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们很快就会相见了。……
沈秋练站在海边, 环臂眺望着海面。
韩岁岁瘫坐在礁石上,心翼翼道:“三师姐……”
“别叫我三师姐,叫我坏女人。”沈秋练面无表情道。
韩岁岁:“......”
他瘪着嘴不敢话, 直到施离蹒跚而至, 将一个盒子递给了沈秋练。
盒子开,里面是一颗晶莹剔透的蓝色珠子。
“宁姐姐, 这是你要的避水珠。”
沈秋练接过,“多谢。”
“这在我们沿海住民看来不过是寻常之物。”施离道:“不必客气。”
韩岁岁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你喊她姐姐?”他指了指施离, 又指了指沈秋练,“你都那么老了,那你岂不是——”
“你有没有点礼貌。”沈秋练把他的胖手拍红,冷笑一声,“你自己下去找阴阳镜。”
韩岁岁:“。”
施离却不生气, 慈祥的看着韩岁岁道:“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态,孩子, 你长大了以后也会像我这样。”
熊孩子一时半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抓了抓头,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震惊道:“三师姐!你你你你要下去帮我找阴阳镜?”
沈秋练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默认了似的。
韩岁岁呆了两秒,眼泪又飚出来了:“可是海底下很危险啊三师姐!!!”
“用得着你担心?”沈秋练捋袖子道:“屁孩儿,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不行啊三师姐!!!”韩岁岁抱住她的大腿哭哭啼啼道:“我在这里本来就没有认识的人, 我只有你了啊!!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啊我只有你了啊三师姐!!你不要丢下我!!”
沈秋练:“......”
孩儿的爱恨会不会太分明了一点。
“我们不要阴阳镜了, 三师姐你带我御剑回朝阳派吧,我让我爹屁股,我认错。”韩岁岁:“你别走了我一个人真的害怕!”
“开玩笑,不是你的错, 干嘛要认。”沈秋练蹲下身去,捏了捏他腮帮子上的肉,结果捏了一手的眼泪,“你跟着这个施姥姥在岸上等我,等我找回阴阳镜,带着你回去一并跟那对狗男女算总账。”
完,她竟施离给的避水珠含入口中,纵身一跃跳进了东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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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水珠是个好宝贝。
沈秋练只觉得身周像是多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她能感受到水流,却呼吸视物自如。
越往海底,光线越晦暗,波纹回荡,这海深远无底,沈秋练心知孤身潜入这深海寻找阴阳镜是一件涉险的行径,可她还是下来了。
她想起施离跟她的,顾长汀在这里,她就总想下来看一看。
起来也着实是挺傻的。
也不知是深海处有着巨大的压力还是如何,那种微妙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沈秋练甩了甩头,感觉定山河在她的背上低鸣。
定山河不会无缘无故的起反应,沈秋练收回纷乱的思绪,想起了施离同她的话。
