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蜜饯
江尽棠的耐心彻底告罄,抬起眉眼,冷冷的盯着宣阑,“陛下,听王来福,御书房里的奏折已经堆积成山了。”
言下之意,你这么闲,不如滚去看折子。
宣阑轻嗤了一声,“倒是朕一番好心作了驴肝肺了。”
他看江尽棠因为不悦而染上几分薄粉的眼尾,忽然又一笑,声音带着些少年人特有的柔软:“朕这不是想着九千岁对福禄郡主一腔痴情么,九千岁可别生气。”
他这样子,倒是让江尽棠想起了他时候。
来,他当年还抱过粉雕玉琢的太子宣阑,那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十几年后,他们的关系会是如此的剑拔弩张。
宣阑时候可比现在要讨喜的多,若是有求于人了,就撒娇卖乖,皇后最吃这套,纵容的他无法无天,若非先帝过早离世,宣阑大约也不会是如今这样喜怒不定阴晴难测的性子。
想到这里,江尽棠牵了牵唇角,不冷不热的道:“谢过陛下美意,但是臣实在是公务冗杂,请陛下见谅。”
见自己放下架子来也没换来江尽棠的好脸色,反而比之前更加冷淡,宣阑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阴鸷起来,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王来福赶紧对着江尽棠施了一礼,迈着一双短腿急匆匆的追了出去。
姚春晖被宣阑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一呆,肩膀都缩了起来,江尽棠淡淡道:“不必害怕,如今你我是未婚夫妻,他不会对你怎么样。”
姚春晖抿了抿唇,不敢去看江尽棠的脸,声道:“……多谢九千岁。”
她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您是为了就救我才……”
江尽棠手指抵着唇咳嗽了两声,眉尖因为肺腑间的剧痛而蹙起,清越的声音都沙哑了几分:“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你活下来不容易,他希望你好好珍惜。”
姚春晖眼睛里含了泪,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我先走了。”江尽棠看了眼外面天色,山月进来给他披上披风,“宣阑若是为难你,你忍着些,他孩子脾气,别与他一般见识。”
姚春晖反应好久才明白过来“宣阑”是当今圣上的名讳,吓得一哆嗦,又听江尽棠后面的话,这才深刻意识到什么叫做“权臣”。
试问这世间,谁敢直呼九五之尊的名讳,又有谁敢君王是个孩子?
姚春晖回过神来的时候,江尽棠已经离开了,门还没有关严,裹挟着一点细雪的寒风吹进来,吹淡了华堂之内萦绕的瑞脑香味,姚春晖在清冷雪香后,闻见了一缕幽幽的棠花香。
一个宫女从外面进来,柔声道:“郡主,走吧,这是陛下的宫殿,不能久留的。”
姚春晖点点头,跟着宫女一起往外走,忽然瞥见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副美人像。
画中女子生的倾城姿色,雍容端庄,哪怕只是一张画像,也自有一番不出的威严。
姚春晖看的愣了神,顿住脚步:“……姐姐,这是……陛下的心上人么?”
画像挂在皇帝寝殿,似乎只有皇帝的心上人才有这资格。
宫女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垂下头,道:“郡主可别叫奴婢姐姐,奴婢担不起……这位是仁慧皇太后,陛下的生母。”
“陛下的生母不是……”姚春晖一惊。
宫女立刻道:“郡主,慎言。”
姚春晖闭了嘴。
她知道,这是皇帝、宫中、京城,乃至于整个大业的禁忌。
仁慧皇太后在少帝行登基礼时在寿安宫被九千岁手刃,鲜血浸湿了华贵的朝服,死不瞑目。
街上三岁稚童都知道这件事,可就算是皇帝,也不敢问九千岁的罪。
只因他权势滔天,乖戾狠辣,是大业朝最大的奸佞。
……
江尽棠出了宫,有些恹恹的靠在马车上,山月刚刚接到了一只信鸽,他展开信看了看,低声道:“主子,最新消息,安王车架已经到了京城边界,应该今晚就能入城。”
江尽棠抬起单薄的眼皮,看着车窗外冷冷雪色,一笑:“瑞雪兆丰年,这样大的雪,埋宣恪尸骨……真是可惜了。”
山月有和秦胥一样的顾虑,道:“主子,如今不是对安王动手的好时机,一旦出了什么纰漏,您和陛下的关系势必更加糟糕……”
“我了解宣恪。”江尽棠抬手断山月的话,道:“他此次回京,我不会放过他,他也不会放过我,左右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何必顾忌。再宣阑那个狗东西……”
江尽棠揉了揉眉心:“若现在能杀我,他选择车裂,我杀了宣恪后他能杀我,他选择凌迟,能有多大区别。”
山月深吸一口气,明白江尽棠听不进自己的劝,转而道:“上次听秦将军,主子和安王有些旧仇?”
他大约是六七年前才跟在江尽棠身边的,并不清楚这之前江尽棠在宫里的日子。
“何止旧仇。”江尽棠声音含笑:“是血海深仇。”
山月一惊,不由得想要知道更多,但是江尽棠没有继续下去,他看着窗外行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被山月这么一提,江尽棠确实是想起了那年在深宫之中,宣恪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宛如丧家之犬的他,似乎怜惜般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声音温柔:“……可惜你生不逢时,荣光尽皆不属于你,还没有清醒么江尽棠,你现如今,不过败犬,还想要谁的命呢?”
