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慧极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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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皇帝是真龙天子, 但是皇帝在面对差点要了命的伤时,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宣阑又发了高烧,直到第二日下午, 才终于醒转,刚睁开眼, 他就看见了一片雪亮剑光。

    一抬眼,就看见了山月面无表情的脸。

    宣阑笑了下:“怎么,你要弑君?”

    山月抿着唇:“只要你死了,主子就解脱了。”

    宣阑闭上眼睛, 道:“他解脱了, 然后呢?”

    “要么百病缠身而死,要么七窍流血而亡,你觉得哪种死法对他来是解脱?”

    山月手一颤, 剑几乎没有拿稳。

    宣阑抬眸看着帐顶, 道:“你觉得红尘人间,好么?”

    山月低声:“很好。”

    “他该去看看的。”宣阑:“他在仇恨里活了十年,他该看看十里春光。”

    “你以为……”山月咬牙道:“你这样, 我就不会杀你?”

    宣阑笑出声:“朕不过跟你闲聊两句……你真以为你杀得了朕?”

    “山月大人。”聂夏从梁柱上翻下来, 轻巧的落在起地上:“看在你是九千岁的人的份儿上,我才没有动手。”

    山月看了聂夏一眼, 沉默不语。

    聂夏给宣阑倒了杯水, 两指将山月的剑尖移开,把茶杯送到了宣阑面前。

    宣阑喝了两口水, 干燥的喉咙总算是舒服了几分,他哑声问:“江尽棠呢?”

    “在御书房。”聂夏叹口气:“京城大乱, 事务堆积如山, 要是再不处理, 御书房的折子都堆不下了。”

    “顾之炎他们干什么吃的?!”宣阑冷声道:“宣顾之炎进宫,让他处理。”

    聂夏一顿,道:“首辅大人已经在宫中了,是九千岁将人请来的。”

    宣阑撑着起身,道:“扶朕起来。”

    “陛下,陈姑娘了,您这伤要是再裂开一次,她也救不了您,让您好好休养,不要轻易挪动。”

    宣阑嗤了一声:“朕凭什么听她的?”

    聂夏:“啊,属下想起来了,九千岁走之前吩咐过,您要是不好好养伤,他就马上回江南去。”

    宣阑:“……”

    宣阑躺回去,道:“滚出去。”

    聂夏笑了声,“是。”

    他看了山月一眼,道:“走吧,山月大人。”

    山月冷着脸,收剑回鞘,跟着聂夏一起出去了。

    聂夏嘱咐宫人好好照看宣阑,这才对山月道:“山月大人何必动怒,情爱这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九千岁当真已经无牵无挂,就算陛下死一百次,他仍旧我行我素,如今怎么会还在御书房里处理政务。”

    山月对着聂夏,表情松缓了一点,道:“我觉得他很卑鄙。”

    “是。”聂夏笑出声:“他的确很卑鄙,但是也很……疯狂。”

    他在自己的心口点了点,道:“那把刀,稍微偏一分,他就会死。”

    山月冷笑道:“聂大人,我家主子不会武,他看不出来,难道你也看不出来,那一刀是精心算计的吗?!”

    “我当然看得出来。”聂夏莞尔,他眯起眼睛看着乾元殿外的宫墙,淡声道:“如果他死了可以让九千岁解脱,那他会毫不犹豫去死。”

    山月一怔。

    聂夏转过头,看着山月的眼睛,道:“但是他死了,那九千岁也死了,他舍不得。”

    “我跟在陛下身边很多年了。”聂夏:“咱们这位陛下,城府其实深的很,他下江南本就是为了逼得印曜狗急跳墙,好趁此机会将时家之积病拔除,秦将军的兵马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知道安王大婚是起兵的讯号,但还是应允了这门婚事,因为他也在等着这场兵变,将京城重新洗牌。”聂夏走下台阶,身姿笔挺,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剑,“若不是我们在几天前得知了一个消息,原本不必如此狼狈的回京。”

    山月下意识的问:“什么消息?”

    “江南关系,盘根错节。”聂夏道:“但几乎都在印曜的势力范围里,除了一股势力。”

    山月立刻就想到了:“青天教!”

