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天盲潭(一) 完了,你把我打傻了,我……

A+A-

    连曲城的雪下的比别处都要早。

    雪子触到皮肤稍纵即逝, 尖针大的霜花被车帘裹挟,还没注意到,就已经成了附在针脚中的寒冷潮气。

    接壁山青身白头, 积压在山头的雪像是青稞团子上浇了一层糖霜, 做点心的手艺人学艺不精,一勺放得多了,堆起高拢的尖顶。

    军队日夜兼程不眠不休, 好似事态紧急,战事将起, 实则是前方诱惑重重,唯恐他人捷足先登。

    “宋舟……”楚歇鱼拧干手帕,眼里有淡淡心疼,“不能再这样赶路了,你受不住。”

    姑娘窝在马车角落,厚重的毯子裹得严严实实, 尖俏的下巴抵在毛绒绒的边缘, 脸色蜡黄枯瘦, 眼底乌青浓郁。

    “没事, 接着走吧,反正我也睡不了。”宋舟半张脸近乎埋了进去, 脖颈细瘦, 血管只被一层薄薄的皮肤盖着, 轻易就能破开。

    她接连做着噩梦。睡一次, 梦一次。每每只是浅睡,就会梦见无头的男尸,眼青血黑脖子缝上线的婴童,半边身子拖拽在地上的女鬼掐她的脖子。

    青面獠牙, 百鬼夜行。

    只要闭上眼,那些她害怕的,无休无止地纠缠她,折磨她,一刻不肯放过。

    宋舟后知后觉,系统的惩罚就是这个。

    车帘掀起一角,蔺浮庭站在马车外,墨石一般的眸子沉静得毫无光彩可言。

    转身下了车,楚歇鱼将帕子递给他,空间也留给二人。

    蔺浮庭掀袍上车,手掌搓热,贴着宋舟的脸将人揽在怀里。宋舟觉得自己像个不倒翁,除了脑袋,其他地方裹得像一颗球,脑袋垫在蔺浮庭肩上,如果蔺浮庭不用点力气,她立刻就能弹回去。

    “好困呐。”宋舟有气无力地,一滴晶莹沾在眼角,落不下去,反而留在眼睛里,又涩又酸。

    蔺浮庭抿了抿唇,半晌才吐出一句别怕来。他已经找不出什么能让宋舟高兴的方法。

    她的痛苦来自别人也好,来自他也好,他总有办法能解决。可痛苦的根源在宋舟自己身上,他看着宋舟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起初还知道哭,后来连眼泪也没有了,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萎靡。

    像一朵艳丽的牡丹,向阳娇妍,忽然一天开始枯萎,花瓣一片片掉。他无力挽救,心慌地揣测花期终结的日子。

    宋舟在蔺浮庭肩窝处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干裂灰白的唇几乎没有弧度地翘了翘,趣道:“你的伤还没好,我又病了,可怜得好有缘分。”

    抚着日渐消瘦脸庞的手顿住,掌骨陡然突出分明,食指抵住宋舟的下巴推过去,蔺浮庭恼怒地,气急败坏地吻她。

    宋舟尝到了一丝铁锈的腥气,从唇上往舌尖舌根传递蔓延。她有点想笑,不知道蔺浮庭到底是想咬她还是想咬自己。

    她没有抵抗的力气,也懒得抵抗,疲惫的眼里带着笑意,直愣愣地迎着蔺浮庭阴晦的目光。

    紧接着一滴眼泪滑过朱红泪痣,铁锈腥气带上了苦涩的咸味。

    蔺浮庭的眼尾绯红清亮,唇角血迹斑斑,抱着她,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委屈的,声音发颤,“宋舟,我欠你的是不是。”

    宋舟笑眯眯的,“我睡一会儿,快睡着的时候你记得叫醒我。”

    脑袋一歪,宋舟扯着毯子倒在蔺浮庭身上。轻飘飘的身子毫无实感,蔺浮庭心里猛地一坠,像是一颗大石头重重陷落,无底的深渊露出洞口。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请宿主选择惩罚任务是否继续进行。

    冰冷机械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剧烈扯动了脆弱不堪的神经。宋舟几乎要被声波震得反胃,恶心感一阵一阵,抓着蔺浮庭的衣袖发出干呕的声音。

    “不继续了,不继续了。”

    宋舟呕得直飚泪花,瘦弱的身体一抽一抽。蔺浮庭握紧她的手,宋舟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肤,留下血红的指痕。

    蔺浮庭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他听见宋舟喃喃自语:“不继续了,别罚了。”

    ——公布任务。任务背景,接壁山有一口天盲潭,眼睛触碰到潭水者,将会短暂失明。根据剧情,女主将会在短暂失明的后续过程中与男主互道心迹。

    “你先让我睡一觉。”宋舟呕得嗓子发哑,“睡一觉再。”

    ——惩罚项目暂停。

    什么叫暂停?

