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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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兖王属意沈世安女,陈相公子横插一脚招来一记,这事在汴梁传得沸沸扬扬,深居内宫养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皇太后也摸清了来龙去脉。

    老人家也气,但没有大动肝火,只觉得孙儿委实没有风范,“你是亲王,怎能为了个女子自降身份,动手人呢。”

    赵元训刚从赵隽那过来,茶还没喝上,就被大妈妈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他闯祸惹事,阖宫替他担忧,他作为当事人却若无其事,“那臣的婚事是不是可以定下了?”

    太皇太后本就不满意,现下更膈应了,“得容我考虑考虑。”

    赵元训无力一哂,“臣想要的大妈妈都会答应,这次为何要例外?”

    他笑着,眼里却淡漠得很。

    到底是她纵容太过,惯得人无法无天。太皇太后看得心惊,一时竟不能确定,他力求的婚事是出自真心还是急于应付,亦或是强求不得激起的好胜心。

    太皇太后不免悔恨,当时不该答应,“沈家娘子就是个祸害,她让你昏了头脑,失了分寸,岂是你的良缘。”

    大妈妈将他摘除出来,是出于对他爱护,赵元训理解但不赞成,“换成旁人也是同样的结果,她是我和陈霖私怨的受害者,加罪于无辜才有失皇家风范。”

    “你啊……”太皇太后呛住,捧住胸口咳嗽起来,赵元训移坐到榻边,为她轻抚后背。

    “大妈妈莫要动气。”

    “汴梁女子何其多,为何非她不行。你要知道,沈家于你毫无翊助。”官家无子,赵元谭那些人虎视眈眈,他若没有强大的助力,如何同赵元谭之众抗衡。

    赵元训道:“臣无需任何助翊。”

    他微顿,“她受我牵连,我需要给她一个交代。”

    “老身要是不答应,你当如何呢?”太皇太后在试探他的底线。

    赵元训轻描淡写道:“是臣最后一次请求,大妈妈不答应,臣只能玉石俱焚,先杀陈霖,再去御前告罪。”

    他笑着,可不见得是开玩笑。当年他和陈霖拳脚相向,若不是去的人及时拉开,他是真的会把陈霖死。

    太有主意的人,不会受人牵制,太皇太后知道自己无法再改变他的心意,只有一句告诫,“成了婚不可再任性冲动,答应我,凤驹。”

    “是,孙儿谨记。”

    “行了,出宫吧。”她累了,想要歇下,赵元训扶她起来去内殿。

    坐到日暮黄昏,老人熟睡了,他从殿中离开,胃隐隐作痛,才想起自己忙于应付,几乎没有进食。

    他招来黄门,耳语几句,又站了片刻,胃疼有所缓解才不紧不慢地出宫。

    沈老夫人这两日怒极攻心,对沈世安夫妻没有好脸色,其他几房也觉得这事很欠考量,上下一片抱怨。

    在沈雩同底下,还有同辈的女孩尚未许人。她放着皇家的婚事不要,招惹来寻花问柳的残废,现下两头开罪,今后还有谁敢登门求亲。

    各房煽风点火,老夫人就对曹娘子发难,沈世安在时尚且好些,不至于让她孤立无援,可沈世安食俸禄是要在其位,不可能成天在家。这些时日曹娘子操持中馈之余还要承受老夫人的无名肝火,一来二去有些恙。

    沈雩同没料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曹娘子却道:“婚事是我拒的,不关宝儿的事。”

    曹娘子直不紧,沈雩同还是坚持伺候她按时汤药。

    索性曹娘子不是要紧的毛病,只躺了一日,已是好转了大半。

    这天一早,沈雩同陪阿娘吃朝食,婢女跑进来通报,有人递来拜帖给娘子。

    沈雩同将信将疑地接过拜帖,再三确认,“真是给我的?”