    “对。”聂夏道:“青天教。青天教一直以除佞为口号,在江南多次刺杀印曜的心腹,洗劫印曜名下的商铺,逼得印曜不得不铤而走险,向朝廷要钱。”

    “其实青天教做的事情和温玉成是一样的,所以这些年里他们一直相安无事,把江南变成了一个滋养欲望的温床,世家的胃口越大,东窗事发的代价就越大。”

    聂夏垂下眼睫:“半月前,陛下下令斩了一批涉事的官员,其中一个官员是青天教的内应,青天教组织人营救,我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的老巢,擒住了他们的二把手,苑娘。”

    “鹰哨的手段,想必你有所耳闻。”聂夏淡淡道:“死人骨头里都能榨出油来,更何况是一个活人,我问出了青天教教主的身份。”

    “难道……”山月已经猜到了。

    “对。”聂夏:“是安王。”

    “这件事,想必九千岁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顺势回京吧。”聂夏摇摇头:“印曜以为自己自己是执棋之人,却不过是安王和温玉成的棋子。安王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其实他不过是九千岁的棋子。”

    “安王是青天教的教主,我们瞬间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聂夏眯起眼睛:“若是他想要当皇帝,十年前是最好的机会,但是他没有。他既然无意帝位,为什么又要去争那把椅子?”

    山月喃喃道:“羯鼓楼上的尸体……还原的是当年江家人的死相。”

    “他或许……曾经想要逼着主子自己去争那把椅子。”

    “起来。”聂夏露出一个笑:“宣家人,骨子里都是疯的,安王筹谋十年要还江家一个公道,替九千岁走出一条鲜花着锦的路,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主子什么都知道……”山月茫然的道:“他一直就什么都知道。”

    他借着宣恪的局,送了宣阑一个盛世太平。

    “山月大人。”聂夏道:“最后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我留在温玉成身边的探子传书,九千岁离开江南前,曾跟温玉成密谈,他,‘有时候我觉得老天爷对我不公平,但是有时候又想,宣阑大概就是祂给我的补偿’,这是九千岁的原话。”

    “人间很好,值得眷恋。”

    ……

    御书房里,顾之炎看着坐在案几旁的江尽棠,道:“世人都,九千岁死了。”

    “嗯。”江尽棠随意道:“首辅大人把我当成一个死人就好。”

    顾之炎的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没能出来。

    良久,他才道:“我看着你,总觉得恍如见到了故人。”

    “哪位故人。”江尽棠抬起眼睛。

    顾之炎看着他好久,才:“光远十三年的状元郎,定国公府的麒麟子,我的师弟。”

    江尽棠只是笑了笑,没话。

    顾之炎沉声道:“我收到了守拙的信。”

    江尽棠并不意外。

    “他,他还是没能参透他的道,会找一个地方,避世而居,等什么时候他参透了,就出师了。”顾之炎:“或许当我入土,都不能再见他一面。”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江尽棠道。

    “当年老师跟我,他收了一个聪敏非常的弟子。”顾之炎:“但是那时候,我宦海沉浮,一直未能相见。”

    他抬手,对着江尽棠行了一个平礼,道:“十五年过去,师兄……来迟了。”

    江尽棠静默一瞬,而后道:“首辅大人认错人了。”

    “你还是不肯……”

    江尽棠断他,道:“我今日请首辅大人来,是商量如何处理风陈印三家的事,如今陛下卧病,朝中能做决策的唯有大人。”

    顾之炎低声道:“老师离世时,只有我在侧,他给你的批语是四个字。”

    “——慧极必伤。”

    江尽棠一顿。

    窗外阳光和煦,京城入了夏,繁花迷人眼,蝉的叫声不绝于耳,宫人在树下捕蝉,远处是草木葳蕤的御花园。

    江尽棠分明沐浴在阳光里,看着却清清冷冷。

    “慧极必伤……”江尽棠缓慢的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莞尔:“老师高看我。”

    “你不愿意认,我不逼你。”顾之炎叹息一声,道:“老师临走前,让我带话给你。”

    “他,月亮不会因为跌在了淤泥里,就不再是月亮。”

    江尽棠眼睫微颤。

    顾之炎弯腰捡起地上的奏折,道:“你不跟我叙旧,那我们就正事。”

    江尽棠站在窗边许久,才:“师兄,我已经不是当年挂在天际的月亮了。”

    他笑出声:“我跌在了淤泥里,化成了淤泥,再也分不开,只能纠缠不清。”

    可是有一天,他一抬头,看见了太阳。

    炽烈的,温暖的,悬在天边,那么高,那么远,就像是曾经的他自己一样。

    他又生出了妄念。

    他不想再沉沦,他想要逃离,可是淤泥里有无数的白骨鲜血啊,那么沉,那么重。

    一只只手,将他往更深处拖去。

    他双手染满鲜血,该沉深渊,该入泥犁。

    怎么还敢,去贪求赤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