    宋舟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趴在蔺浮庭腿上,脑子里嘣的一声,所有的连接炸火花一样瞬间崩开,混沌与错乱被浓重的睡意涤荡干净,霎时失去知觉。

    ***

    宋舟从乏惫中清醒,入眼的是厚重如同叠了几层油皮纸的灰色帐篷。从尖顶延伸出几条线均匀四散支撑着帐篷,绷直后没入土中。

    厚重的羊毛毯压得她有些气闷,疲惫解了一半但依旧困乏的感觉致使反应也格外迟钝。木木地转了转泛着水光的眸子,旋即看见了床边眼睛通红的蔺浮庭。

    他的手搭在她纤细一把的腕上,指腹紧紧贴着几根浅淡泛青的血管,在他手下,仅存的希望微弱又稳健地跳动着。

    宋舟还懵着,望着他,“你怎么哭了?”

    蔺浮庭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她当时在他面前猝不及防松开了他的手,白皙脆弱的手臂垂下,前一秒还在喃喃痛苦,后一秒就没了生息。

    如果不是随行的军医宋舟只是睡过去了,蔺浮庭差一点又疯了。

    哪怕如此,蔺浮庭仍旧执拗地一刻不停探她脉搏,军医的再三保证也比不上微弱的搏动。

    蔺浮庭捏捏她的虎口,“累不累?”

    “好累。”宋舟闷闷了个哈欠,翻转身面朝他,另一只手盖在他发凉的手背上,“我再睡会儿。”

    等宋舟再次醒来,已是日暮西山。

    帐篷挂起的窗帘外,湛蓝如洗的天际飞过一行鸟。很高,很远,只有芝麻点大,流线一样穿越过方方正正的窗格,甚至看不清是什么鸟。

    宋舟裹紧羊毛毯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眼前划过飞鸟,划过枯叶,也划过落雪。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重播着她为了睡一个好觉答应系统的威胁的场景。

    大雪纷飞,要怎么把楚歇鱼推进天盲潭?掉进去会死人的吧。

    一本兢兢业业励志狗血与恶俗齐飞的古早言情就不能老老实实你爱我我爱你但你不我不我以为你爱他你以为我爱她吗?还不够吗?还要搞点玄幻似是而非的东西又是何必呢?

    宋舟扯着羊毛毯的两角捂住眼睛,脸埋进毛绒绒里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叹够了,宋舟慢吞吞下床,纤瘦的脚掌没着罗袜,径直伸进绣鞋里,像是拖着鞋,鞋后跟拍脚掌,一路走去吧嗒吧嗒响。

    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不肯伸,宋舟看了眼厚实的门帘,低下脑袋,闷着顶过去,隔着厚厚一层棉絮,撞上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一只修长的手拨开面前的遮挡,蔺浮庭垂眸,纤长的黑睫与漆黑如墨的瞳孔融为一体。身后卷起的飘雪宛如鹅毛,呼啸着涌来,从宋舟单薄的领口灌入,连贴在脖子上一缕乌发也陡然冰冷。

    宋舟被风雪迷了眼,死死闭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想也没想,先往蔺浮庭怀里扎。

    灰色帘子在他们身后复又落下。

    蔺浮庭拉开白狐毛斗篷将娇的姑娘裹住,宋舟自己挣扎着从缝隙中探出一个脑袋。蔺浮庭偶然想起异邦曾送来的名为仓鼠的宠物,在深埋的木屑里便是如此探出一颗头,或许还要左右摆摆抖落毛发中的碎屑。

    蔺浮庭托着她的脸,左右晃了晃。

    被支配的人不乐意地朝他皱皱鼻子,被风灌得冰凉的手准确摸到蔺浮庭后腰最暖和的地方取暖,正经量蔺浮庭的装束。

    她从前就觉得蔺浮庭的容貌实在衬得上一轮暖阳,能叫冰雪消融,枯木逢春抽出嫩芽。哪怕后来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也仍旧觉得蔺浮庭适合做雪山千年冰封的巅顶,唯一一抹的生机。

    宋舟看着他一袭白衣,披着狐毛斗篷,模样病弱又温柔,感叹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总觉得他好看得不得了。

    “你去哪儿了?”宋舟问,张口就吃了一嘴的狐毛,恼得她气呼呼地用嘴吹。

    “奉命去山上探了一遍情况。”蔺浮庭一指抵着她的下巴往上抬,随手将斗篷扯开些许,又重新将她裹好。

    他上山以替天子查探长生不老药之路的名义,做了些别的事情。

    “这么冷还上去……”宋舟道,顿了顿,问,“山上有潭吗?”

    蔺浮庭微愣,不明白她为何问起这个,如实点头,“有一口,倒是还没被冻住。”

    “那口潭叫什么?”宋舟追问。

    蔺浮庭一哂,“一口潭而已,在这雪山上,既无柴火可拾,又无禽兽可猎,人烟稀少,谁还会给它取名。”

    脑中灵光一闪,宋舟了然。

    也是,都知道那口潭叫什么了,那还怎么不心让女主碰到里面的潭水紧接着失明。

    看宋舟走神,蔺浮庭目光微沉,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挨了的后者捂着额头,一本正经,“完了,你把我傻了,我以后就要拖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