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诅咒(二十一) 王爷真聪明,一番话让……
百越的使者入京后与他国使者一样, 皆住在特意安排的驿馆,接待一力由鸿胪寺负责。
百越与中原习俗大有差异,亦有传百越地处山谷雨林, 蝎蚁鼠蛇遍布, 故而百越人生来阴鸷邪性,连骨子里都流着淬了毒的黑血。同住使馆,他国使者也不敢与之过多牵涉。
是以天子未接见的这段时日里, 百越使者昼伏夜出亦无人过问。
昨夜百越使者照例离开驿馆通宵未归,今日驿馆内的厮早起来洒扫, 到了百越使者的房门外,见房门未合上,从缝隙里看了眼,见到两具尸体横陈在床底。一具便是昨夜未归的百越使者,还有一具是位衣衫不整的女子。
干涸的血洇了一片。待找人搬开了床铺,那只血眼赫然涂画在墙上。
护城军将驿馆里外里围了三层, 引了不少路人侧目。
日头晒得宋舟手臂发烫, 将窗棂往下阖, 留出一半空隙正好能看见对面的驿馆。双手扒着窗框, 下巴磕在上面,衔着莲子冻神色认真偷听楼下的茶叶贩子和馄饨铺的老板八卦驿馆的事情。
“听前晚百越的使者一夜未归, 连驿馆门口守夜的守卫都没看见他回来过, 结果居然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驿馆里头。”
“还未必是在驿馆里死的。”馄饨铺的老板毕竟在这里摆了好几年的摊, 知道的消息也不少, “你知道和百越使者死在一起的是谁么?青壶帐新来的花魁狸娘,今有个驿馆里当差的官爷在我这铺子上吃馄饨,听他起,发现百越使者和狸娘时, 二人身上还有欢好的痕迹,谁料到事还没办完就死了。我看呐,怕是在青壶帐两人就死了吧。”
蔺浮庭微抿了口茶水,宋舟在偷听,他也听得见。听到欢好二字,忍不住轻咳一声,“舟舟,外面晒,你……离窗户远些。”
宋舟咬着半边莲子慢吞吞坐回来,瓷勺舀起甜汤送进嘴里,牙齿在瓷沿缓慢磨着,“听起来,百越使者不是死在驿馆里的?”
“嗯,”蔺浮庭点头,“大理寺派人查过,百越使者房内整洁,可见他死前并不在房内。”
“那就是在青……”宋舟回忆了一下那个陌生的名字,“青壶帐死的喽。那是不是要去青壶帐查查?”
蔺浮庭一顿,放下茶盏,一字一顿,严肃板正,“青壶帐自有大理寺调查,与我们无关。”
昨夜听闻百越使者在驿馆身亡,又是因那个离奇的血眼,宋舟便记挂着要来看一看。她从前也关心血眼,但并不算热切,忽然一反常态,蔺浮庭怕她见到又要害怕,她还不依,捏着他的耳尖反反复复念到宁可觉也不睡。
“歇鱼不是奉了旨调查血眼吗?她和大理寺,谁要听谁的?”宋舟眼睛一眨,兴致勃勃问起其他事。
“大理寺全权负责,但圣女开口,大理寺也需得让三分薄面。”蔺浮庭解释。
宋舟拍了下掌,狡黠得像只狐狸,唇角弯起,“我叫了歇鱼过来。”
这样的事,当然要主角在场。身在皇子府的男主她是联系不上,可一早就搬到皇家特意为圣女辟出来的府邸居住的楚歇鱼,借着晋南王的名头,还是能联络。
“你等等哦,歇鱼应该快到了。”
像是为了印证宋舟的话,很快有茶楼的二引着楚歇鱼到了门口。此次前来的不只是她,还有楚瑾。
楚歇鱼是圣女的事情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楚瑾身在京中,不可能一无所知。楚歇鱼也不算瞒他,那次见过二皇子后,便向堂哥全盘托出。
宋舟先是一愣,随即站起身冲他们招手,“圣女,楚大哥。”
桌子是四方桌,宋舟原先与蔺浮庭面对面相坐,正准备坐下去,蔺浮庭拍了拍手边的红木圆凳,“舟舟,坐这里。”
语罢也不看她,对楚瑾微笑着微微颔首算是示意。
宋舟托着喝了半碗的甜汤挪到蔺浮庭身边,歪着脑袋看他。趁着身后的光,那双黑润的眼中含着薄薄的泡沫似的笑意,瞥及她才默不吭声地泄露出一丝委屈。
宋舟装作视而不见,淡定扭过头喝自己的甜汤。
楚瑾也不是她叫来的,就算吃醋也不能赖在她头上吧。
蔺浮庭睫尾压了压,偏头示意厮再送茶上来,故作惊讶,“阿瑾怎么来了?”
“我在……”楚瑾尚不能完全适应改口称呼自己的妹妹为圣女,不自在地停顿了片刻,“我在圣女那里听了之前的事,恰好最近在客栈温书,在与我同参加考试的学子中听到几篇传闻,想来或许有用,今日出门遇上圣女,是以便与她一同前来了。”
“赴考学子中不乏眠花宿柳者,在青壶帐中曾见过百越使者。但那位使者的行为举止又不是风流之人,青壶帐中美人汇集,他只在一位叫狸娘的女子房中过夜,日日如此,从不曾变过。”
宋舟好奇,“那个狸娘,生得很貌美么?”
