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诅咒(二十二) 怎么可能,我明明没输……
廊门连亘的矮墙刷了白漆, 绿萝自上垂下,葱绿的藤悬成一排,白墙上映下青影。
蔺浮庭穿过折廊曲径, 宋舟就坐在廊门下, 搬一张板凳,樱色的裙带委地,双手捧着脸, 望向天空发呆。
黑色皂靴落到她面前,她才回神。黑白分明的眼睛迟钝地眨了一下就酸涩得眼疼, 她要揉,蔺浮庭已经半蹲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压她绯红的眼角,“哭了?”
唇刃笔直,狭长的眼乌沉沉,因她湿润的眼角勾起暴戾的情绪。
“没哭。”宋舟的话还带着毫无服力的软绵绵颤音, 脑袋一歪, 眼睛埋进他掌心。
刷子一样浓密纤长的睫毛在掌心扫过一层又一层, 蔺浮庭听她谎, “我本来在这里等你,就是等久了, 困了。”
蔺浮庭心头一颤, 心翼翼问:“等我做什么?”
“你等过我这么久, 礼尚往来嘛。”宋舟抓住他的手腕, 脸颊左右晃了晃,仅剩的一点湿雾都蹭到他手上。
往后撤开,宣泄一样吐出一口长气,放开他的手, 眼睛晶亮亮的,“好了,舒服多了。”
用完就扔。
蔺浮庭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还留有她的泪水,心里不合时宜想起这样的形容。
与她平视,蔺浮庭握住她两只乖巧搭在膝上的手,不用她问已经自觉汇报自己的动向,“陛下命我协助圣女调查百越使者一案。”
完,睫羽上翘,心里擂着鼓等待她夸奖他的自觉。
“只是调查百越使者?以前的那几例呢?不查了?”都是一样的案子,按道理要并在一起查才对吧。
“这对于皇家不是体面事,要在暗地查,不能摆在明面上。”蔺浮庭停顿一下,没得到预想中的夸赞,黑眸如两颗黑曜石闪了闪,半站起来,拉住她柔软的手臂,“不是困了?带你回房睡觉。 ”
宋舟下意识把手抽回来,蔺浮庭手里一空,手指拢了拢,垂眼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掀眼望着她,沉静地流出丝丝不解与委屈。
宋舟踌躇了一下,“不如你还是回你的院子睡吧?”以前不知道,以为蔺浮庭就是纸片人,和纸片人睡在一张床上倒也没什么,感觉和玩偶一起睡没什么两样。现在反应过来这是活生生的人,一个男人,和她同榻而眠,心里怎么想都别扭。
蔺浮庭皱眉,慌乱从心底钻出来,如同悬在崖边生死未知,指尖蜷得泛白,“我最近没杀人,很听话。”
宋舟张了张口,望着他无措紧张的眸子,还没话,负罪感先升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生气。”宋舟焦急地抓抓脸。总不能告诉蔺浮庭自己之前都没把他当过男人,甚至没把他当过人,所以才无所谓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一只拳头伸到蔺浮庭面前,宋舟的发带随着脑袋扬起的幅度轻微晃动。她神色严肃地给出建议,“这样吧,我们猜拳,我赢了你就回去睡。”
晃晃拳头,在他腰上轻轻捶了一把,催促,“快点。”
脑中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仙女的场景。
自城外到城门口的道路两旁旷远辽阔,草木疯长,莺燕婉啼。洁白的柳絮飘摇在早三春的风里。马车的轮印落在身后,宏大的阵仗是为了迎世子回府。
少女穿着丫鬟的服饰,不规规矩矩在旁候着,反倒咬着世子为她夹的糖糕悠闲坐着。看她穿惯了白,换上一袭桃红又别有颜色。绑双髻的红色丝带垂在耳边,一双眼潋滟明亮,百无聊赖地翘着脚去撞世子爷新做的靴,忍不住嘀咕:“你父亲怎么这么倒霉,娶了那么多任王妃,生下那么多个孩子,居然没一个长命的。把我们庭庭不闻不问丢在别庄那么久,后继无人倒是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了。”
“不过也好,”少女歪了歪头,明眸弯成月牙,溢出璀璨星辉,灼灼又让人移不开眼,“以□□庭就不用再吃苦了。”
少年难得不再红着脸不许她唤他这样女儿家似的亲昵称呼,屈起食指温柔蹭去少女唇边碎屑,掩在纤长鸦睫下的眸色幽深。
晋南王的妻子自然无法长命,若是他还有一个兄弟能苟活于此世,他又如何尽快将他的姑娘捧进锦绣荣堆里。
当年他原本是要送他不知第几个后娘与她腹中胎儿一程,却在临出门时捡到个仙女。太干净太明亮,宛如神祗降临在他脏乱污秽的沼泽。微的黑暗在光明中留不下印记,光明却能在黑暗中挣破出一个明亮的洞。有她在身边,报复他没用的父亲忽然成为了一件索然无味的事情。
他有听过她的话,不去管腐朽空洞的晋南王府和无所谓的世子之位,靠着科举,他同样能给少□□渥的生活。只是太慢了,看少女抓着两把菜精细算,晋南因山匪横肆考试一推再推,不屑一顾的晋南王府勉强能做为踏脚板。
“可我听你父亲又娶了个新王妃,年纪比我好像都大不了多少,”少女挪到他身边,掰正他的肩膀端详,拧眉苦恼,“要是你父亲疼爱王妃,不心疼你该怎么办?你要知道,女人的枕边风威力可怕的。”
