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我还是赵宗宝一人的小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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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天气难料, 尽管对方并不难, 遇上大风大雨的天气,却连对方的影子都看不着, 这一战不免就拖得有些久。

    赵琮每日必要亲探水兵, 这一战自辛酉日起, 十日已过。据有经验的人,这两日海上天气将会很好, 风平浪静, 正适合再行一次猛攻。

    赵琮再度亲自鼓励兵士,到癸酉日当天, 海面上果然一点雾也没有, 百尺之外也清晰可见。战鼓敲响, 战船齐行,气势汹汹,直往对方而去。为首的战船上,弓箭手们人手一只长弓, 羽箭点火, 一声令下, 齐齐射向远处的船只。

    燃烧的羽箭尽数射中,迅速点燃敌方的战船,正式开启这一战。

    这一战得格外顺畅,对方战船烧了大半。火似是烧红了整片海域,火光中,还有部分兵士想乘船逃, 也全部被追回。另外一半的船只中,沉了些。余下的一些船上,将士们眼看败势已格外明了,纷纷投降。

    宋兵押着这些俘虏回到登州城内,迎来满城百姓的欢呼。因起战事,百姓们大多躲在家中,或是官府专门置办的宅子中。这会儿,人人蜂拥而出,都到街上争看这幅场景。

    赵琮终于松下一口气,这下他们总归不能跟着耶律钦瞎胡闹了。

    翌日,完颜良与王瑜便派人来谈判,想要讨回他们的将士。

    赵琮冷笑,还想谈判?这回不将他们剥层皮下来,他赵琮便不姓赵!

    赵琮没见他们,他来登州是为了亲眼看女真与高丽投降,亲自击他们,更为了确保他们害不了十一。如今事既已了,他想回京城,想派人去好好探十一到底如何,再好好做安排。

    这个时候,赵琮急急走,只会叫完颜良与王瑜更为担惊受怕。

    他们俩甚至已主动往登州赶来,而登州又下起了大雨,实在是不利于行路。赵琮只好再在登州逗留几日,也幸好,完颜良与王瑜也困在了海上,他实是不想见这些白眼儿狼。

    眼看仗已赢,赵琮都快回京城,钱月默还是每日在房中,轻易不出门。

    赵琮开始还防着他们父女俩,渐渐地也懒得去在意。即便换了个地方,钱月默依然每日给他炖汤喝,赵琮已开始防她,从来也不喝。

    钱月默在拖时间,钱商却不许她再拖。趁赵琮与登州官员商议要事,钱商再去见她,催她快些行事,并再拿她娘要挟她。

    钱月默知道,他的父亲,眼中在意的不过只有自己的抱负,更是拿家中的遭遇掩饰自己的野心,根本不在意她与她娘。愈是到这种时候,他便愈加疯魔。可是他不在乎,她却在乎。若不是因为在乎,她也不会特地跟来登州。

    钱商知道她心中想头,看了她一眼,道:“陛下过几日便要回京城,你看着办罢。”

    钱月默犹豫片刻,反问:“父亲,西夏与您的算到底是什么?”

    钱商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高深莫测道:“这便无需你再多问,只要你相助,钱家满门自能保住。”

    他们是永昭二年冬十二月往登州出发,因天气缘故,直待到来年正月才能回京城。

    冬至与正月初一皆是大日子,可赵琮身在登州,无法大办。况且又是战事刚毕时,即便登州官员有心讨好,也不敢提。眼看回京的日子一拖再拖,赵琮倒是主动提起,叫登州官员在城中好好热闹一番,别拘束了。

    毕竟赢了仗,很该让百姓们跟着一同乐呵乐呵。

    他开了口,官员们才敢去安排。

    正月初二那一日,赵琮叫登州知州出面,安排了宴席,宴请当地的官员。天已晴,赵琮也算吃过这顿宴席,隔日便回东京。钱月默作为皇后,自也要出席,她临出门前,深吸一口气,飘书则是捏紧了她的手。

    她回首看飘书,问道:“可已准备妥当?”

    “是……”飘书轻声应。

    钱月默点头,再吸一口气,这才起身走出房门。

    赵琮见到钱月默时,微微一愣。

    他认识钱月默多年,钱月默向来是扮得清清雅雅,即便戴头面,不是玉制,便是珍珠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钱月默戴了一整套金嵌红宝的芙蓉头面,格外华贵,钱月默从未这般扮过,反而显得格外漂亮。

    爱美之心,他也有。

    赵琮眼中不禁漫上欣赏之色,其余官员不敢看,也就赵琮欣赏。

    钱月默不好意思朝他一笑,走到他身边,先是受了众人的礼,随后才与赵琮道:“陛下,今儿过年,妾想着登州不易,陛下宴请官员是因为高兴。妾也不能扫兴,便,便这般……”

    赵琮笑:“没事儿,好看得很。朕还当你不喜金首饰呢,回头,朕再送你几套。”

    钱月默羞涩地笑,低头不再接话。

    赵琮细心,还是注意到钱月默藏在袖中的手似乎有些抖。他下意识地看了座下的钱商一眼,钱商倒是似往常那样,跟登州知州正笑着话。

    老狐狸。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赵琮原本还算喝口茶,想了想,到底未伸手去碰那茶盏。虽然他的茶都是染陶亲手泡来,亲手倒的,还是心为上的好。

    席间照常热闹,反正从不缺调节气氛的人。按照以往的惯例,吃到一半,赵琮便该起身离席,也好让其他人松快松快。只是今日,还没到一半,赵琮便已离席。

    谢文睿忽然来了。

    福禄跑进来向他禀报时,都有些不可置信。就是赵琮听到这话,也愣了片刻才起身。赵琮抛下满屋子的人,赶紧往后头走去。

    谢文睿卸了身上的武器,焦急在原地徘徊,听到脚步声,回身就跪到地上,又是愧疚又是着急地唤道:“陛下。”

    赵琮看到本人,才确认,的确是谢文睿。

    谢文睿既已背叛他,为何又回来?

    难道是十一又出了什么事?!

    赵琮自然而然地,头一个想到的又是十一,甚至都忘了怪罪谢文睿。

    他不怪罪,谢文睿却是当真愧疚。但此时也不是认错请求责罚的时候,谢文睿叩拜过后,立即抬头,禀道:“陛下,臣有大罪!臣愿伏诛,只是伏诛之前,臣有要事不得不报!”

    谢文睿的语气格外正经,赵琮也逐渐冷静:“你。”

    “辽帝耶律延理装病,为了使陛下您放松警惕。臣逃离上京前,因城门被堵,走的是辽、夏边境,恰巧见着西夏兵马过边境,赶往上京。臣以为,他们是想协作攻我大宋!”

    听到“装病”二字,赵琮又是一愣,他不禁反问:“朕收到耶律钦的来信,他中毒。”

    谢文睿苦笑:“陛下,的确如此。臣与耶律钦都信了,是耶律钦联合辽国五公主共同为之。但事实便是他压根没病,耶律钦再度被他囚禁。臣多亏耶律钦家人通风报信,才能逃出来,即便如此也逃得磕磕绊绊,拖到如今才赶到登州。”

    装病?

    十一又骗他?

    赵琮难以相信。

    谢文睿似是知道他不愿相信,再道:“陛下,辽、夏已会面,怕是就这几日了!”

