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晋南往事(三) 成亲的与未成亲的,自……
“宋舟, 你过来。”
前庭的雪积得深,宋舟在屋子里闷久了,正巧孔嬷嬷使唤下人拎着扫帚和簸萁来扫雪, 她也讨人要了一把扫帚, 在廊下起劲地唰唰唰扬起一阵的雪霜。
蔺外就从角落里冒了出来,应是才从外面回来,毡帽和披风都还没摘, 稍显稚嫩的脸上挂着严肃,笔直地站在那儿同她招手。
将扫帚还给孔嬷嬷, 宋舟拎着裙摆几步跃下台阶,跑到他面前,“做什么?”
蔺外疑惑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看她没心没肺一无所知还挺乐呵的,不解道:“我听你昨日独自见了楚怀玉?”
“见了。”
蔺外倏地绷紧后背,紧张道:“她可是与你过什么?”
“过什……”宋舟懒散的表情收净, 莫名也警惕起来, “问这个干什么?”
蔺外越过她看向廊门, 那道门后的路通往后院, 孔嬷嬷正让人拿鸡毛掸子好好掸掸。
“兄长呢?”
“喝了药,又睡了。”宋舟一脸无奈。
现在让蔺浮庭喝药还要斗智斗勇, 条件也要谈一箩筐。讨价还价的过程之辛苦, 无异于一场辩论赛。今看他精神尤其差, 宋舟好歹才把人按回床上继续休息。
“楚怀玉昨日与你的话, 是不是与兄长有关?”蔺外压低声音,话语迫切,又好似怕谁听见。
宋舟一愣,想起她见过楚怀玉后, 在牢狱门口看见的明显不属于她的鞋印。她与楚怀玉见面时,蔺浮庭大抵也在,只是不知道听见多少。她刻意避让这个话题,蔺浮庭也就没有提起。
她皱皱眉,隐约觉得不安,“提过一些……关于他父母的逝世……”
见她并没有恐惧战栗的神情,好似绷紧了提着肩膀的线倏然被剪断,蔺外的状态瞬间松弛,只是神色依然凝重,“宋舟,你与兄长相处了那么久,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清楚。你……怕过吗?”
宋舟低头踢了一脚雪,白雪盖在鞋尖,又被她晃悠着抖落,“怕什么?他又不伤我。”
“楚怀玉在牢中死了。”
宋舟僵了僵,蔺外也在完这句话后收回放向廊门的目光。
洒扫的下人来来往往,吆喝着这边尚沾着灰那方还停着枯叶的声音也热闹。将近年关,到处都喜庆,看着连纷纷扬扬的雪都不怎么冷了。
这一方除了一点风吹雪落的细微声音,就只剩下两个人的心照不宣。
宋舟又帮着扫了一会儿雪,反被孔嬷嬷嫌弃碍手碍脚,又被赶走。
廊檐挂着晶莹纤细的冰凌,宋舟跨过圆拱门,远远便看见廊下站着的人。
一身白在雪景中并不扎眼,只身立在那儿,大约是才醒,仰脸望着天空洋洋洒洒落下来的雪粒,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茫然得厉害。
“蔺浮庭!”宋舟叫他,撩起裙摆兴冲冲地朝他跑去。
廊下的人闻声缓缓朝她这边看过来,缓慢地眨了眨眼,看着还有些懵。定了两瞬,忽然转身向屋子里去。
“……”
宋舟抓着裙子,跑过去的步子就这么停下,一脚还踏在台阶上,傻看着那个消失的人影,被蔺浮庭没头没脑的动作闹得一头雾水。
还不待她想明白,又看那人影从门里出来,不同的是身上披了件灰色大氅,又站在之前的地方,黑黢黢的眼睛望过来,倒是不楞了,亮亮的像是在等夸。
“……”
宋舟瞬间记起前几日蔺浮庭从宫里回来后,她在府门口接他,看他只穿了朝服身上单薄,像老妈子一样念叨了好久。
果然是被过后就长记性了。
宋舟忽然莫名觉得好笑,也不着急跑过去,慢悠悠地踩上台阶,走到他面前,有模有样地绕着他转了一圈仔细量了,才掀开他半边大氅将自己裹了进去。
姑娘家的体温总是高一些,何况宋舟一贯蹦蹦跳跳的,蔺浮庭又因身体不好手脚总是冰冷。宋舟躲进来的一瞬,好似藏进一个火炉,源源不断的温暖倒比大氅的效果来得好也来得快。
蔺浮庭伸手将她揽紧了,下巴抵在她发顶,整个人仍有些犯懒,“去哪儿了?”
“快过年了,帮孔嬷嬷他们扫一扫院子迎接新气象嘛。”宋舟将手背到身后反握住蔺浮庭的手,来了劲似的用力搓了搓。
蔺浮庭听她这么兴奋,只是眼皮微微动了动,一言不发。
他已许久未过过年。
时是因为孤身在别庄,庄里加上照顾他的婆子拢共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婆子家中也有夫,除夕那日为他做好饭便匆匆忙忙赶回城中与家人共度。他一个人,面对着桌上早已放冷的饭菜,实在提不起过年的兴致。宋舟在时倒是过过一次新年,趁着别庄人都少了,带着蔺外在院子里疯玩,虽然只有他们三人,却是蔺浮庭印象里最热闹的记忆。
直至后来宋舟不见,晋南王府连炮仗烟花都不许有,更遑论过年,过年那阵倒是比寻常时候还要寂静。
“蔺庭庭。”
宋舟忽然从蔺浮庭怀里抬起头,唤回蔺浮庭的注意。
蔺浮庭下意识地抬了抬下颔,以免被她撞上,“嗯?”