    婢女道:“厮儿还在角门上在等娘子回话呢。”

    沈雩同展开拜帖,神情微变。

    她神色不对,曹娘子担忧起来,“怎么了?”

    沈雩同有些耳赤地解释道:“是兖王府的拜帖,他约我见面,地点由我来决定。”

    “他倒不拘。”曹娘子调侃了一句,捏着额角开始犯愁,“这该怎么回?”

    “不想那么多。”沈雩同歪头略想,吩咐福珠儿去请纸笔来。

    曹娘子仿佛明白了,“兖王这是……”

    沈雩同点头,“也许和阿娘想的一样,兖王要帮我解围。”

    砚台端来,沈雩同捉笔润墨,在纸上落下几笔,又让福珠儿誊抄了再送出去。

    赵元训还是初次到城南的城隍庙。

    庙前有颗参天樟树,约摸两百年的树龄,长势颇好,他在树荫下乘凉,竟然开始犯困。

    出门的时候他没顾得上带厮儿,骑着一匹马就来了,庙内香火鼎盛,人来人往,他不愿进去,就坐在树底下支着脸盹。

    沈雩同从轿下来,一眼就看见了拴着的白马,赵元训坐在旁边,穿的是深色圆领窄袖长袍,发髻裹在垂脚幞头,皮肤黝黑,但五官凌厉,不乏俊逸。他手肘支在膝上,双手捧脸,脑袋一点一点,想来是困极了。

    日头正盛,他却在外头坐着,也不怕暑热上身。

    沈雩同踟蹰着要不要叫醒,赵元训似有所感应似的醒转过来,好和她视线对上后,双眼微亮,随即露出雪白的牙齿。

    他挥手示意,沈雩同和陪同而来的堂兄点了点头,方才上前。

    赵元训主动跑了几步,语带揶揄地调侃她,“圆,你真会找地方,莫不是怕我了违心话,好就地应验。”

    话半点也不含蓄,沈雩同耳朵发起烫来。

    “自己来的么?”赵元训望向她身后,除了一顶轿,还有骑马的年轻人。

    沈雩同道:“堂兄陪我来的。”

    她上前,在他三步之遥拂身揖拜,“大王久等了吧。”

    脸上有几处明显的晒痕,想来是等了很久,然而他却道:“也不久,才来一会儿。”

    沈雩同要摘下帷帽,赵元训忙道:“热头大,容易晒伤,还是戴着好了。”

    捏住帷帽的手犹豫着,到底还是放了下来,她抿着唇,不知道如何开口,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我没有那个意思的,大王没必要为了替我解围而做违背心意的决定。”

    “可我是那个意思啊。”赵元训观察皂纱后面的神情,可惜看得不太清。

    他索性单刀直入,“陈家颜面受损,沈家的婚嫁都会受此影响,是我行事鲁莽了,害得你和沈家陷入两难。今日我来也不全是替你解围,而是仔细考虑过,想当面询问你的意见。”

    “我先前拒绝了,大王还来问?”倒显得她不识好歹。

    赵元训坦然道:“我回汴梁的原因你也知道。大妈妈病重,有生之年希望能看到我成家,婚事迫在眉睫,难免有应付之嫌,你心存芥蒂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你的担心和顾虑不无道理,我也承认当时确实如此。但这次,我是带着诚意来的。”

    一个亲王根本不需要来向她解释得这么清楚,再不济的王孙,他们也不愁婚姻大事。他解释了,反而让沈雩同感到负担,还有一丝不知所从的迷茫。

    “可是我。”沈雩同眼眶微热,手指攥住皂纱,仿佛这样能给自己鼓劲,“配得上大王的贵女比比皆是,我自知资质平庸,又一无所长,恐会让大王蒙羞……”

    “圆,你是在质疑我的眼光么?”他佯作生气,但装得不像,忍不住就笑出声。

    沈雩同抬首,不期与他视线相接,幸而帷帽遮挡,不至于看去了她此刻的窘态。

    “不是的。”她支吾着,解释不清索性不想了。

    赵元训却洞察了她内心的焦虑,他:“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成年了由爹娘安排,和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妍媸的人成婚生子,相敬如宾过一辈子。可你我不同,我家世有,相貌也还行,又有数次谋面,考虑我难道不比那些没见过的男子强?”