    赵琮低头看他,看了片刻,轻声道:“谢文睿,你还值得朕去相信吗?”

    谢文睿语塞,随即跪伏在地,半个字再不出来。

    信任这个东西便是如此。

    一次推翻,修修补补还能再建。两次推翻,凑凑合合也还能再用。

    可是三次、四次,乃至多次呢。

    赵琮也不知,若这次,十一又骗了他,他还能如何对待他们俩之间这份岌岌可危的信任。

    谢文睿跪在地上沉默不语时,一路追堵他的邵宜终于也赶到。

    邵宜没追上谢文睿,自也愧疚,但他也有消息带来,他一进来便道:“陛下!臣这些日子为了追捕谢大人,一路察觉到许多不对劲。今日进城时,在城外瞧见可疑人物。他们一看便是有身手的,个个高又壮,偏偏都做寻常扮,隐在人群中。臣还瞧见一人,十分像那位耶律钦。臣已留下人去查探。”

    赵琮点头,叫邵宜先将谢文睿捆起来带下去,再命邵宜一定要探到那伙人的来历。他自己则是坐在榻边,再度发起了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难不成,他真的又被骗了?

    赵琮未发呆多久,钱月默过来看他,手上提有食盒。

    赵琮缓慢回神,指向身旁位子,示意她坐。福禄等人原先是陪在屋子里的,皇后来了,亲自带着吃的,一副明摆着有话要的模样,他们又足够相信钱月默,纷纷退下。赵琮被十一也许再度骗了他的事给激得当真有些神经衰弱,一时也未在意钱月默等人的举动。

    钱月默开食盒,拿出里头的瓷盅,轻声道:“才刚席上,陛下也未吃多少,喝些汤吧,热热的。”

    赵琮这才稍微回神,他看了眼钱月默,道:“先放着吧。”

    “是。”钱月默并不在意,脸上还是一派平和,她再拿起桌上茶盏给陛下倒茶,行动间,她的袖间有些微粉末洒落。赵琮因还在分神,完全未看在眼中。钱月默将茶盏递给赵琮,茶水都是染陶亲手备的。赵琮接过,下意识便喝了一口,随后放下茶盏。

    钱月默平静地坐在一旁数着数,数到二十多的时候,赵琮忽然看她:“你在茶中放了什么?”

    钱月默的手微抖,没敢应话。

    赵琮笑:“连你也背叛朕。”刚完,赵琮便缓慢倒在榻上。

    直到赵琮再也不动,钱月默这才滑跪到地上,哭道:“陛下,对不住。都忠孝两难全,我却想都全了。”钱月默磕了三个头,擦了眼泪,起身就往外大步走,走到后头,她甚至跑了起来。

    钱月默跑走后,赵琮睁开眼。

    钱月默熟读医书,最知道哪些食物相克。赵琮咽下那些茶水的时候便已清醒,但为时已晚,他以为自己必要晕过去。谁料,他没晕。他不禁想到这些日子一直在吃的十一留下的那些药,清极香极,是否有关?

    但赵琮已不在意这些,钱月默要做什么,他也懒得再顾及。

    只是以为自己将要晕过去,却又没晕的刹那,他想到十一留下来的那些药。他还是不信十一这次又是骗他,若是没猜错,城外那些人怕是就是十一。

    赵琮两辈子加起来都严格要求自己,过得循规蹈矩,更是瞻前顾后,绝不让自己身置任何难以掌控的境地中。

    这一刻,他却想出格一回。

    大不了,再死一回。

    钱月默趁着人人都在前头吃宴席,快速走到钱商的卧房内,在水盆、茶壶、床榻上等一切兴许能够碰触到的地方洒上袖间的粉末。粉末十分轻微,入水即刻消失不见,便是落入床榻间,夜间的灯光下,轻易也不能瞧见。

    等她做好这些,她立刻离开。

    不一会儿,喝醉的钱商被几位随从给扶了进来,厮也的确给钱商喝了茶水,钱商昏睡在床上。

    钱月默在自己的屋内,将信交给飘书:“有人在码头处接应,随后你便带上父亲一路往东。记住,要捆住父亲。走后,就,再也别回来!”

    飘书哭着点头,又问:“二娘子,您不跟我们走?咱们一道走吧。”

    钱月默挤出笑容:“我得留着,我是皇后啊。”

    飘书知道她的压根不是心中所想,但也由不得她,一切早已安排好,根本耽搁不得。前头摆宴的地方也忽然安静下来,夜黑风高时,钱商的屋子蓦地着火。飘书趁火起,与钱月默的奶兄弟陈柏将钱商给偷偷运了出去。

    钱月默确认他们大约已逃走,深吸一口气。

    今日的宴席是由飘书协办,饭菜里头都下了迷药,只要吃了那些饭菜的人,几乎都还晕在前厅中。此时,夜已深,宅子里除了火烧之后的“噼啪”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但是总要有人找来,大火也总要被灭。

    钱月默起身,坐到镜前,仔仔细细地给自己画了个妆。是她从未画过的妆容,她甚至在额前贴了花钿。这是赵宗宁最喜爱的妆容,赵宗宁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人,不管性子还是喜好。赵宗宁身上有许多女子都欣羡的东西,赵宗宁活得肆意而坦荡。

    只是人各有命。

    就如同她到底当成皇后一般,也如同她有这样一位父亲一般,她也有自己的命。

    她自然也怕死,人既死,又有谁还会将你放在心上?

    而她还未看够赵宗宁。

    她死了,赵宗宁又能记住她多久?

    只是她若是跟着父亲一同逃走,钱家该如何?母亲该如何?家中兄弟姐妹又该如何?

    钱月默从不觉着自己多么高尚。

    她只是,想保住祖宗的清名,真正不辱老太爷的正直。

    钱月默抿上口脂,此妆终画成。

    她起身,看了看外头的火势,越来越大。

    很快便能被人发现,很快也会有人来灭了这场莫名的大火。

    陛下也仅是晕过去,睡过一夜便会清醒,于身子无碍,更不妨碍陛下明日回京。

    这一切,都挺好不是?

    钱月默抽出一条丝绦,将之抛上屋顶,紧紧了个结。

    她再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对她笑,随后踩上了圆凳。

    房中烛光一闪,圆凳被她踢倒,在地上连滚了几个圈,最后缓慢停下。

    赵琮骑在马上,察觉到身后忽然而起的亮光。他回身一看,他住的宅子着了火。他犹豫片刻,还是紧了紧身上披风,一甩马鞭,往城外行去。

    赵宗宁在京中左等右等,越等越急,替哥哥急,更是替钱月默急。

    尽管每隔几日便有战报传来,登州那处也还算顺利,只要老天赏脸,即刻便能击败对方。

    但她这心里就是不踏实。

    眼看着将要过年,赵琮还没有回来的迹象,赵仲麒也天天同她哭,她原还想继续忍。却未料到,忽有一日,她头上的玉簪掉在地上,碎了。

    她这心中便更慌,她到底拜托惠郡王赵克律多担待着京中事。她带上公主府侍卫与部分禁兵,也速速往登州赶去。

    他们这一路赶得也很急,到登州城外的时候正是夜间。澈夏正要劝她歇会儿,赵宗宁赶路也的确疲累,刚要点头应下,忽然见到登州城内的一片天空变得火红起来。

    这明显便是走水了啊!到底是什么地方起了火?

