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晋南往事(一) “他是彻头彻尾的,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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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哪里像身体不好的样子。”

    汤药碗后只露出一双无辜的黑眸盯着宋舟, 等宋舟把手中蜜饯送到他嘴边,眼尾随之勾了勾。

    他借病耍赖的招数用得越发娴熟,黏着宋舟的频率也越发的高, 像一条无法忽视的尾巴, 宋舟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府上自蔺浮庭重新回来后,不知不觉间话事人竟慢慢从蔺浮庭变成了宋舟。

    偶尔蔺浮庭缠着宋舟要午睡,宋舟都莫名生出一股她在金屋藏娇, 而蔺浮庭就是这个娇的感觉。

    宋舟坐在廊下,从细密轻飘飘的雪子之间眯起眼睛看撑伞慢步走过来的人, 托着腮笑眯眯地朝他伸出手。

    蔺浮庭从怀中取出暖手炉捂在她手心,手指拂去沾在她绒发上将融未融的霜。

    “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蔺浮庭勾起兜帽将宋舟的脑袋遮住。

    势造得太好的确更方便救苏辞和楚歇鱼出来,但也给宋舟自己添了不少麻烦。像是自己把自己成功造星,府外不分昼夜晴雨的围了一圈狂热粉,更甚者还有胆子大的试图爬墙进来。

    以致于宋舟想出一趟门还要伪装一番。

    宋舟安静低着脑袋,整张脸被笼进宽大的帽檐阴影之中, 被蔺浮庭牵着往后门走。

    蔺外早早在后门等着, 看她包裹得好似一枚粽子, 倚在门框笑得肩膀直颤, “在自家府上反倒像是做贼,普天之下除了你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和蔺浮庭合伙骗宋舟的愧疚过去后, 他又极快得恢复成从前逢见面必要冷嘲热讽一番的德行。宋舟也懒得与他计较, 此地毕竟离王府不远, 免不得有路人看见她, 到时又是一阵骚动她可惹不起。

    苏辞毕竟身为皇子,身份特殊,是以被关押在天牢深处。好在最近有宋舟在,此案隐隐有翻案之势, 指不定哪日摇身一变又是那个地位尊贵的六皇子,因此他在牢中的这段日子过得倒也不差。

    宋舟这回来天牢是“奉旨行事”,她睁着眼睛瞎话,称楚歇鱼身上亦流有她族血脉,兴许是哪任神女在世外留下的骨血。宋舟起初留在晋南王身边,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验查楚歇鱼的身世。

    楚歇鱼是否与她族有关,还要靠族中法宝一探究竟。

    至于法宝,南疆一带巫蛊盛行,奇事层出不穷,真要找几件常人见到就瞠目结舌的物件倒也不难。何况宋舟与楚歇鱼于宿阳有恩,加之那位男三摆明了对楚歇鱼有意思,托他找点东西撑场子倒是简单。

    宋舟也是戏瘾来了,刚下马车,当着一众狱卒和大理寺的面,举着宝物念咒似的走了进去。

    在场人,包括跟在身后的蔺浮庭都听不懂。

    宋舟把字母表和孩初学的英文的你好再见早上好囫囵念了一遍,兴冲冲地把蔺浮庭甩在身后。

    听从皇帝吩咐,候在天牢外等候神女差遣的一种官员面面相觑,随即一脸茫然地向唯一与神女亲近的晋南王投去求助目光。

    蔺浮庭面色如常,看着前方迅速消失在拐角的艳丽袍角,跟着进去。

    大牢阴冷,尤其到了冬日雨雪交加,牢狱四方被堵得紧密,湿气汇集其中久久不散。

    宋舟被沁得一抖,急急停住脚步。

    “你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坐着,别跟进来。”

    蔺浮庭现在无异就是一尊瓷娃娃,兴许瓷娃娃都高看他了,多半就是片泡沫。这些年这人就没珍惜过自己的身体,自虐的事情做了一堆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宋舟碰一下都怕他碎了。

    蔺浮庭看着她。

    宋舟轻叹了口气,指着火烧得正旺的炉子,“你在那里等我,我办完事马上来找你。”