蔺浮庭牵唇,面容无害单纯,眸底一片清澈,轻轻揉她眉心,“比你大不了多少。你是几岁的仙女呢?”她总嚷嚷自己是仙女,不管蔺外如何质疑,都一口咬死了坚持,谁都不管用。他不信鬼神,却愿意相信这真是上天派来救赎他的神仙。
少女一哽,转着眼珠为自己找补,“我是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至于我们仙女,年纪是天机——”她竖起白嫩的食指,左右一摇,很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蔺浮庭一哂,抵在她眉心的手一点,少女的脑袋便顺着力道往后仰了仰,自己又扑腾着坐正,揉着额头欣慰嘀咕,“你做回世子,我就放心了。”
她时常装模作样像个超越了年纪的大人,操心他这样与那样,板着脸在他面前絮絮叨叨谆谆教诲。蔺浮庭早就习惯,毕竟这一套只用在他身上,对于她自己,她一向不拿这些规求自己——总是见天的闹腾。
但听她放心,心口莫名躁动难以抑制,好像她放心了,就可以不管他了。
“晋南王妃他日若是怀有了身孕,我这个世子怕是又做不下去,那时我再被赶出王府,你还能放心吗?”蔺浮庭紧盯她的脸。
少女敛眉想了想,表情惊讶里夹杂着一言难尽,“晋南王……老当益壮哇。”
“……”
蔺浮庭掐着她的脸,脸蛋白皙柔软,手感细滑,他心下微动,动作温柔的捏着晃了晃。少女乌黑的眼睛斜着跟随他的手转,眼皮忽然耷拉下来,不乐意地眯起来看他。
紧接着扑过去掐他的脸。
“你快放手。”少女跪在长腿中间张牙舞爪,“你不放我也不放。”甚至还要往外拉拉。
蔺浮庭靠在车壁,微仰着脸看跪直在他面前的人,喉结上下滚动,指腹松开,在被他捏得泛红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以后我若是被后母欺负了,你定会帮我骂回去,是吗?”
他先告饶,少女也歇战,温暖的掌心反复搓着他的脸庞,余温温烫,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体温。
很得意很骄矜,抬起下巴轻哼,“未必哦。”
蔺浮庭低低的笑,“不帮我?”
“猜拳赢过我就帮你。”她举起软绵绵的拳头。
蔺浮庭的眉梢扬了扬,左手虚护在她腰后免她摔跤,右手伸出来。
少女望望自己的拳头,又看看对方摊开的掌心,跪坐下来沉浸在自我怀疑中,“怎么可能,我明明就没输过。”
宋舟沉默着盯着自己出的拳头,像要盯出一个洞。
蔺浮庭出的布包裹住拳头,歪头含笑,“舟舟,输了。”
猜拳出的第一个永远是石头,这么久还是没变过。从前他让着她,总是出剪刀。可有些事情不能让。
宋舟眨眨眼,很认真,“我没完,三局两胜。”
“你想耍赖?”蔺浮庭弯腰捏捏她的脸。
“我不管,三局两胜。”宋舟鼓鼓腮帮子。
蔺浮庭欣然同意,“好,三局两胜,不许再反悔。”
再一次猜拳后,蔺浮庭将陷入自我怀疑的姑娘牵回院子。
宋舟还在进行最后的挣扎,面前忽然被送了个穿黑袍的瓷兔子,睁着委屈巴巴的眼睛看她。
还有一个蹲在她膝前的蔺浮庭,“颜色蹭掉了。”
瓷兔子身上的黑色袍子有一块颜色略淡,蔺浮庭常常拿着它把玩,摩挲久了便磨去了颜色。
宋舟接过来拿在手里,“明天我去买颜料,把颜色给补上。”
***
“朱砂都没了?”楚歇鱼已经走了五家售卖颜料的店铺,无一例外给的回复皆是别的颜料具有,唯独朱砂已经兜售一空。
“姑娘,确实没了,前几日有位公子买走了店里所有的朱砂,店还没来得及补货。”掌柜的陪着笑脸。
楚歇鱼蹙眉。她唯一有的线索便是那只血眼,昨日从皇宫出来,晋南王道她可以从画血眼的颜料开始查起。楚歇鱼一点即通,刮了百越使者房间内已经干涸的红漆,今日便挨家店铺询问。头一家的掌柜一眼看出那是朱砂,又道不久前有人将店中朱砂悉数买走。问买者是何模样,又道是样貌普通陌生,像是谁家的厮为家中主子办事。
开门做生意的店客人迎来送往,京城人数又众多,找一个人实在不算易事。
楚歇鱼向掌柜告谢,离开准备去往下一家。踏出门槛,遇上位不速之客。
“殿下。”楚歇鱼温顺行礼。
苏辞已经许久未见过楚歇鱼,遣人去请,她避而不见,甚至他刻意去府外守着,她也能躲开。
楚歇鱼一上午奔波了几家店铺,日头晒得温婉娴静的脸庞通红,丝丝缕缕的细发粘连在脸庞脖颈。苏辞往前进一步,她随之后退,动作规矩有疏离。
苏辞心中有些恼火,“你一人查案如此辛劳,为何不与我。”
“殿下自有自己的事情操忙,歇鱼不敢扰殿下。”楚歇鱼道。她自有她自己的骄傲,家中独女,哪怕楚家没落,父母仍教导她绝不许抛弃尊严的活着。女儿家一身柔情也要靠傲骨支撑,诚然她对六殿下生出了隐秘婉转的心意,但既然襄王已有别处神女,她就该将情意利落斩断,不做过多纠缠。
“那你……”苏辞咬牙切齿,“就算不愿意找我,也可以去找蔺浮庭,独自一人,累垮了身子,要……”他顿了顿,重重叹气,“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