    赵宗宁想到那根断了的玉簪,那还是钱月默送的。她心中一突,立即策马再往城中拼命赶去,她的大红披风灌满了风,飞扬在半空中,甚至猎猎作响。澈夏一愣,“驾”了声,赶紧带人跟上她。

    他们一行也有几百人,这样快速地往城中赶,马蹄声十分响。

    赵宗宁已然顾不得,只是快到城门处时,斜侧方忽然也响起一阵马蹄声,显然也有来人正赶来。因还有着些许距离,只隐隐显出来一些黑影子。

    “是谁?!”赵宗宁拉住缰绳,大声问。

    黑影反而速速隐没,越是这样,越叫赵宗宁觉着怪异,她索性道:“再不出来,休怪本公主将你们给出来!”

    等了片刻,还是没人出来,赵宗宁看城中火光越来越盛,心中更急,立即道:“放箭!”

    “是!”众人应声,整齐划一地取下弓箭,将之对准四周的黑暗。

    赵宗宁冷笑:“还不出来?!”

    过了会儿,有人骑马出来。

    是耶律延理。

    赵宗宁惊讶:“是你?!”她又立刻看向他的身后,虽看不清,但几百人还是有的,赵宗宁脸一冷,“你没中毒?!”不等他话,赵宗宁已被气得心肺都在疼,她骑马往前靠近耶律延理,咬牙怒问,“你没中毒?!你又骗了哥哥?你这个骗子!你到底要害哥哥多少次!城——”

    耶律延理立刻断她的话:“中毒的事,他知道?”

    赵宗宁怒极反笑:“装得倒还挺像——”

    耶律延理也逼近她,阴沉问:“他知道我中毒?谁告诉他?!”他的身后,耶律钦缩了缩。他当时哪里敢跟他们陛下提中毒的事儿,只要一提,他们陛下惦记着是他与五公主联手,怕是要杀他。

    赵宗宁不信,更气:“你又在装!”

    “。”

    赵宗宁气得将手中鞭子往地上一甩,恨声道:“你吓唬谁呢!哥哥听闻你中毒,为了救你,为了阻止完颜良、王瑜真与耶律钦合作,急急赶来登州!过年都在外头过,九月时你一走了之,走得干干净净!你可知道哥哥的身子还未大好?都是被你气的!到头来,你还是骗他!城中的火是不是你放的……你给我站住……驾!”赵宗宁甩了缰绳,往前去追突然飞驰而去的耶律延理,“赵世碂!你给我站住!”

    可她并未追上。

    耶律延理带来的几百人,见他都进去了,自是个个也跟着往城里头钻。他们身上虽穿着寻常衣裳,但刚刚那么一席话听下来,谁能不懂他们是谁?赵宗宁带来的人,有一部分赶去保护赵宗宁,另一部分便留下阻拦这些人。

    城门处一团糟。

    城中的火倒是越烧越旺,赵宗宁急得满头是汗,既为追早就跑得没影儿的赵世碂,也是为哥哥与钱月默。

    耶律延理来登州,其实是为了救赵琮。

    即使赵琮是为了杀他才来登州。

    尽管他不愿相信。

    直到他听到赵宗宁这番话,他才明白,原来这份“不愿相信”当真能够存在。他想不出任何能够表述他心间情绪的言语,他只知道,赵琮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登州来。不顾危险,不顾恶劣天气,不顾身子,为了他,来到登州。

    他骗过、伤过赵琮那么多次,这个份上,赵琮还愿信他是真的中毒,还愿来救他。

    他什么也不想。

    不,他还是有很多想。

    他想把一切都告诉赵琮,他想让赵琮明白这一切,明白他所担忧的,所害怕的,所羞耻而羞愧的。

    他一路飞驰,往着着火的方向奔去。虽他还不知赵琮具体住在何处,但着火的地方无疑便是。这场火怕就是因钱家那对父女而起,他要亲手杀了那对父女,他要赵琮完好无损。

    他的马越行越快,可他还是觉得太慢了。

    快也好,慢也罢,他的马终于停在大火前。这场大火也终于引来他人注意,已有人过来帮忙灭火。可火势太大,杯水车薪又用何用。而宅子里头的人似是沉睡了一般,毫无声响。

    耶律延理从马上跳下来,不顾火势,冲进宅子中。

    绕过照壁便是正厅,正厅还未被烧,高座上早已没人,他拉起昏迷的每个人看,都不是赵琮。他又往后跑去,先跑到着火的那间屋子跟前,火正烧着,他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埋头就往里冲。

    “赵世碂!”赵宗宁终于赶了过来,在他身后大声叫他,“里头全是火!”

    耶律延理毫无反应,跑了进去。

    “疯子!”赵宗宁紧接着跑到跟前,没能拽住他,更气,“死就死了吧!”她跺脚,带人回头去找哥哥与钱月默,并吩咐,“赶紧灭火!将宅子里头的所有人都抬出来。严查席间的每道菜,严查厨房!一个不许溜!”

    “是!”众人四散去做事。

    赵琮肯定是住在正院里,赵宗宁往正院去,走到一半,后头又跑来一个人。她回头一看,耶律延理身上衣服烧了有一半,已经掠过了她,也往正院跑去。

    “你给我站住!”

    耶律延理哪儿还会理她?

    赵宗宁只能徒劳地骂“疯子”,她跑不过他,好不容易跑到正院后,耶律延理正拿凉水浇福禄,浇了一桶又一桶,终于将福禄浇醒。

    “陛下呢?!”耶律延理逼问。

    福禄迷糊醒来,察觉到外头起火,立即高声慌张道:“陛下?陛下呢!”

    “我问你!!”耶律延理咬牙,下一刻便要杀人似的。

    福禄面上全是迷茫与慌张:“陛下,陛下。是皇后娘娘在里头与陛下话,娘娘带了吃食来,还给的们也带了。的们吃了那些,随后便,便——”

    赵宗宁听到这话,未免一愣。

    钱月默?

    钱月默的吃食有问题?

    怎会?!

    耶律延理又问:“着火的那间屋子住着谁?!”

    福禄赶紧道:“是钱相公!”

    耶律延理伸手去掐福禄的脖颈,似又觉得毫无作用,他泄气地扔了福禄,回身继续出去找。他一走,赵宗宁立刻回神,也问福禄:“钱月默在哪处?!”

    福禄脸色灰败,指了方向:“娘娘在那儿的院子住。”

    赵宗宁回头也跑,她跑到钱月默住的院子外,院子里安静得可怕,她站在外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临近的火光隐隐在院子里照出些火光,赵宗宁心中又是一慌。她顾不得脚有些软,也不许人跟着,大步跑进院子中。

    她拍开每一扇门,去找钱月默,却一个人影也未瞧见。

    等她拍到最后一扇门时,她愣在门口。恰有风从身后袭来,屋内吊着的人身上,腰带轻微摆动。屋外火光,更是照得屋内忽然闪过一道光。

    是她曾送给钱月默的那套头面,头面上的红宝石闪着无比耀眼的光芒。

    赵宗宁向来不记这些事儿,这件事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哥哥头一回纳妃子,她亲手挑的礼物。当时哥哥式微,她也想拉来钱家的势力,特地送了一份大礼。

    她扶着门框,再被风一吹,终于回神。她慌忙进去,挥剑砍了软缎。

    钱月默从半空中掉落,赵宗宁赶紧接住她,正要抖着手去探钱月默的气息。

    身后忽然递来一把刀。

    她赶紧护住不知生死的钱月默,回头看向来人。

    耶律延理面色黑沉,眼中只有钱月默,再举起刀来砍。

    赵宗宁紧紧抱住钱月默,回头看向耶律延理,面上竟然生出从未有过的恐惧。

    “她害了你哥哥。”

    “不,不可能……”赵宗宁的声音颤抖。

    “她害你的哥哥!钱商是李凉承的人!他们钱家是李凉承的人!”

