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 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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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寒宿的母亲, 是他心头永远的伤疤。

    王婉用生命给儿子留下了一道阴影。

    此后多年,谢寒宿一直在与自己对抗。有的时候,他也想干脆就遂了母亲的愿, 只管报复、只管毁灭, 其他什么道德人性都不放在心里。

    但理智最终把他拉了回来。

    在母亲的孤坟前,顶天立地的摄政王身形似乎有一丝颤抖。

    燕惊鸿不知道如何劝他, 只能沉默着陪他面对。

    谢寒宿这前半生, 活得实在太辛酸,哪怕做了摄政王,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

    他不爱权势,不重金银,不近美色,不喜饮酒,不好玩乐。

    甚至对美食也无甚偏好。曾有同殿为臣的官员请他外出用膳想借机探摄政王的喜好,但别其他喜好了, 愣是连他喜欢什么菜色都没看出来。

    谢寒宿不挑食, 他对每道菜下箸的次数和频率几乎都是一样的,顶多是摆在他面前的菜色,他会多下两筷。

    简直滴水不漏,所以大家都, 想讨好摄政王真的太难了。

    也许是当年压抑自己想复仇、想毁灭一切、想走上歪路的邪念压抑得太过,谢寒宿如今看起来特别无欲无求。

    燕惊鸿常常, 他简直要活成了一个圣人。

    谢寒宿就反驳她,自己才不是圣人, 他有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谢寒宿不回答,他想要的,自然就是眼前的女子。

    燕惊鸿是给他的生命带来色彩的人。

    谢寒宿少年时便羡慕旁人的鲜活灿烂, 羡慕那些活得轻轻松松、从未经历过磨难、不需要背负任何东西的人。

    他初见燕惊鸿,就觉得她一定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她笑得太天真太灿烂,行事太嚣张太肆意。一看就是从被宠到大的那种女孩子。

    那时他想,能无忧无虑地活着,真好。

    但他并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心机深沉的摄政王和天真无邪的长公主,听起来就不是一路人。

    后来几次与朝中同僚交锋,抽丝剥茧后,他发现幕后之人是她。

    于是他想,原来她也没那么无忧无虑。

    后来一点点熟悉起来,他才意识到,她其实也有需要背负的东西,她在谋划很多事情,很多本不该由一个深宫之中的娇娇女来谋划的事。

    那时他是有些惊奇的,有责任需要背负的人,原来仍然可以这样灿烂地活着。

    求娶燕惊鸿,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

    三天时间一过,燕惊鸿又回到了程艳红的身体里。

    她醒来时正躺在芳华殿内的床上,大概是因为艳红这两日哭得太多了,燕惊鸿一清醒就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头痛。

    至少这一次不是因为什么足以致命的伤口,她揉了揉眉心,苦中作乐地想。

    燕惊鸿起身照了照铜镜,眼睛肿得仿佛核桃般,头发也乱糟糟的,听宫女,前日艳红回来后就一直窝在床上,一步都没下过床。

    燕惊鸿理了理头发:“她醒了吗?”

    “还没有。”

    燕惊鸿若有所思:“她似乎每次都比我醒来的晚些。”

    芳华殿另一个房间的床上,正躺着程艳红,为了保险起见,昨日夜间二人都是在芳华殿入眠的。

    燕惊鸿沐浴更衣后,程艳红才悠悠醒转。醒来后,她第一时间抬头去摸脸,摸到那娇嫩柔滑的皮肤,顿时松了口气。

    正碰上燕惊鸿准备出宫,她也提出想出宫走走。

    “好啊,”燕惊鸿随口问道,“前两日怎么没出去?”

    艳红垂首:“那天之后,那么多围观的百姓都认识我了,我怕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燕惊鸿安慰她:“放心吧,不会有太多人记得的。”

    “因为我长得不好看?”艳红自怨自艾,“如果是你这张脸,他们就一定会记得了。”

    “我的意思是,”燕惊鸿直视她,“京城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新鲜事,没有人会把这种事永远记在心里。”

    艳红闻言却叹了口气:“对我来天大的事,对他们而言难道忘就忘吗?”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也该试着忘掉,一直纠结于此,苦的只是你自己。”

    “我生来就是命苦,”艳红着着又落了两滴眼泪,“比不上你的好命。”

    “别哭了,”燕惊鸿劝道,“我知道你从前的日子很苦,但你已经脱离了,以后可以好好生活啊。”

    “我哪里都比不上你,命没你好,连挑男人的眼光都比不上你,”程艳红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相公他……他实在太让我伤心了。但他得对,我就是大字不识,性格不好,长得也丑。”

    两位宫女面无表情地听着,刚开始还同情她失去相公,但这两日连续不断的抱怨,简直让她们耳朵都生茧了。

    燕惊鸿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难以沟通。

    似乎从她和艳红见面开始,两人就在重复同样的话题,程艳红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其他人怎么怎么劝,都没有结果。

    两个人始终鸡同鸭讲,各各的。

    燕惊鸿的头还在抽痛,她终于没忍住语气重了点:“要么你就别在乎徐子明的话,要么你就想办法改变这一切,抱怨没有任何用处。”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在乎,”燕惊鸿这一句导致艳红又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我相公啊,我怎么能不在乎他的话。何况,他的是对的啊。”

    “……我不想再和你争辩他到底是对是错,”燕惊鸿揉了揉眉心,“但如果你真的认为他得对,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改变?”

