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过尔尔
“哗啦”一声,茶杯被猛地摔在地上,裂成一堆碎片,里面的茶水四处飞溅,浸湿了华丽的地毯。
旁边伺候的老太监吓得心里一咯噔,赶紧跪在了地上,其他的臣子也纷纷跪下,生怕被喜怒无常的帝王盯上。
窗外的冷风吹散御书房里熏着的龙涎香,带着几分独属于寒冬的凛冽。
唯有一人如芝兰玉树,立在寒风里,天青色锦衣勾勒出他清瘦身形,孱弱皮肉之下,是一把不折的傲骨。
“请陛下恩准。”江尽棠声音淡淡,如珠落玉盘,分明十分悦耳,在此时的御书房里却像是催命符。
坐在檀木椅上的少帝眉眼阴鸷,手指紧紧地捏着手里奏折,怒极反笑:“九千岁这些年莫不是被人捧得太高了,连自己是个阉人都忘了……还想着要娶妻?!”
几个内阁官员赶紧将头垂下,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不敢去听这两位神仙架的动静。
“臣多年来一心为国,赤胆忠心。”江尽棠缓声道:“只是娶妻罢了,陛下为何不允?”
当朝最大的权宦,恶名远播的奸臣,竟然好意思自己“一心为国,赤胆忠心”,若是将少帝托付给此人的先帝听见了,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亲手提刀砍了这佞臣才罢休。
如今江尽棠势大,东厂和锦衣卫都是他的走狗鹰犬,少帝却羽翼未丰,若是他要娶别人,宣阑不至于大动肝火,娶就娶了,左右一个女人罢了。
但是偏偏江尽棠要娶的,是姚绶的独女。
姚绶官至吏部尚书,前不久才被下了大狱,罪名是卖官鬻爵,强占田地,姚府也一起被抄,男丁流放,女眷充作官妓。
这桩案子是宣阑亲政以来经手的第一桩大案,办的很漂亮,满朝文武无不拍手称快,唯独江尽棠在内阁议事时提出要娶姚绶的独女为妻。
这是在直接少帝的脸。
“九千岁想要女人,多得是。”宣阑冷冷道:“姚氏是罪臣之女,配不上九千岁的身份,若是九千岁喜欢,朕令人选几个称心的,送去千岁府。”
这已经是极大的妥协了,偏江尽棠实在很不知好歹,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办呢,臣只喜欢姚姐一个人,惊鸿一面,情根深种……”
他抬起眼睛,看着宣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姚姐,臣不想娶别人。”
宣阑看着江尽棠的脸。
这个黑心黑肺的阉人生了张祸水般的脸,眉眼尤其漂亮,像是常年笼罩着烟云的江南细雨,掩映着桃杏春花,勾魂摄魄。
宣阑常觉得讽刺,江尽棠这样恶事做尽的人,何德何能,拥有这样一副冠绝天下的皮囊。
传言,江尽棠就是靠着这副皮相,才迅速在宫中站稳脚跟,得先帝宠爱,交托大权。
宣阑知道江尽棠是在鬼扯,他不过就是想要保下姚氏,但是听见他的这些话,心口还是有一股无名之火。
惊鸿一面……情根深种,呵,江尽棠有那本钱去喜欢一个姑娘么?
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连个男人都不是,巫山云雨只能是妄想,怎么就非娶不可了?
“九千岁。”宣阑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江尽棠:“朕已经过了,你要是喜欢女人,朕送你,但是姚氏,不行。”
少帝不过刚刚十八岁,但是身上属于帝王的威严却丝毫不减,冷着脸话的时候尤其骇人,老太监的腿都开始抖了,不由得在心里祈求江尽棠不要再跟皇帝唱反调。
“臣也过了。”江尽棠倒是丝毫不惧,“非姚姐不娶。”
他垂下浓密的眼睫,声音清浅:“还请陛下成全臣这一片痴心。”
“……”宣阑忍着砸东西的冲动,手背上都蹦起了青筋。
此时,一直做缩头鹌鹑的内阁首辅顾之炎终于出声:“陛下。”
宣阑压着脾气:“首辅有话?”
顾之炎低声道:“陛下,当年先帝驾崩之前,将您托付到九千岁手中,这么多年来九千岁也一直殚精竭力,为陛下分忧,如今天下海晏河清,九千岁是有大功劳的,现下不过是想要娶一个罪臣之女,陛下何必苛责!”
顾之炎是朝堂上出了名的老狐狸,这番话明面上是奉承江尽棠,实则却是在提醒宣阑,如今江尽棠权倾朝野,又性格乖戾,若是不顺他心意,他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江尽棠有嚣张欺上的资本,但是少帝还没有能够收回大权的本事。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宣阑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良久,却扯出一个笑来:“首辅得对,九千岁这些年对朕谆谆教导,处理朝政废寝忘食,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爱卿想要,朕就将她赐给你。”
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就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还是皇帝让了步。
在君臣争锋之中占尽优势的江尽棠只是淡淡谢了恩,似乎并不在意宣阑的怒火,还要火上浇油:“姚绶入了狱,臣就不办婚事了,陛下将人送到臣府中即可。”
宣阑慢慢走到江尽棠身旁,离近了看,这人更是雪胎梅骨一般,清清冷冷是瓦上霜,眉眼偏又秾丽的能够开出娇艳春花。
宣阑眯起眼睛,笑了:“九千岁如此在意姚氏,婚事怎么能不办?可不能委屈了九千岁的心上意中人……这桩婚事,朕亲自操办。”
江尽棠蹙了蹙眉,刚要什么,顾之炎已经大声道:“陛下隆恩!”