    赵宗宁却只会“不可能”。

    耶律延理拿刀指她:“你要陪她一同死?”

    耶律延理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找着赵琮,他脚踝的伤口还未好尽,走起路来甚至有些瘸。尽管如此,他还是找遍了。可尽管他找遍了,他也没能找着赵琮。

    他也不知,更不敢去想若是赵琮真有不测,他该如何是好。

    他眼中看到钱月默,只想杀了她泄愤。

    赵宗宁拦他,他甚至想一同杀了赵宗宁。

    赵宗宁抬头看他,眼中竟有水光:“是误会,定是误会。”

    他们兄妹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偏偏这个时候,赵宗宁这样看他,叫他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一晚,赵琮也用这样满含水光的眼睛看他。

    他的手一松,刀落地。

    他苦笑,冷笑,捡起刀,瘸着腿回身出去。

    他继续找赵琮。

    福禄与染陶等人吃得少,浇了些冷水,立刻便能醒来。在前厅吃宴席的官员们,吃得多,还饮酒,即便用冷水浇,也无法醒来。今日来吃宴席的,也仅是登州城内的高品官员,有些低品的本已在睡梦中,听闻陛下住的地方着火了,那还得了?

    纷纷爬起来穿了衣服就立刻往这儿赶。

    耶律延理身份不对,不能管这些事儿,他也没有心力去管。福禄出面,与官员协议种种,总归是先把火灭了,以及清点人数要紧。也不敢跟外头陛下找不到的事,否则才是真要出大事。

    邵宜是知情的,早已带人一同出去找陛下。

    明明是深夜,人人却都醒来,各司其职。而赵宗宁带来的人,与耶律延理的人,正在城门处交手,也早被人发现。

    登州此处,不如京城繁华,但登州的位置十分重要,又临海,当地百姓常见军队往来。对于仗这回事儿,看得比其他地方的人都要寻常些。陛下住的宅子着了火,许多老百姓也不睡觉,纷纷出来看。

    这么一看,自看到城门那处的交手场景。

    “辽兵来啦!辽兵来了!”也不知谁,看到耶律钦满头的辫儿与头发中间的秃头,先喊了一嗓子。这么一喊,百姓们又是害怕,更多的还是兴奋。他们刚刚赢女真与高丽,又有何怕?

    有些胆子大的,拿上长棍直接就上了。

    官员们知道此事之后,赶紧派厢军与淮阳军赶往城门处,劝回百姓。他们到了之后,一看,对方也的确是辽兵,那领头人的相貌骗不了人。既敢来犯,定要让他们有去无回!

    耶律延理跑了,耶律钦留下来带着他们与宝宁公主的人交手。原本耶律钦也不敢真,对方是公主的人,似乎也不欲与他们对,只不过想拦着他们,阻止他们进登州城罢了。

    等淮阳军与厢军来了,就再由不得他们。

    “他奶奶的!”耶律钦原本头上裹了布巾的,一点儿没引人怀疑。谁料在与公主的人周旋时,布巾给扯掉了!他骂了一声,大声道,“撤撤撤!!!”他可不敢胡乱发令,回头他们陛下又要揍他。他翻身上马带人就撤,宋兵又岂会让他们撤?带上人就去追,耶律钦等人极善骑射,跑得飞快。

    后头也追得飞快,一行人越跑越远。

    城门处既没了人,人也就都散尽了,老百姓也被官员劝回家,巡卫们全部出动,不许街上再留人。

    赵琮这才骑马慢吞吞地从城门旁的黑影中走出来。

    他出来时,满宅子的人都晕了。他虽然很少骑马,并非不会,因身子不好,虽不常骑,幼年时候也练过。他挑了匹马出来,是想到城门外,亲眼去看那人是不是十一。

    若真是,他也想趁这次难得机会,将一切都问明白。

    只是他还未到城门时,城门处忽然便热闹了起来。

    他就隐在附近的阴影中,听到官员的训话,也听到宋军们的吆喝,更听到百姓们连声喊着“辽兵来了”。再是一阵刀刃相接的声音后,人才渐渐散去。

    所有人都去追辽兵,城门处反倒没了人。

    赵琮骑马上前,在城门处徘徊了会儿,他还是出了城门。

    飘书与钱月默的奶兄弟陈柏到了码头,找到接应的人,也上了船,船缓缓离开码头。

    飘书松了口气,站在船上,满脸不舍地看着登州城越来越远。钱月默已将她许配给了自己的奶兄弟,当真是给她安排了后路。否则她留下,到最后,她也得跟着死。

    她想到自陪着钱月默至今的种种,不由落下泪。她擦了擦眼泪,转身正要进去,忽然一把刀横在她脖子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陈柏!

    飘书不可置信地问:“你,你要做什么?!”

    接着,更令她不可思议的是,本该昏迷着的钱商竟然从船中走了出来!!

    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钱商却未看她,只是复杂地看了眼远去的登州城,低声道:“我早猜到了。”

    飘书这才慢慢理顺,原来相公也有后招。

    她厌恨地看向钱商,他从来不关心他们二娘子,到了这个份上,二娘子当上了皇后,他还要拖着她去死!哪里有这样的父亲!

    钱商这才看她,笑了声:“我的女儿不该这般愚钝才是。她读的那些医书,又有哪本是我不知的?”罢,他朝陈柏使了个眼色,使完他回了船舱。

    陈柏眼神一闪,将飘书拉到船边。

    飘书怒道:“你这个杀千刀的!二娘子对你多好,对你娘多好,送你读书,给你铺子,荣养你娘,你就是这样回报二娘子的?!你这个杀千刀的!你对不住二娘子!你对不住二娘子啊——”

    陈柏的手一顿,将她推到了水中。飘书呛了几口水,沉到水中。

    他看了片刻,回到船舱,禀道:“相公,她死了。”

    “杀透了再扔的?”

    “是。”

    钱商也未再确认,他并不在意。正如他不信女儿,他自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而他们的船在无人的水面上,再度开回码头旁,钱商走上岸,带着陈柏七绕八绕,绕进一条逼仄巷子,停在一处宅子前。

    陈柏上去敲门,门迅速开。

    钱商走进去,有人迎上来,笑道:“钱相公倒是准时。”

    钱商笑:“大王考虑得如何?”

    此人往前再走一步,现在淡弱月光下,竟然是完颜良。完颜良笑:“本王最爱做那捉螳螂的事儿。”

    “甚好,甚好。”

    完颜良挑眉:“皇后娘娘倒也是女中豪杰,仅一人,便能迷晕那一屋子。”

    “不过妇人之仁罢了。”

    “倒也是,一切还不是尽在相公的掌握中?”

    两人对视而笑,随后一同冷下脸来,完颜良道:“那就无需再等,走吧?”

