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机械厂家属院的后面是片树林,满满算也就一个半足球场大。
里面种满榆树,一到夏天放暑假,树林从早到晚都是孩子在里面玩。
刘晓峰这会儿正带着七八个孩子在里面玩得起劲呢,一个瘦的男孩双手背在树后,脸上全是汗,仰着头大喊:“我没有叛变,我是被冤枉的。”
“呸,你这个奸细、日本……”
“呸,我是被冤枉的。你才是。”
“呸,你是。”
“你是,呸呸呸呸呸~”
一群八九岁的男孩,站在一起呸呸呸的朝对方吐口水。
刘淑英找到刘晓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她远远站着喊三哥,愣是没敢上前靠近。
刘晓峰指着男孩正要话,就听见刘淑英喊她,“干什么,管家婆?”
“你才是管家婆,你再叫我管家婆,我告诉爸妈。”刘淑英双手叉腰,她是真不爱找他三哥,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上辈子会和他玩得最好。
“告状精。”刘晓峰冲她做鬼脸,让边上站着的头号弟叶恒带着其他人先玩着,自己走向刘淑英。
“什么事?快,我忙着呢。”
“天天就知道玩儿,你作业做完了吗?”
“你管得着吗,没事我不管你了。”刘晓峰完,想往回走。
刘淑英一把拉住他,“哥,有事。”
“快?”
“你知道王欣蔓吗?”
“不认识。”刘晓峰摆摆手,转身想走。
“就那个天天穿裙子、喷花露水、皮鞋的王欣蔓?”
刘淑英觉得他肯定认识,天天在家属院里跑。
“那个呀,那叫狐狸精。院里人都这么叫她。你听她干什么?”刘晓峰轻蔑地看着刘淑英,一副你真没见识的模样。
刘淑英人眨眨眼,她没想到刚84年,王欣蔓居然已经有这名声了吗?
“你最近看没看见,她跟谁走得近?”
刘晓峰摇摇头,拿下衣摆擦擦脸上的汗,不屑道:“我光听,大哥脑子有问题,追着狐狸精到处跑。”
“别的呢,她有没有和别人走得近?”刘淑英有些急,王欣蔓舍得把刘晓军断了,肯定是因为有了好目标。
可她怕回头王欣蔓再粘上来,算想个办法揭穿王欣蔓的真面目。
刘晓峰想了想,冲着玩得高兴的那群孩子喊:“安子,你过来。”
“来了,老大。”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朝他们跑过来。
刘淑英一看,他三哥可以的,指挥上书记家孙子李安生啦。
“怎么了,老大?”
“你家跟狐狸精家离得近,这两天听过那狐狸精的事情没?”
“她啊,我爷爷昨天还她家呢。”
“怎么的?”话音还没落,刘淑英就追问着。
“他家想得挺美,新厂长刚来半个月,就算让新厂长当女婿了。”
刘淑英眼睛亮了,自动忽略前半句:“那他们两家结婚的日子定了吗?”
“结什么婚啊,我爷爷,他们家想得美,白日做梦。”
李安生到最后,将头仰得高高的,一脸正义凌然。
下一秒又笑着对刘晓峰:“老大,你看我‘百日做梦’这几个字的怎么样?下次你让我演好人怎么样?”
“你见过好人长你这么胖的吗?带你玩就不错了。”刘晓峰嫌弃道,又问刘淑英:“还有事没?”
“有。李安生你帮我们盯着点狐狸精,她那边有什么动静你就告诉我三哥。回头我三哥,让你当好人。”
“真的?”李安生高兴啦,他看刘晓峰对他点头。立刻拍着胸脯:“你们放心,包在我身上。”
刘晓峰让他自己玩去,又看着刘淑英:“你又想干什么?”
“大哥今天回家,生好大的气,狐狸精不要他了。”
“那不挺好,你还听别人干什么?”
“大哥在她身上,可花了不少钱,咱得想办法要回来。”刘淑英随口糊弄刘晓峰,她知道全家要论抠,他三哥绝对仅次于张大花同志。
刘家老三自己在外面花钱请客挺大方,却神奇的看不惯家里其他人花一分冤枉钱。
果不其然,刘晓峰立刻拍胸脯这事包在他身上。
刘淑英放心的回家,后来每每想起,恨不得再来一次重生。
那是一个星期后,开学没两天。
晚上吃过晚饭,家里大人连同刘晓军都在上夜班。
刘晓峰照常出去玩,过了不到一个时,又一脸兴奋的跑回家。
他进屋就兴奋的叫刘淑英,让她赶紧出来,有消息啦。
刘淑英跳下床,拉着刘晓峰去他和大哥的屋子里,兴奋地问:“三哥,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啦?”
“那当然,我刚出门李安生就,他听到王欣蔓明天晚上要跟新厂长杜朗去看电影。”
“好,谢谢三哥。”刘淑英开始想怎么样把大哥也弄过去,让他认清王欣蔓真面目。
“然后我就跑去找狐狸精,告诉她要么把大哥的钱还了,要么明天晚上就给她捣乱去。”
刘淑英一下子从凳子上蹦起来,抓着刘晓峰胳膊满脸震惊。“三哥,你什么?”
“你慌什么?我我告诉狐狸精,让她还钱。”刘晓峰看她这反应挠挠头。
刘淑英咬下嘴唇问:“那她怎么?”
“她知道了,现在就去大哥还钱。然后拎着包,骑自行车去厂里了。”
刘晓峰挺着胸膛得意的:“四儿,你看我厉害不?”