    蔺浮庭眼睫微动了动,半晌,出一个好字。

    ***

    大牢分男女,女子这边看起来环境要舒适不少。

    女子穿一身宽大臃肿的棉囚服,更显得本就单薄的脸瘦得突出。石桌上烧着一盏油灯,浸了油的棉条尾端燃着一簇的火苗,将她脸上凹陷的轮廓照得无比清晰。

    “歇鱼。”宋舟隔着一栏叫女子的名字。

    楚歇鱼微蹙了蹙眉,才像刚被唤醒一般,木木地抬起了头。

    牢狱之间的过道过于阴暗,她眯了半晌眼才辨出来是宋舟,眸子霎时一亮。

    “宋舟?”

    虽然知道楚歇鱼有女主光环护体,但经历了这么多次和现实之间奇妙又离谱的出入,在听见她还算精神的声音,宋舟才稍微放下心。

    宋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假借我族名义招摇撞骗,你可知错?”

    楚歇鱼一愣,目光瞥见跟在宋舟身后的两名狱卒,再加上宋舟背对着两人对她挤眉弄眼,顿时反应过来。

    她跪坐得端正,瘦弱的身躯直得像是万斤也压不倒,如一株瘦竹清凌凌的,“我没错。”

    宋舟悄悄松了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终于松开,手心的汗瞬间冰凉。

    天子心性多疑,即便宋舟神乎其神的预言也没让他放下戒心,对于整个晋南王府暗地里的看守严密,府里也无法事先与楚歇鱼和苏辞联络。宋舟刚刚那一问多少有一些赌的意味在其中,好在楚歇鱼经历了那么多,早已不是当初单纯的千金姐,头脑聪慧,一下子就看出宋舟想要做什么。

    忍住笑意,宋舟继续将这场戏演了下去,“你凭什么你是圣女?”

    楚歇鱼微微一笑,“你又凭什么我不是圣女?”

    “你的亲表妹可了,你不过是宥阳楚家的女儿,常人一个而已。”

    楚歇鱼反问:“她又凭什么我不是圣女。”

    宋舟“一愣”,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做了狱卒扮,但其实是大理寺派来的人,一副被动摇了的模样,“她的似乎是有些道理,凭什么?”

    有人提醒,“王妃手中不是有宝物可以鉴别族人的真伪?拿出来一试便知。”

    宋舟猛地一拍额头,“差点忘了。”

    取出一块翠绿的石头,石头上有一片凹陷下去的指印,接近掌心的位置还有一条七步蛇的轮廓,看起来更像一块年头已远的化石。

    宋舟双手捧着碧石高举过头顶,跪在地上口中又是一串繁复的咒语。紧接着严肃又慎重地将手放入手印之中。不多时,碧石通体发出荧光,石中沉睡千万年的七步蛇也缓慢蠕动起来。

    在场人皆是一脸惊愕,宋舟面不改色松了手,一切又恢复原样。

    “看见了?这是我族灵石,可分辨出谁是我们的族人,只有族中之人将手放上去,灵石才会发出圣光。”宋舟用手指敲了敲碧石边缘,示意两位跟进来的大人,“你们也可以试试真伪。”

    大理寺的两人将信将疑,将手放了上去,碧石都毫无反应。

    宋舟一脸“果然如此”,转而将碧石递给楚歇鱼。

    大牢的栏杆只能容纳一只手臂的宽度。楚歇鱼扶着栏杆缓慢站起,身上淡定自若的气质丝毫未减,甫一将手放上去,碧石立刻亮起荧光。

    那上头的指印,也正好与楚歇鱼的手掌大相吻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拿到这块碧石时,宿阳派来的心腹便过,碧石里藏有机关,特意为楚歇鱼所做,只要楚歇鱼将手放上去,便能启动机关。若是其他人手掌与指印不吻合的,就需要花一番巧劲摸索到其中技巧,才能触发机关。