    他很认真地看她,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一丝莫名的孩子气。

    沈雩同垂眸,连自己笑了都未曾发觉。

    赵元训撇开脸,装作没看见,趁胜追击道:“当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但我还是希望,有了这层身份你能正视自己,看到长处。”

    暖风把皂纱吹了起来,沈雩同眼角的水迹已干,她咂摸着“长处”两个字,眸里闪过一丝迷茫。

    这是沈雩同从未想过的,离开城隍庙后,她在回府的途中想了这个问题。

    她问福珠儿,福珠儿把不知道从哪学的所有吉祥的富丽的甚至名不副实的词汇都安在她的头上。

    无比沮丧,她根本一无是处。

    晚上沈世安夫妇过来,她歪在坐榻上,整个人都怏怏的。曹娘子问了福珠儿,知道她城隍庙回来就魂不守舍,连晡食都没用几口。

    “宝儿都应了,怎么又不高兴呢。”曹娘子怕她受了委屈不敢明,“要是反悔了,我再让你阿爹去。”

    沈世安也担忧,“宝儿,阿爹听着。”

    沈雩同摇头,对爹娘扬起笑脸,“外头日头太晒了,晒得我头疼。”

    曹娘子端详她脸色,又摸向她的额头,“比前阵子好了很多。”

    沈世安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兖王欺负了你,他敢欺负你,尽管来告诉阿爹。”

    “我还没嫁人,阿爹就起胡话来了。”沈雩同扁扁嘴,歪头靠在母亲肩上。

    曹娘子捏捏她的耳垂,“还害羞了。”

    沈雩同皱了皱鼻子,沈世安笑起来,对赵元训似乎也有了很大的改观,“十六大王为人还是有担当的,没让你独处流言,任人非议。他府上又没有公婆需要伺候,你嫁过去也省心不少。”

    沈雩同抿着唇,“那太皇太后呢,她是个怎样的人,阿爹和我讲讲吧。”

    见女儿脸写满紧张,沈世安抚着胡须笑道:“别看娘娘年岁大了,如今又病着,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底下的人糊弄不了她。你见着了,坦诚便是。”

    那位娘娘静心养病,几十年没有插手后宫的事,但比谁都看得通透,心机是逃不过她老人家眼睛的。

    曹娘子抚着女儿的脑袋,“明日要去宫里给两位娘娘请安,紧张了?”

    “没有。”她只是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会惹太皇太后生气。

    太皇太后那边等不起,婚期必然会很仓促,曹娘子心里万般不舍,“你都要嫁人了,倦勤还回不来。”

    唯一的儿子远在他乡不能膝前尽孝,女儿又出嫁在即,沈雩同望着父母亲,又有无数银丝染上了两鬓。

    她记得幼年的一个夏日,暴雨山洪的夜晚,父母在外,她病得要死,是阿兄守了她整夜。

    也是那个异常闷热的夏天,她把喜欢的东西藏了起来,一点点发胖,长成别人肆意取笑也不会生气的对象。

    祖母厌恶她,伯娘们常拿她吓唬自家的姑娘,女孩子长成她这样,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阿兄逗她:“宝儿喜欢什么样的夫婿,阿兄将来给你抓来。”

    她还认真地想了好久,最后却对阿兄:“不喜欢我的抓来也不会喜欢,还是算了吧。”

    阿兄拍拍她的脑袋瓜,“我们宝儿这么善良,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呀。”

    可是阿兄怎么还不回来呢,她还把他送的芙蓉珠履也搞丢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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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也许下部也是甜甜派。

    多吃糖,后面开了虐坑就不会是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