施离东海深处有一种水鸦,就和陆地上的乌鸦一样,喜欢收集闪光的东西,阴阳镜落入海中很大概率会被水鸦调走,藏进巢里,沈秋练凝神望向水深处,就看见有几只黑色的生物成群结队的聚向一处,仔细一看,那东西长着一刻漆黑的鸟头,深红色的尖喙,尾部却是一些长满了吸盘的触手。
沈秋练有点儿头皮发麻,但依旧跟随者水鸦悄然潜去。
很快,她就看见了水鸦的老巢。
那是一些光怪陆离的珊瑚与海藻,交错铺织成了嶙峋锋利的形状,直指向外,水鸦就在那狭的缝隙之间穿梭,里面散发出一些微光来。
沈秋练犹豫了一下,想起施离跟她水鸦性情凶猛,其喙与吸盘皆有剧毒,会攻击外来活物,若是这么一脑门惹的往里闯,跟送人头没两样。
她思忖片刻,灵光乍现,指尖一扬,定山河便出了鞘,在深海里幽幽的闪烁着银白色的光。
“出去飞一会儿。”沈秋练。
定山河心领神会似的“咻”的劈开水纹窜了出去。
这一道白光如虹,在海中格外醒目,霎时间,一片乌泱泱的水鸦倾巢而出,直追着定山河蜂拥而去。
沈秋练被这恶心场景弄出了一身白毛汗,不过水鸦的巢穴倒是空了,她扶着几根巨大的珊瑚悄然划过去,果不其然,在一团毛茸茸的水藻中央看见了那面古朴的遍布裂纹的镜子。
虽然碎的厉害,但镜面还算齐整,沈秋练摆弄了一下镜子将镜片拼拼好,竖起来对准了自己的脸。
海底光泽不甚明朗,镜子上一时半刻只有模糊的光影,都阴阳镜能照出魂相来,沈秋练忽而心生好奇,将镜子左右摆转片刻,终于看到了些许清晰的画面。
她想过会照出或陌生或熟悉的画面,但至少该是一张人脸,但镜子当中却空空如也,只有一座云雾缥缈的雪山,山头银光乍破,那光泽比雪折射的阳光还要炫目。
沈秋练愣了两秒,还未来得及细想,就感觉海底在隆隆震动起来。
无数巨大的气泡伴着白色的泡沫上浮,沈秋练被震的头晕目眩,忙将阴阳镜护在怀中,难以置信道:“水下地震?!”
她回首间看见成群结队的水鸦扑涌回巢,但还未至跟前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碎。
沈秋练霍然睁大了眼睛。
那是无数赤红色的冤魂。
这些冤魂都有着人类的模样,只不过通体半透明,唯有血色的轮廓让他们勉强看起来还像个人,他们的双眼都没有瞳孔,实心的赤红色带着浓浓的执念,叫人毛骨悚然。
这些冤魂成群结队的呼啸而过,与水鸦的队伍交融,霎时间那些水鸦被冤魂撕的粉碎,血色在海水中弥漫开来,随处可见水鸦的残肢断喙。
海底被这场厮杀绞出了旋转的飓风,很快水鸦就被消灭殆尽,而这些冤魂依旧尖啸着往前冲,似是要冲向某个地方,所有触碰到的水底生物都死伤惨重,沈秋练只觉得惊世骇俗,这些冤魂仿佛是被镇压在海底太久太久,怨气浓重到足以毁天灭地,若是冲破了海底的禁制,沿袭到岸上,那村边的住民岂不是都要遭殃!
沈秋练眉目绞绕。
届时定山河感受到她的召唤,飞回剑匣,沈秋练执剑朝着那群冤魂追去,很快,她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她看见了一座沉没于海底的纯金色岛屿,金色的流沙无视海底的浮力,自岛心缓缓流淌而下,岛屿中央蹲踞着的巨大的狮型巨兽浑身都散发着太阳般的耀目光辉,他时不时的在岛屿上徘徊着,宛若在巡视自己的国度。
这画面圣洁、壮观,奇异到了诡异的地步,沈秋练却觉得心底发凉。
这群冤魂的数量奇多,在海底造成了可怖的腥风血雨,都只是为了这只奇怪的狮子、奇异的岛屿。
沈秋练长剑一抖,化作惊鸿,冲向那片绚烂致命的黄金之地。
全身的灵力在这一刻汇聚到了剑梢一处,有削金锻铁之势,剑芒在水底无限膨胀,搅弄着水浪波涛,碎了那些冤魂浓厚密集的队列。
这一刻,他们找到了新的目标。
“我要建大宅......我要娶很多很多的女人做老婆!!”
“我要买绫罗绸缎,我要吃山珍海味!!”
“我们要金子!!我们要金子!!”
“是她.......是她要断了我们全村的财路!”
“她不是剑仙!她是个卑劣的女人!!”
“不准你碰我们的金沙洲......!!”