    宋舟“一惊”,捧着碧石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你……我年纪尚时就听当年族中的圣女擅自离族,与外族人成了亲,从此杳无音讯。莫非,莫非你是她的孩子?”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楚歇鱼并非没见过宋舟这般活泼的模样,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如今再看,至少宋舟还依旧如初,并未被改变什么,多少让人欣慰之余还觉得珍贵。

    同宋舟着配合,楚歇鱼也“苦笑”一声,“母亲原本不许我将此事出来,却不想还是让你们发现了……”

    ……

    该演的戏也演完了,只需等着天子派来作证的两人回去复命。

    两个姑娘隔着一道牢门最后上演了一场他乡遇故知的戏码,楚歇鱼低声拜托了宋舟一件事。

    ***

    天子对于楚歇鱼的身份尚有半分存疑,刑部也不敢过分怠慢了她,只是揭发了这一切的楚怀玉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她与宋舟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模样相差太大,宋舟远远望着,居然有几分不确定。

    离开晋南时她尚是个明艳娇俏的姑娘,就算骄纵了些,那也朝气十足。

    牢里的女子却形如枯木,头发污乱不堪,一双黑眸如今灰败得凄凉,那双原本要用玫瑰花露一日泡三次的手布满了错落不一的划痕,许久不理的指甲缝隙里全是黑泥像个半截将要入土的老妪。

    “楚怀玉。”宋舟都把握不准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在长满青苔的墙角缩成一团的姑娘看过来,认出了宋舟,忽然冲了过来,被牢房阻挡,疯了一样伸出手臂要抓她。

    “救救二殿下!你救救二殿下!”

    “救谁?”宋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居然想的不是救自己而是救二皇子。

    楚怀玉和二皇子又是怎么有的交集?

    确认自己不会被楚怀玉碰到,宋舟才站定,“楚怀玉,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是宋舟,是宋舟。”楚怀玉的声音夹杂着呜咽,话口齿不清,“殿下对你有恩,你要救他,你要救他……”

    在天子心中,圣女与神女的身份是否属实远比一个人是否真的是反贼重要得多,大理寺的人急着回去复命,草草派了几个卒跟着宋舟,这时也被宋舟发了去外面守着。

    “有恩?有什么恩?”宋舟对她来之前的那位原身了解不多,难免好奇。

    “是殿下提拔了你父亲做县令!若是没有殿下,你爹仍然只是一介穷书生!”

    “……这和我无关。”宋舟失笑,“那也是我爹该感恩的事,不是我,他的人情债是他的,不是我的。再了,他们当初把我送进晋南王府,也不是为我好,他们只想拿我牟利而已。”

    楚怀玉猛烈拍栏杆,“那是你的父亲,给你吃给你穿!你不知感恩,你枉为人女!”

    宋舟平静地看着她想,“不如你,就算我吃亏一点,也是知恩不报,你是恩将仇报。你检举歇鱼,牵连的不只是她和你,是整个家族,整个楚家险被你毁于一旦,包括你的父母。”

    “你懂什么!”楚怀玉忽然异常激动,“爹娘明明好了要支持殿下,可殿下有难,我求他们帮忙,他们都不肯帮!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殿下爱我,他了他爱我!他答应过要娶我,好好疼我,爱护我!这世上没人比他更爱我!”

    那位看上去菩萨心肠,其实心狠手辣的二皇子,宋舟想象不出他怎么会爱一个人。

    “他肯包容我的坏脾气!他我骄纵也无妨!他只要他做了皇上,我便是他六宫唯一的皇后!”

    “那你以前对晋南王……”

    “假的!都是假的!殿下需要蔺浮庭为他所用,我是殿下的贤内助,我要帮他!”

    “……”

    宋舟忍不住摇头,“疯了。父母的宠爱被你视作理所应当,却对一个口头爱你的男人无私奉献。为几句甜言蜜语和不知真假的承诺就能牺牲自己的都是傻子。”

    楚怀玉浑身战栗,“你以为你有多聪明!旧情人为了权势把你送到蔺浮庭床上,可惜了,蔺浮庭他也是个疯子!”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得阴冷又邪鸷,“他是彻头彻尾的,总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你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