    “走!”

    他们结伴而出。

    赵琮独自骑马,行在宫外的官道上。

    正是月初,月亮并不亮,堪堪一道弯弯月牙,映在地面上的光也不多。大军过境之后,官道上便安静得厉害。四处也就他这儿马蹄声在响,他走了会儿便觉着没意思,不由停在原地,风一阵阵吹。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回身又望向城门,叹了口气。

    方才他听得清楚,那伙人里头并没有十一。

    除了当年装傻进宫时,赵琮的确没怎么见过他狼狈的时候。就是当时跪在雪地里的他,也不见颓废。

    倘若十一在这儿,怕是宁愿迎上前来,也不会落荒而逃。

    十一不在里头,又到底在哪里?

    耶律钦都来了,没道理十一不来。

    他们到底是什么算,赵琮自诩聪明,这会儿也想不明白。

    十一不在,他再往前走,又有什么意思?再者方才他也听到有人提到“公主”,难不成赵宗宁因为担忧他,还跑来了登州?既然两伙人在城门处遇上了,还了起来,妹妹不在,他也不在,难道?

    赵琮脑中忽然又清醒起来。

    他即刻拉住缰绳,回身再往城中赶。

    赶到一路上,迎面而来三匹马,与三人。

    赵琮缓缓停下来,与其中两人对视。

    半晌之后,赵琮露出些微笑容。

    耶律延理与邵宜难得合作,翻找了整座登州城,也未找着他们陛下。

    邵宜紧皱眉头,念叨:“陛下牵走了一匹马,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按理来,不该出城才是,夜里出事之后,满城都是巡卫。”

    耶律延理脸色沉沉,看向城门,道:“去城外找。”

    邵宜点头:“也只能这般。”罢,他又瞟了眼耶律延理,心中其实也好奇透了。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他到底是敌还是友,到底是要害他们陛下,还是要帮他们陛下?

    不过现下也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更何况,他也甩不开这人!还不如他盯着,以免这人又做什么坏事儿。

    他们俩策马便欲带人往城外去,前头跑来几个太监,全部气喘吁吁:“大,大人!”

    “怎么了?可是陛下找着了?!”

    “不,不是!您快回去瞧瞧!有只鸽子在陛下的院子四周飞,却又不下来!福大官那鸽子腿上有信——”

    邵宜还想问得再仔细些,太监话也还未完,耶律延理就一甩缰绳,先冲了出去。

    “快走!跟上!”

    耶律延理一边往回赶,一边吹口哨,不一会儿空中便飞来一只海东青。它长啸一声,直直往下冲来,站在耶律延理的肩膀上。邵宜等人看得直傻眼,这是辽国贵族养的鸟儿,格外凶悍,据闻十来万只鹰里头才能出这么一只海东青。

    他们大宋以文治国,便是养鸟,也是画眉鹦鹉等等,无人敢养这种厉害的鸟。邵宜是武官,却喜爱得很,只是他根本寻不得,这会儿算是开了眼。

    但他也未看多久,紧随着耶律延理,匆匆赶回宅子中。

    鸽子果然在头顶盘旋,却又不下来,耶律延理再吹了声口哨,他的海东青似能听懂一般。它飞到空中,直接擒住那只鸟,再长啸一声,飞到耶律延理的肩膀上。

    耶律延理皱眉解开纸条看,看完他便伸手捏紧那张纸条。他神色阴沉,浑身森冷之气。他扔了手中字条,从海东青手中夺过那只鸽子,将它放回空中,鸽子吓得立即往回飞。

    “走!”耶律延理大声道,回身往外跑,海东青在天上盘旋一圈,紧紧随着鸽子飞走,偶尔鸣叫一声。耶律延理则是翻身上马,顺着他们飞走的方向,往西奔去。

    在场的人全部傻了眼,还是邵宜反应最迅速,他赶紧捡起地上的纸条,看完脸色也跟着变了。福禄与染陶慌忙上前,一同看,看完他们不仅是脸色大变,他们浑身发抖。

    陛下在完颜良那处!

    完颜良要他们拿陛下的御宝去换!

    这种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事关陛下。

    他们仨,两两面面相觑,忽然都不知该怎么办。邵宜是武官,福禄与染陶再厉害,也不过是太监与女官。正慌张时,身后响起赵宗宁的声音:“可有哥哥的消息?”

    她的声音疲惫不堪,更是暗哑低沉。

    三人眼睛再一亮,差点忘了,还有他们公主!

    他们立刻将纸条给赵宗宁看,赵宗宁看罢,冷笑一声:“渣!滓!”

    她再道:“完颜良不过丧家狗一只,压根不敢正大光明现在登州城内,只敢偷偷摸摸上岸。现下,就将女真的俘虏拉到菜市口去,一刻钟砍十个!砍到完颜良来救他们为止!若是不来,就告诉所有人,他们是因他们的王而死!再派人向女真传信,将这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三日之内若不派人来送降书,我大宋便永世与它为敌!虽远,却定要诛!”

    这么一通吩咐,邵宜立刻精神起来,大声道:“是!”

    赵宗宁这些日子都是儿郎装扮,身上还挂着剑。完后,她直接抽出腰间长剑,沉声道:“大宋的皇帝,岂能由他国之人相救?走!随我出发!”

    “是!!”

    赵宗宁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染陶。

    方才还冷峻而坚韧的宝宁公主,眼睛忽然便被愁云布满。

    染陶心中一软,冲她点头:“公主放心。”

    赵宗宁苦笑,钱月默被救下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到底能不能活,她也不知。哥哥要如何处置钱月默,她更不知。

    她吸了一口气,握紧剑,再转身,又是那个骄傲坚韧的宝宁公主。

    赵琮生平也是头一回当俘虏。

    好在完颜良与钱商这两人面子上倒也过得去,真没伤他,也没碰他。

    他的马被抢走,他独自坐在马车内,心中唯一庆幸的是,他带在身上的一把弩,未被他们发现。这也是钟兴新研发出的武器,钟兴人虽没了,武器倒还留着。他来时披了披风,nujian便藏在身后,因不大,倒看不出来。

    来搜他身的是钱商那个随从。随从应该发现了他的武器,但却什么也没。

    赵琮暗自琢磨着,马车摇摇晃晃间,他的双眼被黑布蒙住,双手也被捆住,不知到了哪里。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半点不敢懈怠。赶路赶得似乎很急,他隐约能听到钱商与完颜良话的声音,却又听得不大真切。

    精神过度集中后,时间拖太久,他渐渐又有些迷糊起来。

    正迷糊着,他忽然听到一阵鸟类的长啸声。他又立刻睁眼,只是依然什么也看不着。这鸟的声音有些怪,他从未听过。

    更怪的是,马车居然停了下来。马车停得很突然,他的身子往车壁上一撞,马车不是特制的,并不舒服,很硬。撞后,他便掉到地上,滚了一圈,浑身都疼。不过这么一来,他的耳朵紧紧贴着马车的门,门下有缝隙,能够清楚听到外头的话。

    完颜良诧异道:“陛下?!”

