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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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千岁要娶妻的消息就跟插了翅膀似的,没过半日,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一桩轶事。

    年节刚过,京城又因为这件事重新热闹起来,茶楼里的有识之士聚在一起痛批奸臣祸国,大谈兴国之道,为首的第一条,就是要将九千岁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江尽棠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隔着一道珠帘听得清清楚楚,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窗外护城河边的积着雪的枯败杨柳,山月却蹙眉道:“……这些人什么都不懂,若真有本事,能落魄到连一壶茶钱都付不起?”

    江尽棠淡淡道:“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山月刚跟着江尽棠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面对那么多的叱骂他皆能淡然处之,后来山月才发现,江尽棠的眼睛里带着比这世间名利更加深沉的东西,那种东西将他整个人都拖进了泥沼深渊,自然不会再在意这些谩骂。

    江尽棠端起茶杯,缀了一口,眉尖轻皱,似乎是不太喜欢这茶的味道,恰巧外面有人高声道:“要我,这阉人娶妻,必定是和姚绶有什么私下的往来!姚绶卖官鬻爵多年,一直没有被发现,焉知不是这阉人在背后给他撑腰?!”

    “甚是在理!依我看,怕是姚绶威胁,他怕牵连自身,才不得不娶这姚氏……否则他一个太监,娶一个女人回去,那也用不着啊,大伙儿是不是?!”

    众人哄笑。

    山月冷冷道:“枉读圣贤书,竟粗鄙至此。”

    江尽棠倒是觉得挺有意思,道:“他们的也没错。”

    山月低声道:“主子,其实您何必趟这趟浑水……平担骂名。”

    “我不喜欢欠人情。”江尽棠拨弄了一下食指上套着的指环,鲜红的颜色衬的雪色肌肤更加苍白,像是雪地里乍然绽放的红梅,“有人设了这么一个套,我若是不进去,多无趣。”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分开珠帘进来,笑了一声:“谁给你设了套?”

    江尽棠等的客人终于到了。

    男人身高腿长,锦衣加身也不似京中浪荡王孙,反而浑身的戾气,那是在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凶悍之气,

    山月站起身,“秦将军。”

    秦胥没有理会他,而是量了江尽棠两眼。

    这人是个药罐子,偏偏十足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大冬天的坐在窗口吹风,此时一张脸白的跟只艳鬼似的,唯有一双唇仍然带着春花之色。

    秦胥不自觉皱眉,倾身将窗户关上了,道:“你要是想死,大可以来找我,我一刀给你个痛快。”

    刚刚吹了风,江尽棠的脸又白了几分,越发衬的那双眼睛跟一对琉璃珠子似的,干干净净,实在不像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大奸臣该有的眼睛。

    “暂时不劳烦将军。”他:“还有些未了之愿,想再苟且段时日。”

    秦胥嗤了一声:“如今九千岁也是有家室的人了,除了没儿子,还有什么未了之愿?”

    江尽棠微微一笑,整个人都有了几分鲜活气息,更是如江南三月的桃花一般,“人么,不都是越没有什么,越追求什么。”

    他伸出寒玉似的手指,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坐吧。”

    秦胥眸光落在他修长细白的指尖,顿了一下,而后在他对面坐下。

    或许谁也想不到,当朝的大将军、加封一等侯的秦胥竟和九千岁江尽棠有私交。

    毕竟这两人在朝堂上可谓是相看两厌,曾有人过,大业若不是还有秦胥这样的忠君良将,早就被阉人窃国了。

    “难不成……”秦胥逼近两分,调笑道:“你还真想让那姚氏给你生个儿子?”

    江尽棠笑着摇头:“何必祸害人家姑娘。”

    秦胥靠回椅背上,散漫的道:“我和你女人做什么……朝堂上的事儿吧,这皇帝,你教的不行。”

    江尽棠咳嗽了两声,咳出了一口血,他淡然的用手帕擦去,道:“他是狼崽子,不是狗,自然不会听凭我摆布。”

    秦胥看见他咳血,皱眉:“我前些月不是送了几个大夫给你?怎么,那些庸医都没用?”

    江尽棠:“沉疴旧疾,药石罔医,不是大夫的错。”

    秦胥眉头皱得更深:“这么自己做什么,晦气。”

    江尽棠笑了笑,一双眼睛挑起来看着秦胥:“秦将军,我们只是合作罢了,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别太关注我的私事了,嗯?”