无数疯狂的声音在沈秋练的耳畔响起,带着重重回响,宛若是从远古时期撞进来,那些冤魂争先恐后的扑向沈秋练,张牙舞爪,群魔乱舞。似是要将她撕碎。
沈秋练一往无前,血色在海水中弥漫开来,她的手臂被抓的鲜血淋漓,几见白骨,但她眼中的光却越发坚定炙热,一只冤魂的手洞穿了她的身体,她却像是毫无感觉一般,唇角反而扬起了讥讽的笑。
“什么金子,什么金沙洲,不过都是幻象!!只有蠢货才会被迷惑!从生到死都看不透吗!”
她浑身上下都痛,以至于根本分不清晰究竟是灵脉拓宽的痛楚还是被冤魂噬体的痛楚,但定山河上的剑芒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锋锐,的元婴成形,焕发出的力量在海底荡开巨浪,金沙洲上的狮型兽在剑芒下脆的像一张纸,瞬间陨灭,而后那黄金般璀璨的流沙岛也化作烟云荡然无存,沈秋练大笑起来,她耳畔吵的无以复加,是冤魂们为着美梦破碎在尖叫、咆哮,在彼此发泄,血色从她的耳朵里溢出来,像是雾霭。
她再次感觉到了眩晕。
青龙的巨影乍然呈现,一股洪流随着它的出现灌入海底,这力量比寻常的波涛浪潮要强势千倍万倍,冤魂们被拍入归墟深处,毫无还手出声的机会,耀目的赤色被碧波白浪浇灭,沈秋练只觉得有些上浮的力量将她托起,环住。
青影收敛成了顾长汀的模样,青衫与乌发飘浮着,他的脸孔莹莹如玉。
喜色漫上眉梢,沈秋练脱口而出道:“长汀!你没事,你怎么总会——”
顾长汀俯首,吻住了她的嘴唇。
沈秋练僵住,睁大的眼睛里,瞳孔略略收缩。
下一秒顾长汀放开了她,从口中吐出了那颗避水珠。
沈秋练咳嗽了两声,唇角溢出水泡。
她难以置信的望着顾长汀,似是想不到无数次救自己于水深火热的男人会下此毒手,而从顾长汀的眼瞳深处,她看到了三分歉疚,七分穿过厚重时空的眷恋与期待。
“我们很快就会相见了。”
“阿宁。”
......
海潮翻涌。
顾长汀抱着死去的少女走上岸,将人放在了一块平整的礁石之上。他身上没有一点水痕,体面、整肃,唯有脸色苍白,衣襟遮不住的地方都可以看见斑驳的伤痕。
之前在孙家庄强行冲破封禁大阵时所受的内伤根本没有好全,他那时是实在扛不住了才不得不藏在归墟的旧时洞府里休养生息,这些伤让他错忆起了多年前的那场天罚劫雷,劈的几乎殒命。
他本可以对那些冤魂的造次熟视无睹,这样他便可殊途同归于“让沈秋练死去”的目的,可最终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出手护了沈秋练一遭。
对上少女欢喜的双眸时,他心底的动摇愈甚,那一刻他脑海里空空如也,想不到任何杀死沈秋练的方法和理由。
好在,他最后看见了沈秋练口中的避水珠。
那是他最后的机会。
到岸上,想要杀元婴期的沈秋练,就难如登天了。
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把阿宁的魂魄抽出来,还归于本体。
失去了避水珠的沈秋练在深海就算有一身的修为本事也无法存活,这些都在顾长汀的算计之内,他此前在孙家庄给沈秋练服了一帖药,那药可以让人的神魂凝聚于天灵顶心,即便是死了,魂魄也一时半刻不会离去轮回。
阿宁的魂魄若再入轮回,那便又是另外一个人了。
顾长汀垂眼,以手指按上沈秋练的眉心。
这么多年,他殚精竭虑,为的就是这一天。
将这一缕魂魄带回青陵,置还于那副躯壳,他就能与故人重逢相见.......
——可指下却感觉不到一丝魂魄的痕迹。
顾长汀一时怔住,反复探寻,少女的眉心始终冰冷而苍白。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道,眼底的惊怒如滔天巨浪般翻腾而出:“......阿宁的魂魄呢?”