刘淑英点头,嘴里着厉害,慢慢向自己屋走去。
她是万万没想到,他三哥能这么厉害。
这下子可好,王欣蔓跑去找大哥一闹,事情真不知道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她心里发毛慌得很,想去机械厂看看,又想着现在去也来不及。
刘晓峰见她那神不守舍的样子挠挠头,不明所以。
另一边的机械厂内,刘晓军跑着出了车间大门,笑容灿烂的站在王欣蔓对面。
“欣蔓姐,你找我?”
王欣蔓脸如冰霜的让他跟自己走,然后率先向库房方向走去,那边晚上没人。
刘晓军不明所以的跟在她身边,厂区内的路灯不时将两人的影子照得重叠在一起,刘晓军就勾起嘴角偷乐。
库房门口的大灯下,王欣蔓刚停住脚,刘晓军迫不及待的开口:“欣蔓姐,你找我有事吗?”
“别装了,刘晓军。”王欣蔓转身冷冷的看着他,翻个白眼。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钱袋子,傲慢的:“既然你都让你弟找上门了,那你算算,我花了你几个钱?我都还给你。”
“不是,欣蔓姐你什么呢?我听不懂。”刘晓军刚才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难受。
“你听不懂?”王欣蔓听见他这么,不由狐疑的眨眨眼。拿着钱袋子上下量他,刘晓军身体瞬间有些紧绷。
王欣蔓妩媚的笑了,她步伐轻佻的靠近刘晓军,薄唇靠近他耳边轻轻的:“我你这个傻子,怎么突然醒了呢?原来没醒啊。”
她眼神瞬间变得凌厉,狠狠地推了刘晓军一下,冷冰冰的看着他连退两步,差点坐到地上去。
刘晓军站稳后面色如纸,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看着眼前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王欣蔓,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些什么。
王欣蔓冷笑着:“虽然你没醒,但我对你也确实厌烦了。所以你个数,咱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你一直都在耍我?”刘晓军觉得自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这几个字出口。
“对啊,我一直在耍你。”王欣蔓冷冷的笑着,“我早就想让你离我远点,要求你不要考高中,就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
谁知道你还是个情种,真就不考高中。后来我借口你没工作,让你别找我。你倒好,跑去跟着泉子他们混。”
王欣蔓到这里,不由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以为是个工作就行吗?我这么不挑的吗?这次正好趁着你弟来找我的机会,我一次跟你清楚。”
刘晓军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王欣蔓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往他心上痛。
他双目赤红,眼睛胀得难受。
没想到,他做的那些牺牲原来是那么的可笑。
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丝光芒。他双手抓住王欣蔓的肩膀,急切地喊着:“是我弟对不对?是我弟了什么?你才故意这么对我的是吗?”
“你别做梦了。”王欣蔓骂着,抬脚踢在刘晓军肚子上,刘晓军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欣蔓上前,俯身轻拍着他的脸:“你回头,还得好好谢谢你弟弟。要不是他跑去威胁我,不还钱就跑去杜朗面前三道四,我才不会跟你摊牌呢。”
到这里,王欣蔓又妩媚的笑了:“毕竟你这种傻瓜,挺好玩的。”
“为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的我都做了。”刘晓军盯着王欣蔓脸上的笑,第一次觉得她笑起来,像一条蛇在吐芯子。
“因为你穷啊。”王欣蔓眼中闪过一丝痛恨,又笑着问刘晓军:“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
“比我大一岁,十八不到十九。”
“错了。”王欣蔓嘲讽地笑了,“我今年二十一,前些天刚过的生日。”
她像是突然来了兴致,蹲在刘晓军面前单手托腮,冷笑着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王欣蔓十岁前,都生活在乡下。离这边很远的黄土地窑洞里,那是王福生下乡插队的地方。
按理,王福生是不用去的,那时候她爷爷还没死。
但王福生年轻时就坏,在城里惹了事,只能躲乡下去。就这她那爷爷还早早跟他,不出一年就能把他调回城。
可王福生是什么人,到乡下不出一个月,招惹了她妈。
又在她妈快生的时候,跑回了城。
她妈也不是个好的,抱着她找上门,每月要了十块钱生活费。
转头就将她扔给一户傻子家做童养媳,自己拿着每月十块钱,嫁给镇上一个二婚的,给别的孩当后妈。
王欣蔓到这里笑着低声咒骂,后来就是在骂中长到十岁,被她那缺德没孩子的爸记起,接回城。
她在满怀憧憬和希望中回城,却又在后妈的苛待和亲爸的和稀泥中清醒过来,她依然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可怜。
头两年,再苦她也算王福生的唯一的孩子,能吃饱上学。
第三年后妈怀孕,有弟弟。她在那个家就真的变成保姆。
她起早贪黑的干活,后妈还想让她退学。
她第一次反抗,大闹一场。换来后妈阴森森地:你就是闹上天,也没用。
确实没用,她闹得遍体鳞伤。
最终抵不过书记的轻飘飘的一句:好歹是个副厂长,家里闹出这种事情,怎么服众?
从那以后她就想明白,这辈子只要不死,就要做人上人。
故事讲完,王欣蔓抬头看眼天上的月亮,听着夏夜蝉鸣。
她自嘲地笑,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真是有病,跟刘晓军这个。
然后伸手,给了刘晓军一巴掌,将他头歪。
刘晓军错愕的扭回脸,只见王欣蔓冷冷的看着他,恨恨地:“你算个什么东西?被我耍得团团转,也配可怜我。”
王欣蔓完,站起来。腿麻了,差点摔一跤。
刘晓军也站起来,下意识伸手想扶一把。
王欣蔓转身躲开,面无表情地威胁着:“刘晓军,杜朗要定了。你要是敢坏我事,我跟你没完。”
她挺直脊梁,风姿绰约的缓缓向厂区外走去,随着腿麻的缓解越走越快,消失在夜色中。
那天的刘晓军独自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站了许久。
呵,不就是钱和权嘛,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