    秦胥很烦江尽棠这样。

    总是将一切都分的很清楚,绝不拖泥带水,两人认识这么多年,秦胥回想起来,他和江尽棠之间竟然没有一丝瓜葛。

    “我只是怕你撑不住,过早的死了。”秦胥冷冷道:“谁要关心你的私事。”

    “先多谢将军了。”江尽棠道:“这一副残躯,暂且可以苟且度日,我许诺将军的,必然会做到,请将军放心。”

    “……这么多年,我真不知道你图什么。”秦胥猛地逼近江尽棠,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个太监,又是个病秧子,登上皇位没有任何意义,如今你富贵已极,天下谁不怕你,你处心积虑的又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呢。”江尽棠平静的道:“我也不知道。”

    他抓起桌面上摆着的象牙扇,用扇子将秦胥推开,起朝事:“安王快要回京了。”

    “怎么。”秦胥挑眉道:“你还记着当年和他的那点仇?”

    江尽棠微笑:“将军笑,我和安王殿下能有什么仇。”

    秦胥盯着他,大概过了几息,他才道:“皇帝倚重安王,他回京,你没好日子过。”

    江尽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笑着道:“所以我要在京城之外杀了他,让他进不了京城。”

    秦胥眼皮子一跳:“……你疯了?如今你和皇帝的关系剑拔弩张,他一旦羽翼丰满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就连那些穷酸书生都知道你是皇帝亲政的拦路石,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你如今又去挑衅他做什么?真嫌自己命长了?!”

    江尽棠不回话,往外走,秦胥一把扣住他手腕:“回话。”

    江尽棠瞥了眼他抓着自己的手,扇子一转,敲在他手背上,秦胥不由的松开了,江尽棠平静的:“我乐意。”

    “你……”秦胥咬牙,要是换个人这么对他,他早就把人揍得哭爹喊娘了,偏偏江尽棠这人是个瓷娃娃,碰都碰不得。

    他收回了手,冷笑道:“成,你要作死,我不拦你。”

    “陛下亲自给你操持婚事,还望九千岁好好活着,别辜负了陛下一番美意。”

    “自然。”江尽棠道。

    秦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蹿起了一股子火,他灌了杯茶才道:“我刚收到消息,姚氏被人从刑部提走了,顾之炎亲自带人去的。”

    江尽棠回眸:“带去了哪里?”

    “宫里。”秦胥:“你把皇帝气得狠了,他算把姚氏认作义妹,从宫里出嫁……皇帝成了你大舅哥,九千岁好福气。”

    江尽棠对宣阑这幼稚的做法并不予置评。

    “我许久没回京城。”秦胥想起什么:“前两日见到皇帝,恍觉他和先帝生的真是像,性子倒是截然不同。”

    江尽棠手指一颤,手中的象牙折扇也抖了抖,他垂下眼睫,温声道:“是啊。”

    “我倒是知道了个有意思的事情……”秦胥看着江尽棠,“前不久吏部的人整理案卷,有人发现光远十三年的状元和你同名同姓,你巧不巧?”

    江尽棠笑了笑:“是巧。这位状元郎是何许人也?”

    “案卷残缺不全,记录也并不清晰,倒是有司管案卷的老人记得……这一位似乎是定国公江璠的幼子,不如他的几个哥哥有名,但是文采极好,只是因为先天不足,身体病弱,一直养在深阁。”

    “定国公九年前因为谋反被株连九族,难怪这位状元郎没有出头之日了。”江尽棠轻声:“不然倒也能封侯拜相。”

    “可惜了不是。”秦胥道:“我当年和定国公的公子颇有些交情,个个是人中龙凤,想必这位状元郎也是个不凡之人。”

    “倒是我高攀了。”江尽棠莞尔,那双琉璃一样的眸子里仿佛新雪初霁,干干净净:“在下何德何能,与定国公的公子同名同姓。”

    “我看九千岁也不像是穷苦之地养出来的。”秦胥眯起眼睛,“不算高攀。”

    “我是被父母卖进宫的奴役。”江尽棠温声道:“怎配和定国公的公子相提并论。”

    秦胥自然知道眼前之人的出身,六岁的时候家乡遭灾,逃难来到京城,父母为了活命,将他卖进了宫里,光远十四年的时候崭露头角,得先帝重用,渐渐成为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桩桩件件,宫里的案卷记录的明明白白。

    这样一个泥腿子,和光风霁月的定国公公子,似乎也就只有名姓一样了,但是秦胥看着站在珠帘边脸色淡然的江尽棠,却总觉得他们之间,绝对有某种联系。

    江尽棠用折扇挑起珠帘,一点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将军自便。”

    山月对秦胥施了一礼,跟在江尽棠身后也一起出去了。

    他低声道:“秦将军为何突然起这个?”

    江尽棠看着天上纷扬而下的大雪,声音泠泠:“可能是为那位江公子可惜吧。”

    “毕竟十七岁的状元郎,大业开国以来,也是头一个。”

    山月撑开伞,遮在了江尽棠的头顶,为他挡去飞雪,江尽棠的眸光落在远方,眼睛却空茫,笑了一声:“……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