    赵琮心中一跳。

    钱商也笑:“竟然是陛下。”

    耶律延理似笑非笑,挡在他们俩面前:“二位想吃独食?”实际他恨不得即刻拿刀砍了这两条狗,但他怕这俩人有帮手,尤其完颜良是从不单独出行的。伤了他自己无碍,可车里边还有个赵琮,半点闪失也不敢有。

    如赵琮所,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与赵琮的关系。

    自然所有人都以为他对赵琮也是抱有与他们一样的心思,这个时候赶来,也不过是想分一杯羹罢了。

    钱商依然笑:“陛下既来了,一切好。”

    完颜良更是笑:“往后,这天下少不得又要分一分,咱们仨这也是缘分。”

    耶律延理心中骂了一句,面上还只能继续保持似笑非笑。他瞄了眼马车,问道:“宋帝在里头?”

    “可不是么。”完颜良笑,“陛下何必叫得这般生疏?宋帝可是您的叔父。”

    耶律延理冷笑:“叔父?”

    “怎么,不是?”

    几乎从未有人敢向耶律延理问这旧年的事,完颜良也不敢,不过此时非彼时,赵琮在他们手上。耶律延理还得靠他们呢,完颜良不免也有些得意。

    “自然不是。”谁愿意跟他是叔父与侄子的关系。

    完颜良笑,自以为听懂了,又道:“听闻陛下亲自带人攻到登州城外?又溜了?”他笑出声,“也多亏陛下这番举动,我与钱大人才能逃出登州城啊!你们将人全都引走了!前头陛下便我们要共同协作,少不了咱们的好处,如今我倒是真信了。”

    他这分明就是嘲笑耶律延理临阵脱逃。这几年,他也是被耶律延理死死压着,恨意不比李凉承少。不过谁让赵琮如今是在他手中呢?

    耶律延理挑了挑嘴角,并未搭理。完颜良为人圆滑,也见好就收,况且耶律延理能找到这里,也是本事,他不敢觑,不得一旁也有他的人,立即又道:“我们已给宋帝那处送了信,用不了多久必将有人来,前头不远处就是我们暂定的落脚处,不如坐下商议?”

    “朕得先看过他。”耶律延理道。

    完颜良笑:“陛下这是信不过我?”他这个时候怎会让耶律延理先看赵琮?万一看了抢走该如何是好?他与钱商也有些人手,但目前不在身边,都在那个落脚处。

    赵琮亲耳听到耶律延理再一声冷笑,便不再坚持要看他,随后他们的马车再度往前行。

    赵琮还躺在地上,他心中有些空荡。

    他看不到,也不清楚外头的具体情形,他也不是矫情需要他人保护的人。只是十一那句“二位想吃独食”,以及否认他们是叔父,再者其他的话,令他有些难受。按完颜良那句“少不了他们好处”的话,难不成还真的早就是商量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靠在车壁上,也没再听到他们仨讲话。

    他们赶路的速度越来越快,已顾不上话。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马车渐渐停下,他们似是掠过一片树林,赵琮能听到树叶“沙沙”作响。颜良走到马车外,道:“陛下,烦请您在车中休息了!”

    他罢,笑了声,对另外两人道:“咱们到别处详谈!”

    再响起一些脚步声,三人渐渐远去。

    赵琮冷笑,他还躺在地上,也没人来扶他。他虽看似有些落拓,脑中却转得飞快。这般看来,完颜良与钱商身边当真无人可用,也就这个赶车的车夫跟在他们俩身边。

    偏偏就是这个车夫,搜查他全身时,刻意隐瞒了他身上的nujian。

    这个车夫又到底是谁的人?

    但赵琮已然顾不上,他听到外头已是十分静,被捆在身后的双手动了动。他的手也是那位车夫捆的,捆得并不是特别紧。他正试着,看能否反手将绳索解开,但显然解不开。

    他又在地上挪了挪,靠近后头的矮榻,将手往矮榻的边角上去磨。

    只是这到底是很粗的绳子,他磨了好一会儿,也毫无功效。他也不气馁,换了个方向继续磨。

    正磨着,马车门忽然被推开。

    他立刻停止动作,闭着眼,看不到来人是谁,但他还是往外看去。眼睛虽被黑布所遮,却也能看到眼前的黑影。一看他便知,来人不是十一。这般想,他心中又自嘲,难道这个时候还指望十一来不成。

    他面上不免带上警觉,哪料紧接着他眼前的黑布便被解开。

    本就是黑夜,也无需适应,他眼睛都未闭上一闭,睁眼看着一位年轻人伸手扶他。他也反手扶着年轻人的手臂坐起来,他刚坐好,那人就跪到地上,伏在地面声道:“陛下,他们正在屋子里头商议,您快走吧。”

    “你是方才搜身的人?”

    “是人。”

    赵琮也不问他到底是谁,能跑,自然要跑。他立即起身,车夫赶紧扶他,他跳下马车,车旁正停有一匹马。他翻身正要上马,车夫又道:“陛下,我们皇后娘娘都是被相公所逼,她从未想过加害于陛下,还请陛下饶我们娘娘一条命。”

    赵琮坐在马上,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问:“你们相公何时与完颜良搭上的关系?”

    “再往前数,人不知道。上回相公派人去女真,是两个月前。”

    赵琮一想,正是十一回上京之后。不过他也没空再细想,他回身看了眼不远处冒着微光的屋子,眼睛不由又半眯。

    倒是那位车夫又赶紧轻声急道:“陛下您快走吧!那仨没一个好东西!”

    赵琮低头看他,他跪在地上,抬头恳求道:“我们相公与西夏李凉承勾结多年,又以我们夫人威胁娘娘,娘娘被迫无奈,才这般行事!李凉承与完颜良全部唯辽国皇帝马首是瞻!陛下快走吧!完颜良他们都有人,就藏在这片林子后,趁他们尚未察觉,您快走!”

    赵琮没再接话,一甩马鞭,冲进了林子中。

    他先前猜测得没错,这儿是一片林子,树木极多。他根本辨不清方向,好在马儿似乎是认路的,一路往林子外快速奔去。赵琮养尊处优惯了,方才手腕被那么一捆,到现在都还疼。他紧紧抓着缰绳,伏在马背身上,只想快跑出林子,他辩了方向,好回登州城。

    却不料,他刚出林子,空中忽然飞来一只鸟,对天长啸,并盘旋在他四周。

    他心道不好,这么一叫,铁定要被人发现了!他连方向都来不及辩,迅速往最近的一条路跑去,偏偏这只鸟死活要跟着他,根本甩不得,还不时鸣叫。

    耶律延理与他们二人正在屋中“商议”,耶律延理心中急得很,却也只能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来。他也正在摸二人的底细,好知道他们俩到底还有没有帮手。

    完颜良也不愿露出底牌,半点儿不上钩。

    他的耐心几乎快没了,直接了杀死李凉承的事,并对钱商冷笑道:“真是对不住钱相公,杀了你的主子。”

    钱商仅仅愣了片刻,便笑道:“陛下到底聪颖。早知如此,当年我们便该合作,早——”

    他话音未落,三人一同听到了屋外头传来的鸟鸣声,声音极响。

    耶律延理脸色大变,首先站起来,往外冲去。他清楚知道马车停在什么地方,他拖着依然受伤的腿,还未跑到马车跟前,就被人挡住。他看都没看一眼,大手一挥,将人拍飞出去,他慌张跑至马车跟前,马车中哪还有人?!

    他回头,死死盯住刚刚爬起来的陈柏:“他人呢?”