风过,山月放下了车帘,怕江尽棠受了凉,江尽棠收回视线,笑了一下。
宣恪其实的很对,他生不逢时,荣光无他,但是……
即便是败犬,他也能从宣恪身上再撕下一层肉来。
……
在文武百官的眼里,东厂就是大奸臣江尽棠的养狗所,无数的鹰犬走狗都在这里被豢养,个个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
或是凶名在外,所以鲜少有人来东厂,不知道这里并未有满地鲜血,断肢成山,反而有些不出的肃穆寂寥。
江尽棠进了议事厅,山月将斗篷挂在一边,下人上了热腾腾的茶,是个生面孔,显然对来伺候九千岁这件事惶恐不安,上完了茶就忙不迭的要离开,却听人沉声道:“九千岁不喝银针,你不知道?”
下人一抖,直接跪在了地上:“人……人是刚来伺候……不知道……”
来人穿一身劲装,身材挺拔,五官生的俊秀,偏眉眼之间总像是带着刻薄,让人一见就心生不喜。
“好了见清,让他下去吧。”江尽棠疲惫的揉了揉眉骨,道:“吵的我头疼。”
佘漪见他脸色不好,盯了那下人一眼,道:“滚吧。”
下人连忙跑出去了。
江尽棠睁开眼睛,缓慢的笑了一下,道:“这么多年,少年时封疆报国的志向没实现,倒是活成了人人避如蛇蝎的样子。”
“是这些人眼光短浅。”佘漪冷声道。
江尽棠摇摇头,道:“我来是想问问你姚绶的案子。”
佘漪是东厂的第二把手,江尽棠的心腹,人称九千岁的“走狗”,对其忠心耿耿,很多见不得光的事都是他在办。
提起姚绶的案子,佘漪那张本就刻薄的脸显得更加刻薄:“皇帝毁了你好大一盘棋,你倒是性儿好,只是娶了个妻来气他。”
“到底这宣家的江山不是我的,我何必那么操心。”江尽棠淡淡道:“我娶姚春晖不是为了膈应谁,只是单纯的报恩罢了。”
佘漪一愣。
如今朝堂上尽皆以为九千岁是姚绶卖官鬻爵的保 护伞,少年天子将之查办,让九千岁很不痛快,所以娶了姚绶之女,专门来恶心皇帝,佘漪自然知道姚绶和江尽棠并无瓜葛,对此传言嗤之以鼻,倒是不清楚姚绶还真和江尽棠有些关系。
“是我少年时期的事了。”江尽棠摩挲着手炉上精致的镂空雕花,道:“姚绶对我有一饭之恩,如今保下姚春晖的性命,算是两不相欠了。”
佘漪脸上变了变:“……是你被先帝……”
他到这里,猛地住了嘴,改口道:“姚绶被判了七日后斩首,他身后的党羽只揪出了几个喽啰,没有什么用处。”
这在江尽棠的意料之中,从宣阑开始查姚绶起,就注定了揪不出什么大鱼。
“挑个利落的刽子手。”江尽棠淡声道:“给姚绶一个痛快。”
佘漪点头,又道:“近日还有一件事。”
江尽棠抬眸:“什么?”
佘漪道:“皇帝今年十八了,到了该立后选妃的年纪,内阁已经拟定了几个皇后人选,商量着过几日在朝堂之上谏选秀。”
江尽棠沉默了一会儿,笑了:“是啊……宣阑都十八岁了,是该成家的年纪了,让他们定吧。”
他咳嗽了两声,脸色比纸还白,佘漪皱起眉:“你最近又没有好好吃药么?”
“吃不吃都没差。”江尽棠慢条斯理的用手帕擦去唇角血迹,道:“病入膏肓,华佗在世都难医,又何必每日强迫自己灌那些苦药……”
他冠冕堂皇的话还没有完,佘漪已经道:“我上次不是差人送了蜜饯去,你不喜欢?”
江尽棠沉默一会儿,:“……太酸。”
“嗤。”佘漪抱着胳膊道:“能止儿夜哭的九千岁竟然怕喝苦药,这要是传出去,恐怕得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江尽棠看他一眼,温声道:“所以见清,这件事可得保密,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就只好找你算账了。”
佘漪:“……”
佘漪冷哼一声,却还是道:“前段时间秦胥回京,据从蜀州那边带回了几个擅长做甜点蜜饯的师傅,我去将人借来,给你使使?”
“秦胥多半是给他妹妹请的人,我就不横刀夺爱了。”江尽棠叹口气,“免得那姑娘来我门口上吊。”
起秦大将军的妹妹秦朝雨,就是佘漪都有些头疼,这姑娘弱质女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继承了她娘亲的威猛脾气,半年前秦胥把她最爱的戏班子请到了江尽棠府上演了两出戏,这姑娘就敢拎着白绫上千岁府门口上吊。
上吊么还好,反正江尽棠不是什么见不得尸体的人,最要命的是秦朝雨上吊的时候正好赶上江尽棠下朝,一眼万年,芳心暗许,回去之后连夜请了十几个戏班子去千岁府讨好美人,硬生生把冷冷清清的千岁府搞成了戏园子。
据秦朝雨回府后跪在她哥面前一哭二闹非要嫁给江尽棠,气的秦胥把她关在将军府修身养性,不准她再见江尽棠,那段时间宣阑格外阴阳怪气,看见江尽棠就要讽刺两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上了秦朝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