    “怎么改变呢?我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但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啊,长得丑,大字不识,连身体都那么差,这就是命啊,我也不想啊。”程艳红边哭边。

    燕惊鸿一直在劝自己体谅艳红的心情,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程艳红二十年来形成的观念,哪是容易改变的?

    但她听着程艳红继续重复念叨着徐子明那几句话,突然觉得自己没办法体谅了:“大字不识就去学,身体不好就去调养去锻炼,命不好就去改命!”

    艳红怔怔地看着她:“怎么学?”

    “只要你点头,我立刻给你请师父。”

    程艳红摇头:“我……我不知道,可是读书写字不是书生才学得会的东西吗?”

    “谁那是书生才学得会的?”跟了燕惊鸿几年的大宫女,敏锐地看出了她有些暴躁,便机灵地开口道,“程姐姐,你眼前的我,还有芳华殿其他几位大宫女,可都是会读书识字的呢。”

    “为什么?”程艳红似乎真的很迷茫,“你们不是伺候人的吗?学这些有什么用?”

    燕惊鸿挺无奈,也幸亏是这位宫女人不错,这要换了别人,比如先帝身边的王公公,被程艳红这般无意中得罪,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能扒下她一层皮去。

    宫女只是摇摇头:“我们是伺候人的,浣衣局也是伺候人的,我识字,所以我有机会跟在殿下身边穿金戴银,我若不识字,这会儿怕是还在浣衣局洗衣服洗到手掌逡裂呢。”

    另一个宫女也道:“所以,读书识字总是有用的。”

    她们看出了燕惊鸿的心思,都帮忙劝道。

    程艳红忙不迭地摇头:“我又不去考科举,又不去当宫女,浪费时间学这些有什么用呢?何况听人什么寒窗十年,连那些书生都要学上十年,我就算学得会,难道不是要花更久?再我很笨的,不可能学得会。”

    “程姐姐……”

    “不必再劝,”燕惊鸿止住了宫女的话头,看着程艳红道,“前方的路已经摆在你眼前,你想走哪一条都随你,但我不想再劝你了,抱歉。”

    她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程艳红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神色茫然。

    燕惊鸿离开宫廷,直奔丞相府,把已经做好准备的“沈流墨”带到太傅府。

    沈扶雪和韦云图沟通过真相后,韦太傅倒不怎么介意这些,他们聊了起来,随即发现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点,比如都十分推崇前朝的一位诗人,都是棋艺高手,都喜欢喝茶胜过饮酒,甚至连最喜欢的花都是同一种。

    两人简直是一见如故,韦太傅惊喜地看着燕惊鸿感慨:“想不到你还有这么靠谱的朋友。”

    燕惊鸿对他翻了个不甚优雅的白眼。

    沈流墨若拜了韦云图为师,那么一出仕就是清流一派,如果她愿意在官场走下去,这个出身对她有很大好处。

    当然,如果她不愿意,那也能从韦太傅这里学到很多东西,也多了一位聊得来的朋友。

    何况,燕惊鸿其实也有些私心,清流一派在当年景王之乱后元气大伤,如今虽然韦云图起复,但仍然不足以与谢寒宿的势力相抗衡。

    为了某些目的,她需要造势,造出一副两派势均力敌的假象,这就需要向清流一派输送些人手。这个计划在徐家村第一次遇到韦云图时,便在她脑海里成型。

    晋宁长公主,从不放过任何机会。

    —————

    玲正在院子里完成韦云图给她布置的临帖任务,看到燕惊鸿,便问起艳红的情况。

    燕惊鸿如实以告。

    玲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提议道:“要不我去劝劝艳红姐。”

    燕惊鸿以己度人:“你不会是练字练累了,想借机偷个懒吧?”

    玲哭笑不得。

    “好吧,你想去就去,不过我得提醒你,徐子明之死虽然是他自作自受,但艳红可能会因此对你有怨。”

    “我知道,”玲点点头,“我只是想拿自己做例子,让艳红姐看看,开启新生活也没那么难,我相信她一定能走出来的。”

    燕惊鸿觉得她挺天真,但毕竟试试也无妨,便没有阻拦。

    于是,玲在宫里待了一整日,铩羽而归。回府时甚至有些神色恍惚。

    韦云图看到她回来,也有些感慨,程艳红此人,明明性子软弱可欺,却偏偏在某些方面又顽固得很。

    当初他劝不成,如今燕惊鸿和玲也劝不成。

    劝得多了,对方还会哭给你看。

    燕惊鸿不再劝,就不再劝。她最近忙于政事,也的确没时间去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

    反正程艳红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若做了出格的事,自有人会来通知燕惊鸿。

    玲从宫中回来后,神色恍惚地念叨着“长得丑,性格寡淡,大字不识……”

    韦云图一惊,好去劝程艳红的,这怎么人没劝好,反而被对方带偏了呢?

    他伸手在玲脸前晃了晃,后者困惑地看他:“师父,你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魔障了呢。”

    玲捧着脸:“没有,只是今天听得太多了,我现在脑子里全是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