    陈柏抿嘴,沉默。

    正在此时,他的海东青还在远处叫,耶律延理找到自己的马,翻身上马便朝着鸟叫的方向追去。

    完颜良与钱商晚了几步,他们出来时,耶律延理还未走。

    他们也想跟上,陈柏拔出身后的刀,上前就要砍钱商。完颜良与他是一条船上的,见状立即将钱商推开,陈柏砍了个空。钱商回身,不见一丝慌乱,反而微笑:“倒是个厉害的。”

    但钱商到底只是文官,也不似黄疏会舞剑,他毫无反手能力。

    陈柏回身继续要砍,完颜良抽出自己的弯刀,迎面而上,两人扭在一处。钱商倒是翻上了马,也往外追去。

    完颜良回头看了眼,骂了声“软蛋”,却也没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钱商跑了。他只能继续与陈柏扭,等他将陈柏钉在地上时,又过去了一会儿,他吐出一口气,拔出自己的刀。

    林子中又“簌簌”作响,一群人跑来,为首的慌道:“大王!怎么了?!”

    完颜良“呸”了声,气道:“叫宋帝给跑了!耶律延理与钱商两个全追去了!这俩果真信不过!”

    “唉!咱们就该跟着大王的,若是跟着,又何至于此?”

    完颜良哼笑:“倒也未必,想他耶律延理当年还是赵世碂时,在西南时不就这么玩了一出。咱们这几年来年年向他朝贡,也该从他那儿学点儿东西来。”

    “大王?”

    完颜良二话不,扒了其中一人的衣裳,往死去的陈柏身上一抹,抹上血,随后将之扔到地上。其他人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有样学样,纷纷撕了身上的一角衣裳,或多或少都沾了血,再纷纷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做出皱巴巴的模样。

    完颜良笑:“走,咱们继续去捉螳螂!”

    赵宗宁与邵宜等人赶到时,扑了个空,只余地上一具不知是谁的惨烈尸体,以及许多破烂衣裳,还有一辆空了的马车。赵宗宁先到车上查看,闻到一阵熟悉的梅花香气,那是染陶偶尔会用来给哥哥薰衣裳的香饼子,也是宫中独制的,只有赵琮用。

    可见,哥哥的确在这马车里待过,却又不知去了哪处。

    赵宗宁眉毛一拧,带上人先在四周搜了一遍,什么也未找着,一个人也没有。还未找完,在马车附近查找的人连声叫她与邵宜,他们俩走回,看清楚是什么后,纷纷大吃一惊。

    方才他们没瞧仔细,地上竟然散了一地的碎布片,沾满血迹。

    邵宜拿起一片,仔细看了会儿,面向赵宗宁,沉重道:“是辽兵的服制,错不了。”

    “赵!世!碂!”赵宗宁咬牙。

    赵琮无论如何也甩不开头顶上那只鸟,不论他是钻进林子中,抑或换条道,那只鸟总也不放过他。他快也好,慢也好,它一直就在他的头顶盘旋。

    赵琮心中无力,他虽没见过十一的海东青,此时不用想也知道,必是那一只。它这么缀着,他也总要被找到的。

    他这么一路跑,跑得又很快,他这不争气的身子也实在有些扛不住。反正总要被找到,他索性停下来,抬头看盘旋的大白鸟,无奈道:“个商量,能否别再跟着了?”

    大白鸟又不听他的,依然绕着他转。

    赵琮叹气,四处看了看,还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来。

    他这么一停,头顶盘旋的鸟儿不高兴了。它往前飞去,飞了会儿见他没跟上,又回来,绕着他飞,再往前飞,如此般循环,似乎要带着他往前走。

    他气笑:“你还要带朕走?”

    只是赵琮也实在是没了力气,他不禁也觉得好笑至极,他出格这么一回,怕是真要把命给送了。也不知过会儿,他被找着了,那伙人要怎么他?

    换位思考,若是他逮着了完颜良与李凉承等人,定是格杀勿论的。

    那只鸟却还是要带着他往前走,赵琮叹道:“罢了罢了,继续走着吧。”他挥了一鞭子,马又继续跑了起来。方才是他跑,鸟跟在后头追。如今是他跟着鸟跑,兴许他意识里还是信十一的,也未犹豫。

    此时天将亮,却还未亮,登州临海,又还是冬日,其实很冷。

    赵琮不由又将披风掖得更紧些,可即便如此,风还是直往心口里灌。他再去将不时被吹散的披风往回收,这么一来,手肘不由便后碰到背上的nujian。他下意识地便从背上拿下nujian,紧握在手中。

    nujian做得巧,正好够拿在手里,据钟兴的下属,此弩虽轻,射程却远,最远能射出三十尺。只是刚刚研制出来,统共就三把,全部敬给了他。

    他也是看这个巧,也不重,才带在身上。

    但这nujian,具体用起来如何,他还没机会去试。

    而那只鸟倒还真有灵气一般,带着他七拐八绕地,竟然走到一处平坦地方。天色又亮了许多,远远看过去,似乎还有房舍。

    赵琮实在是坐不动了,踢了踢马肚子,想上前往房舍靠近。

    不料,头顶的海东青忽然长啸,随后便往他身后冲去。赵琮一愣,是谁追来了?!他立即回头,他什么也没瞧见!

    可那海东青已经越飞越远,赵琮一时有些犹豫,甚至有些担心起那只鸟儿的安危来。未等他做出抉择,他的侧方有了响声,他立刻再回头,也是什么也没瞧见,但是有马蹄声!

    赵琮紧皱眉头,他低头看了看手中nujian,毫不犹豫地对准前方,胡乱射了出去,却也未听到任何可疑声响。赵琮苦笑,他这压根是一把刷子也没有。眼看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也再顾不得那只鸟,猛甩一鞭,换了个方向,他的马往西南方向跑去。

    但他骑术有限,没人追的话,尚可。

    此时,一拨明显是冲他来的人追他,便立马力不从心起来。身后的马蹄声岂止是越来越近,已经是快要近在耳边。

    他也不知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前方竟然有几个帐篷。反正已无后路,前头也就这么一条路。赵琮再“驾”了一声,驱马躲到一顶帐篷后头,他翻身下马,立刻贴着帐篷而坐,仔细辨听身后声响。

    只是他一直在喘气,什么也听不清。

    但再听不清,也已无碍,那伙人明显就是已经近到帐篷跟前!

    赵琮手握nujian,双手不由有些抖,却还在勉力镇定。很快,他便做好万全准备,却不料那些人反而不上来了!他正诧异,忽然听到他们正对话,他立时就僵了。

    他们的是契丹语。

    他们正商议要不要杀了他。

    一人“陛下还未到,先别杀”。

    又有人“杀了宋帝,好向陛下邀功”。

    吵来吵去,他们总结“就在这儿看着,等陛下来亲自处理”。

    赵琮听得懂契丹语。

    所以那只鸟,将他引来,真的只是为了杀他?