“等过年了,我有压祟钱吗?”宋舟问。
蔺浮庭似乎真是认真想了想,摇头,“没有。”
“为什么没有?”宋舟眯了眯眼,像暖冬晒着太阳的猫被扰了兴致,“名义上你可还是我的表哥。”
这下又记得他是表哥了。
冲他瞪眼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时倒是一点不记得自己是表妹。
“你忘了?整个蔺家与王府皆是你的,如今你才是王府真正的主人,我身无分文,给不了你压祟钱。”蔺浮庭微弯下腰,靠在她颈窝,轻轻笑了一声,暖热的气息扑在宋舟青涩的血管边,发着痒。
语调听起来乖得很,缓缓道:“的往后可要仰仗姑娘过活了。”
一双手腕被他束在背后箍得紧,宋舟感受到他冰冷的鬓发蹭过脸颊,想起楚怀玉得那些话来。
蔺外问她怕不怕蔺浮庭,按理来应该要怕的。楚怀玉的桩桩件件,换在任何人身上,她都恨不得当场拔腿就跑,跑出三千里都行,离得越远越好。可放在蔺浮庭身上,她更觉得心疼。
蔺浮庭往前的二十余年,被人丢了又丢,骗了又骗,父母各自为本家为自己图谋,将他做棋子,做弃子,扔到漩涡之中,废了也不会心疼。又被她骗,被她丢。要真较起真来,蔺浮庭变成如今的模样,她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人被抛弃的次数多了,哪怕她一动不动,他都抓死了不敢松手。
宋舟任他抓着,笑眯眯的,“那等过年我给你封个大的,往后年年都给你封个大的,好不好?”
蔺浮庭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宋舟感觉到他发声时微微的颤动,听他了一声:“好。”
***
天子以年关将至的由头放了苏辞与楚歇鱼出来,苏辞到王府做客时早没了一贯的轻佻劲儿,原本就算得上清瘦的人在牢里捱过一段时日,越发显得嶙峋,那双时时上扬的桃花眼也略带冷情。
“年关将至……倒是显着父皇舐犊情深了,可偏偏只字不提抹去我的罪名。”
揭开茶盏,白雾升腾的热气将蔺浮庭的眉眼氤氲得模糊,“难道殿下的罪名是莫须有?”
苏辞蓦地轻笑一声,眼睛便不自觉半眯起来,“自然不是,只是才成了一半,尚未完全坐实。既然父皇有所怀疑,我们做臣子的,也不好叫他老人家失望不是。”
蔺浮庭抬头看了他一眼。
天家无情,亦或者这世上但凡有几分权力财富的家中,都见不到几分情真意切。苏辞如此,他如此,就连宥阳楚家,在楚歇鱼入狱后立刻断了关系,在楚怀玉被拘后又迅速划清界限。
苏辞完这话,看着蔺浮庭。后者似是才察觉,眼皮半敛着,浑不在意地慢悠悠吐出两个字,“随你。”
“什么叫随我?”苏辞的目光沉下,唇角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晋南王难不成想下船?”
他往后一靠,坐姿有些许散漫,一条腿斜搭在桌脚边上,歪着头笑,“你对你府里那个姑娘喜欢得紧,是不是想带着她回晋南过安生日子?我也想,我也有喜欢得紧的姑娘,想什么都不管,带她浪迹天涯,但不可能不管。”
苏辞道:“这是你与我初时一起定下的局,牵扯了歇鱼进来,又连带着将你家那个姑娘一并搅和其中,如今父皇已然将她们视为长生的关键,你以为什么都不做,他会将宋舟放离京城?”
茶盖“噌”的盖在茶盏上,模糊的水汽霎时散去,露出蔺浮庭面上寒色。
“殿下这是在威胁本王?”蔺浮庭的眸色黑沉,“本王既然能将殿下救出来,也自然可以将殿下再送进去,届时许是再无人能救殿下了。”
“我不必你来救我。”苏辞面色一正,侧眸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我想将歇鱼从这个漩涡里救出来,你也想让宋舟脱身,我们想做的,该做的,本就是同一样事。”
檐上的雪成了团块,重重掉在石阶上,细白的碎块往四处飞溅,不多时融成好几滩看不清楚的水,顺着阶上坑坑洼洼的纹路,又不知不觉汇聚成一股。
朱漆的窗吱呀一声开,外头的风吹动了黑发。屋里两人被风吹得下意识眯了下眼,看着窗户边上挤在一起的两个姑娘。
楚歇鱼来时披的斗篷不心弄脏了,借了宋舟一件织了孔雀羽的玫红色斗篷穿,衬得肤色如雪,脸色更是红润不少。
楚歇鱼笑眯眯道:“宋舟请裁缝来府上制新衣,我看见了几块顶好的料子,殿下与王爷要不要也趁着新年做件新衣裳?”
宋舟把着一页窗扇,怕风灌进去再让蔺浮庭本就不大好的身子雪上加霜,话的速度都快了不少,“王爷你快一点,出来的时候多穿一件。”
话音还未落,窗扇砰的一声阖上。
屋内风动止于宁静。
苏辞都看傻了眼,怔愣半晌,才道:“这姑娘方才那句……似乎没有要与你商量的意思?”
蔺浮庭吩咐了人去取件厚衣裳,不紧不慢起了身,“成亲的与未成亲的,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