江尽棠:“……”
顾之炎这个老头子真是会和稀泥的很。
江尽棠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累,不想再争辩,随宣阑心意去好了。
他本就不在意这桩婚事,更是见都没有见过姚绶的独女,今天这一遭,不过是想要报姚绶当年对他的一点恩情罢了。
于是他敛眸拱手,敷衍道:“谢陛下隆恩。”
宣阑那双如野狼雄鹰的眸子一直盯着江尽棠,似乎要用这一双眼睛将江尽棠里里外外都扒光,看清楚他胸腔里跳动的到底是不是一颗黑到无药可救的心脏,声音却柔和:“爱卿放心,朕一定会将这桩婚事办的漂漂亮亮,不辜负爱卿一番深情。”
江尽棠抬眸与他对上视线,这才恍然发现面前这狼崽子在不知不觉过去的岁月里,已经长得比他高出一个头了。
他不动声色后退两步,“多谢陛下。”
那一瞬间,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卷起了江尽棠身上淡淡的棠花香,飘到了宣阑鼻尖,让他微微蹙眉。
果真是个阉人,还熏女儿家才喜欢的花香。
他一挥衣袖:“诸位爱卿若是无事,就先退下吧。”
江尽棠刚踏出御书房,就被寒风吹得一抖,他的随侍山月赶紧给他披上了狐狸毛的披风,又将一个暖和的手炉放到了他手里,江尽棠这才轻轻出了口气。
顾之炎也从里面出来,脚步一顿,道:“九千岁何必惹陛下不痛快。”
江尽棠微微一笑,天光雪色里丽得惊人:“首辅大人,我这人恶贯满盈,我不痛快了,就喜欢让别人也不痛快。”
顾之炎想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口,摇摇头:“雪天路滑,九千岁路上心。”
“首辅大人好走。”
山月看着江尽棠苍白的脸色,担忧道:“主子,回吧?”
“嗯。”江尽棠刚点头,就听御书房里面,一阵轰响,还夹杂着王来福胆战心惊的声音:“陛下……陛下您别气坏了身体!保重龙体啊……”
山月撑开一把油纸伞,江尽棠垂眸走下台阶,山月道:“主子,您又惹了陛下不痛快?”
雪花纷纷落下,盖住前方行人足迹,江尽棠嗓音散漫:“他看见我就觉得不痛快,我也没法子。”
山月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主子,今时不比往日了,就像是您的,陛下是山林中的野狼,不是金马玉堂里的狗,总有一天,是要痛下杀手的。”
“就怕我等不到他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了。”江尽棠捂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雪白宛如冷玉雕琢的手指间染上鲜红的颜色,血液顺着手指骨节,滴落到了雪地上。
红的刺眼。
山月一惊:“主子——”
“无碍。”江尽棠面无表情的用手帕擦了擦手,“吹了点风而已。”
“我刚刚跟顾之炎的,不是气话。”江尽棠看着手帕上的鲜血,嗓音含笑:“我不痛快,宣阑也别想痛快,趁我还活着,就得给他多找点儿事做,否则,我这么多年受的苦,又去找谁讨。”
山野嘴唇颤了颤,眼睛一酸:“主子……”
“人还没死,别哭丧。”江尽棠看着漫天大雪,嗓音平静:“等死了,再哭不迟。”
……
姚春晖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一群女眷不停的哭,但是她没有。
她已经有些麻木了。
哭有什么用呢?哭又不能改变现状。
“晖儿啊……”姚夫人抓着女儿的手,满脸都是眼泪:“你才这么,还没有嫁人,怎么就……怎么就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都是你爹!都是你爹连累了我们娘们两……”姚夫人哽咽道:“他外头养了那么多的女人,从没对我有过什么好脸色,凭什么是我们娘两受他牵连?!我就算是下了阴司地狱,也不会放过他!”
“哐当”一声,狱卒猛地拍了拍牢门,喝道:“别哭了!”
姚夫人吓得立刻住嘴了。
狱卒道:“有贵人要来,你们要是不想死,就闭上嘴,否则就不只是被充作官妓了,知道了没有?!”
一众女眷赶紧点头,生怕丢了性命。
姚春晖却有些疑惑。
爹爹下狱后,往日那些同僚都是有多远躲多远,这时候,会是哪位贵人来看她们?
姚春晖正想着,忽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抬起头,就见一群人向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穿着一身玄衣,上面用暗金色的线绣着繁复花纹,与昏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来人长眉入鬓,眸似寒星,高挺的鼻梁将面颊切割成光影两面,五官比常人要深邃几分,分明是个极其俊俏的公子哥儿。
姚春晖没有见过这人,但却被他的气势吓到,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跌在了地上。
公子哥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嗤了一声:“……还以为江尽棠看上了个什么绝世美人,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