魂不知归处,可这怀中的少女却是真真切切的没了气息,顾长汀错愕难当,他看着沈秋练的脸,心口一下一下的跳痛起来。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他反复的重复着这句话,五指收紧成拳。
“你这么多年.......还没放下吗?”一个苍老的女声在他的背后缓缓响起:“青龙神,宁姐姐在金沙洲上与狮幻魔同归于尽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本以为活得久的便不会被执念所困扰,可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顾长汀猛地回过头去,看见施离拄着拐杖,施施然站在不远处。
那一刻,他难得失了冷静自持。
“我不过就是想让阿宁死而复生,不要在轮回中变得面目全非,在你看来,我做的事情都很蠢是不是?”他忽而咆哮起来,悲伤和疼痛让他的额角爆出青色的经络:“你们这些人类寿数短暂,觉得轮回是老天爷给你们的恩赐!是生命与境遇延续不息的象征,觉得过往的一切都可以舍弃,只要皮囊略有相像,就能成为一个完美的替代品!!!可事实上呢!!!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个人跨过一扇门后不停地不停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并不是另外一个人,她跟宁姐姐有着一样的名字,一样的脸。”施离道:“世间万物都在轮回无一例外——”
“你懂什么!那是你们退而求其次的托词罢了。”顾长汀怒吼道:“阿宁是不可以被替代的!!!这些轮回之后生成的躯壳,没有一个配容纳她的魂魄!”
“可她原本的躯壳早就没有了。”施离忧伤道:“过去了这么多年......”
“不,还在。”顾长汀咬了咬牙:“在我那里,在朝阳派,青陵。”
“这怎么可能呢?”施离霍然一怔。
“青陵有傀儡草啊。”顾长汀冷不丁笑了一声,那笑容落在他俊美的脸上,凄清又略含疯狂:“傀儡草可以让肉身不腐不灭!这世上只有青陵有!所以我扎根于青陵多年,我后来还发现了七星夜交藤,可护逝者灵台紫府千年不灭......”
“你这是......逆天而行!”施离呆住了。
在她所读的典籍之中的确有提到过这两种植物,前者会长进肉身以叶脉代替人体经络,供给营养,保持肉身鲜活,但人也会植物化,失去活人的本能,后者本质是平平无奇的何首乌,但经过龙血大量的滋养,便能生长出足以护住灵台紫府的芯子来......
可无论是哪一种东西,取之稀有,用之困难,被用于起死回生之道更是极度匪夷所思的。
“你疯了.......”施离喃喃道。
“我是疯了。”顾长汀道。
“你这是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你这么做能换回什么呢?一个不完整的宁姐姐吗?这样的宁姐姐你也要吗?”施离用力驻杖吼道。
“我要啊。”顾长汀展颜而笑:“我不介意她变老变丑,哪怕变得残废,只要是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会护她一辈子......”他颤抖了一下,苦痛的捂住了额头,“我早都想的好好的了,天罚雷劫我都受的气,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罪孽深重我也无怨无悔,可......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冲到了施离跟前,哑声道:“你们施家不是精于占卜之术吗!帮我算算,阿宁的魂魄究竟去哪里了!”
“我从未算到过宁姐姐的一切,包括我的父亲作为东海的大祭司也没有成功过。”施离道:“宁姐姐当初来的没有缘由,去的缘由想来也不会教人轻易探寻到。”
“你们凡人......对于做不到的事,总是喜欢自欺欺人的。”顾长汀冷冷的笑了一声,退开半步,“那我先去海里寻,将归墟抄了底若没有的话......我再去别处,就算把天地乾坤翻覆我也在所不惜。”
施离变了脸色,顾长汀却丝毫没有要听她劝解的意思,毅然转身,便在这一刻,一旁传来了几声咳嗽。
平躺在礁石上的少女呛了水,咳得翻了个身,稀里哗啦的坐了起来,骂骂咧咧道:
“顾长汀!!!你亲我就亲我,吸我的避水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