硌了东西,翻出来一瞧,便知道是娘子塞的。

    “娘子偷吃花生又把壳塞被子里了吧?”

    “才没有。”

    沈雩同话刚落,福珠儿捧着花生壳的手就伸到了眼前。

    沈雩同目光躲闪,“橱外守夜的婢女总偷嘴,我睡着了还听见她们吃东西,嬷嬷骂她们好多次了。”

    “那是磨牙。”

    “反正我没有。”沈雩同理直气壮地狡辩。

    老夫人已经到了门外,看着廊下站成一排的婢女老媪,气得额筋直跳,指使嬷嬷去开门。

    嬷嬷磨磨蹭蹭,拖到曹娘子追上来才松了口气。

    “阿婆息怒,宝儿做错了事,媳妇来管教她”

    老夫人气不一处来,“你的心肝也舍得教训。”

    曹娘子哄了几句,叫人掌灯送老夫人回堂上。

    老夫人一壁走一壁放话,“仔细耽误你姊妹,我饶不得你。”

    福珠儿听着声音渐远,才惴惴开了门。

    翻出的扇子荷包还散落在地,章刻笔砚七零八落地堆在氍毹上,一屋子凌乱,无处下足。

    沈雩同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发髻,“快好了,阿娘,您等我换衣裳。”

    “不急,阿娘让人把朝食送过来。”

    曹娘子端详她的脸时,发现这孩子的颊色又泛白,叮嘱房里的婢女婆子断不能由着她吃凉浆。

    食物从庖厨取来还冒着热气,婢女拿到厢房摆下,三娘沈霜序就来了。

    曹娘子守着下人收拾屋子,手里拿着蝴蝶纸鸢往贴了壁衣的墙壁上挂,沈霜序上前去搭手。

    收拾好,沈霜序扶着曹娘子,母女俩进了厢房。

    曹娘子笑问:“怎么过来了?”

    “和阿娘五姐一块用饭啊。”沈霜序没明,她是听了动静过来的。

    沈霜序头发浓密,梳着室女发式,攒了贵重但不显刻板的钗环步摇,露出她引以为傲的如云乌髻。

    她的扮端庄得一如既往,米白色窄衫上衣,系一腰雁灰色暗云纹长裙,麂红腰带稍做点缀,腕上一对红手镯和微露的浅红抹胸呼应得正好,添了几分鲜活气。

    曹娘子将滑落臂弯的浅石绿披巾挽到她肩上,“我们三姐真是好看。”

    沈霜序赧然一笑。

    沈雩同花蝴蝶似的扑出来,挽着水色披巾转了几个圈,“阿娘,三姐,你们看我好看吗?”

    在她头晕前,沈霜序拉住她,把快要甩出去的花钗扶好。

    她满脑袋的翠玉珠花,像货郎挑的担子,曹娘子直扶额头,“又把妆奁放头上了。”

    沈雩同弯着眼,“我喜欢嘛。”

    曹娘子摸摸她脸颊,“宝儿喜欢就好。”

    她光脚踩在地上,曹娘子责备她不会照顾自己,使唤婢女去找一双好穿的鞋。

    本是寻常之事,沈霜序却有些眼热。

    日影扫去最后一抹暗色,天放亮了,各府女眷陆续乘轿出发,不多时,宣德门外已是车马如织。

    赴约的女眷们被引到一间宽敞的便殿外,主持斗茶会的主角未到,夫人们趁此机会领着家中女孩相互认识。

    场合里多是生面孔,那些彼此熟悉的早已走到一处话,不熟的就站在殿廊下,用含蓄的目光量彼此。

    沈雩同和姊妹跟着曹娘子认了不少人,行了好多礼。

    后来过来几个年纪不大的娘子拉着沈霜序话,沈霜序就把沈雩同介绍给大家。

    “是我妹雩同,她鲜少出门。”

    娘子们热情地和沈雩同道福,对她的扮虽感觉奇怪,目光却极有涵养地没有过多停留。

    也许是看在阿姊的面子上,因为其他的娘子嘴上虽然客气,眼里的目光却让人不舒服。

    沈雩同极少交游,人多的地方就不爱话,只安安静静跟在沈霜序身边。

    听她们,这次斗茶会官家也会来。

    沈雩同不感兴趣,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了沈桃月。

    沈桃月和素日交好的世家女孩在一起。她长的好,出手又阔绰,几个女孩很乐意和她攀谈。

    沈桃月人不笨,她知道这些人不是真心看得起她,但她就是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六娘,你这对玉镯可真好看。”一个娘子捧着她手腕赞叹着。

    “是我舅舅从北疆商队手里买来的,让我戴着玩。”要不是另一对成色更好的摔坏了,她怎么可能戴这对出来。

    沈桃月嘴上不在意,心里却受用。

    她舅舅是经营玉石的商人,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好东西,这群女孩听她过好几次,羡慕得紧。

    “你舅舅对你真好。”

    “也还好啦,他没有女儿,就把我当自己女儿养。”

    女孩们讨论着着衣裳首饰,正在兴头上,声音忽然一点点压了下去。

    沈桃月跟着大家的视线,才发现闯了一个不和谐的却又分外耀眼的身影进来。

    少女从头到脚找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她的窄衫长裙倒是簇新,但不是时新的样式,而且不合身,发髻上那些绒花和钗饰又旧又老,比沈雩同一脑袋真金白银还难以让人接受。

    她的出现突兀极了,像风吹进百花园的杂草种子,却又因为清丽脱俗的五官,使满园争先绽放的名贵花木黯然失色。

    “谁啊?”沈桃月没发觉自己脸色都变了。

    “是韩钰娘。她父亲是馆阁校勘官,助修国史。”

    “难怪如此寒酸,早上遇见她,坐的是出租的轿,他爹骑着骒马送她。”

    有人不明白,“她怎么也能来?”

    “她爹在筵席上喝醉了酒大话,夸他女儿的四艺无人比肩,有心人传到娘娘耳里了,你们知道的,卢娘子也精四艺。”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沈桃月攥得袖子起了褶,心里一阵烦躁。

    她准备了这么多,头饰到衣着,花了相当多的心思,可不是给这种人当陪衬的。

    “也就那样。”她酸了一句。

    才完,就传来女孩善意的提醒,“大家快别话了,押班来了。”

    远远的,几顶宝幢,几柄障扇,朝这里逶迤而来。

    沈雩同还在神游天外,沈霜序已经拉着她和其他女孩站到一处,跟着大家敛衣道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