楚瑾为难摇头,指挠着眉心颇为尴尬,“我不曾见过,不过听闻是眼下青壶帐里最炙手可热的一位。”
“之前几次都在官员中发生,为何这次会是一位异邦使者?”楚歇鱼秀气的眉拧着。原本她都以为该告一段落了,可忽然又猝不及防发生一起案件,实在不难让人心生疑窦。
“此次死的是来京使者,不是死了一名官员这么简单,眼下封锁了许久的消息在京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全城百姓都知道了,陛下定然龙颜大怒,也定要给众人交代。”
楼下官兵已经在驱赶围观的百姓,大理寺卿带着仵作再次进入驿馆。蔺浮庭低眸往下看,面上沉静。
楚瑾一经沉吟,立刻明白起其中得到关窍,“王爷的意思是,有人特意将血眼之事搬到台面上,故意将事情闹大?”
他这么,宋舟也恍然大悟,佩服地鼓了两下掌。
蔺浮庭湿濡的双眸静静投向她。
宋舟面不改色眨了眨眼,“王爷真聪明,一番话让我醍醐灌顶!”
蔺浮庭蓦地僵住,薄唇轻扯了一下,抿紧,扭头不看她。
这么夸也不行吗?
宋舟悻悻放下手,却楚瑾一脸趣地弋她。她面色一窘,赶紧埋下脑袋,勺子不停往嘴里塞甜汤。
四人在茶楼观察驿馆的动静,宫中派人传唤晋南王与圣女入宫。
宫侍催得急,留下楚瑾与宋舟二人。
外面的热闹散了,街道重归宁静,见底的糖水映着墙上装裱的山水图,被轻轻一触,波纹荡开,化为泡影。
宋舟喝得腹坠坠,偷摸藏起手在桌下揉。楚瑾笑眯眯看她,看得她不大自在。
“你如今与王爷相处得很好啊。”楚瑾的话语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宋舟不知道该怎么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干笑两声:“一直都相处得还行吧。”
楚瑾细细注意她神色不似作伪,心情也舒适不少,欣慰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宋舟瞪大两丸眼睛,眼里满是疑惑。
他的举止,像是一直盼着她和蔺浮庭能好好和谐共处。其实无论蔺浮庭还是她,与楚瑾的相处都不特别亲近,但楚瑾的关心真情实意。
“对了,楚大哥,”宋舟将红木圆凳拖到楚瑾身边,双手捧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最近她的疑惑很多,这么大个世界,偏偏没一个人能问。他们都是在中出过场的NPC,和她的任务或多或少有牵涉,除了从来没有登场描写的楚瑾,问别人都不合适。
“你问。”楚瑾欣然点头,好整以暇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如果……你看过一本书,但真正发生的事情和它所描写的不全然相同,你觉得这会是因为什么?”她有一个猜测,很久前就像隐在水下的怪物,总是怀疑它有朝一日会浮出水面,而就在前几天,她好像能猜出它的雏形,有些事情已经呼之欲出,就等待她做个确认。
楚瑾被她所比方的异想天开唬得愣了下,侧耳笑了笑,还是认真询问:“是什么书呢?神话志异?还是历史传记?”
应该称为,但对于楚瑾他们,更像是描述他们一生的传记。
“……几个人的传记吧。”
楚瑾哑然失笑,“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便是史官,也无法确保自己笔下所写与真正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出入。况且一本传记才寥寥几字,尚且不能记载一个人的完整一生,何况是好几个人。”
宋舟盯着手腕陷入沉思。蔺浮庭遍寻大夫,为她取来最好的祛疤膏,现在疤痕消退的差不多,只隐约见到一点点的痕迹。
“那……”她又问,“若是一本话本呢?若是一本话本便是一个世界,我们改变了话本,算不算扰乱了一个世界的秩序?”
楚瑾讶异又好笑。宋舟一贯古灵精怪,在晋南王府时虽然文静,也已经初见端倪,但他还是没料到她的想法这么多,如此精彩。
认真想了想,他慎重回答:“若一本书便是一个世界,那存在于那个世界的人,难道不也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在写书先生笔下诞生伊始便有了灵魂,又怎么会被同样为人的写书先生规定了结局。或许写书先生笔下也不过是人物可能会拥有的结局之一,但人物也能有无限种结局。再退而求其次,一本话本写到主人公登科及第,妻贤子孝告终,焉知在结局以后,他会否被罢官黜废,妻离子散。毕竟写书先生没写不是吗?”
日头从斜生转至沉暮,寒水样的余晖披沥身上。楼下卖馄饨的老板收了摊,兜售茶叶的贩也挑起未卖完的货物准备回家。有的店铺要关门,伙计抬着门板出来时难免在门槛上磕磕绊绊。
宋舟骤然抬头,冲着楚瑾感激一笑,“多谢楚大哥,我明白了。”
楚瑾一头雾水,“明白什么了?宋舟,你问这些,是要写话本吗?”
“不是,我要改话本。”
与蔺浮庭置气后,她恍然回神,发现了许多事情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事。
譬如在游戏中,玩家的五感会被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不会因为受伤就痛得死去活来,玩家不会生病。譬如一个角色已经完全崩坏的游戏,比起修复,关闭才是更划算的选择。譬如她明明应该以虚拟形象进入游戏,但所有熟悉的身体反应都在提醒她,这是她自己的身体,不是一个才及笄的姑娘该有的身体。
做过许多任务,让她全身心的信任了公司和系统,以为这一切都是假的。难怪系统这一次对她遮遮掩掩,不是因为改变了任务指标,而是因为他们能应对游戏里复杂的代码,却无法攻略一个活生生的人。
婉拒了楚瑾送她回去的提议,宋舟一边走回王府,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
蔺浮庭病中时,她为他擦拭身子,看见他心口刀剜的疤,蔺外那是蔺浮庭为了复活她自己剜的。他以为他真的能复活根本不在这个世上的她。
可她是真的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