    他之所以连一只鸟的行为都信,正是因为他始终坚信,十一从未真的想过害他。

    被完颜良关在马车中,听到十一的声音后,他不得不承认,焦虑的同时,心中又不由放下心来。

    是他自己难以言明,却又真实存在的诡异安心。

    可是此时,身后这帮辽兵用契丹语讨论着如何按照他们陛下的指令行事。

    赵琮回身,他看不清隔着帐篷的辽兵,但能隐隐看到他们映在帐篷上的身影。他眯眼,将手中的巧nujian对准其中一人的身影,直接射出去。

    这nujian的确好用,他们相隔不远,很好瞄准。羽箭穿过帐篷的布,准确射中那人,他直直倒下。

    “他竟然有武器!”他们依然是用契丹语话,看影子,他们也立刻拿起了武器。

    赵琮面无表情,他也缓缓站起来。

    他知道此时,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劲。但此时的他,当真厌恶了这一切。他不是嗜血的人,但这一刻的他,焦躁、失望到想拉下所有的人陪葬。对方虽拿起武器,却又不动手,赵琮反而又射出去几箭,又射中几人。

    方才还在用契丹语对话的他们,现下声急道:“这可如何是好?!他奶奶的,没听这位皇帝还会这一招啊!”

    “杀了他得了!”

    “大王不许杀啊!好戏还在后头!”

    “再不杀,咱们被他一箭一个,就死尽了!”

    为首的那人皱眉想了会儿,决定道:“大王不许杀他,却没不许伤他!走!”他罢,就领上人往赵琮奔来。

    还未奔到跟前,赵琮先一步从帐篷后头绕了出来,毫不胆怯、满脸凛然地站在他们面前。

    反倒将他们一怵!

    既是帝王,他哪怕再文弱,身上的气势也总骗不了人,甚至很唬人。

    这十来个人不由就顿下脚步,与他对视。

    赵琮借着天边初光,很仔细地看他们身上的衣裳,果然都是辽兵的服饰,一点儿也做不了假。就连他们头上的辫儿跟秃头都是一模一样的。

    赵琮在这儿量他们,他们也终于回过神来,为首的高声道:“上!”他们没有弓箭,人手一把辽国特制弯刀,抬脚就要冲。

    赵琮开口了,他问:“耶律延理派你们来?”

    “正是!”

    赵琮笑。

    他长得好,天边淡淡的光,柔和罩着他的面庞。原本苍白的脸色反而变得愈发莹润,这么一笑,也把这么十来个原本就没想要他命的人给笑得傻愣愣的。

    赵琮脸上还在笑,手中nujian直接举起,在对方反应过来正要避开时,羽箭已经射出,直直射进为首之人的胸膛。

    他叫了声,往后仰倒。

    如此一来,其余人再顾不得他们大王的吩咐,气愤地举刀就朝赵琮砍来。

    而赵琮射完那一箭,似乎已用完浑身气力,手臂软软垂下,nujian差点就要掉,他也闭上眼。

    他等死了。

    谁料,又是一阵破空声,再是一阵惨烈的“啊!”。赵琮睁眼,离他最近的那个,差点就要用刀砍上他的人倒在了地上。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眼前一阵翅膀直扇的声音,他往后退一步,方才飞走了的海东青竟然又回来了!

    它从高空直接冲到那人面前,猛啄他的眼睛。

    这只鸟忽然出现,骇得对方都往后连退几步,待弄明白不过是一只鸟后,便有人要砍它。海东青灵敏得很,立即再飞回空中,又有人向赵琮袭来时,它又立刻冲下来啄对方,直搅得对方慌不迭地。

    海东青被称作“神鹰”,自不是随便称称而已。

    赵琮见到这只鸟去而复归时,心中就是一动。此刻再见,不过一只鸟,也这样护他。他又立刻起精神来,一个转身,反而钻进离他最近的一个帐篷里。

    海东青凶猛,翅膀又足够大,且飞来飞去十分灵活,而这一只明显又是得过很好训练的。它一只鸟使得十来号人与它周旋,赵琮也就趁此机会不停朝外放箭。但因有鸟在,这些人也是上蹿下跳,他再没有射中几个。

    而羽箭终将要用完。

    此时,海东青也终于被一人砍中,它凄厉叫了一声,往高空飞去,却压根无法飞得更高,血还不住往下流。赵琮看得心中直跳,很心疼它,他再看到还有人拿着刀去追那只鸟,偏偏那鸟还惦记着要保护他,似乎还要往回飞。他立刻又朝那人射箭,但射偏了,仅仅射中那人的腿。

    那人痛极,也被鸟逼得极为愤怒,拎起手上的刀就朝帐篷内的赵琮扔来。

    赵琮不防他竟这般,千钧一发之际,赶紧回身往一旁滚去。是躲开了这一刀,却又扭了脚,再也动不了。

    海东青的声音越来越低,怕是已被人擒住。

    赵琮已听到他们得意的声音,其实他现在已经很怀疑,这些辽兵,真的是辽兵?还是十一,又自家人坑了?否则,这伙人为何要对抗辽国皇帝的海东青,他们怎敢?

    但也来不及他多想,帐篷口已有人走来,那人站在门口,与赵琮对视。忽然他狞笑一声,扛上刀就往里头走来。

    赵琮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近,就在他的长刀快要挨着自己时,他忽然往前倒下,脑袋正好落在他身前。

    赵琮怔住。

    他吃力地抬起上半身,看到那人后背上扎了把刀。

    又是谁?!

    外头很快连连响起濒死前的惨叫声,以及刀刃相接声,那声音刺耳极了,赵琮听到耳中,只觉身上越来越凉。

    方才他是已经算死了。

    可是突然飞回,并拼死也要护住他的海东青又将他给拉了回来。

    他还没见到十一,没问到确切的答案,怎么能去死?!

    他这晚这样冒死跑出来,不也正为了这?!

    赵琮深呼吸,撑着地面往起爬,可是实在是使不上劲。外头惨叫声越想越多,他暗自猜想,这是来了个真正厉害的人。

    他必须要自保,他够到自己的nujian,数了数剩余的羽箭,便将nujian紧紧抱在怀里。

    他刚抱到怀中,帐篷外响起最后一声惨叫声,紧接着便陷入一片死寂当中。赵琮也不敢动,过了会儿,才又响起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声听起来很凝滞。赵琮暗自猜测,此人怕也是受了伤,走起来很吃力。

    尽管吃力,那人还是走到了帐篷门口。

    赵琮身子一僵,卧在地上装死。

    即便受了伤,这人以一敌十,他必须得心为上。

    他这边装死,那人却离他越来越近,那人走得也真是越来越吃力。

    终于,那人走到了他面前。

    赵琮紧张得手都在抖,他听到了拔刀声,他将怀中的nujian捏得更紧些。他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猜测此人怕是要动手再捅一刀了,他立刻将nujian从怀中拿出来,快而又快地朝对方便是一箭。

    箭射出去的同时,他也睁开了眼睛,但他立刻又顿住。

    眼前的人正将刀插进帐篷内那位之前倒在地上的人身上,被射中后,他有些缓慢地回头。

    赵琮看着他,熟悉的他,却又陌生的他,满脸鲜血的他,浑身狼狈的他。

    赵琮再往下看,看到自己射出去,直直穿过他脚踝的那一箭。

    赵琮躺在地上,本就难以呼吸,这么一来,他似乎都吐不出气来。他甚至有些哆嗦,他的手发抖。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拔出那支箭。

    可还未等赵琮伸出手去,他忽然跪到自己面前,伸手一把将他抱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赵琮浑身发软,似乎丧失了所有知觉。

    直到赵琮的脸庞察觉到一丝微烫,他回过神来,抖着手顺着往上摸,摸到对方潮湿的眼睛。

    “陛下——”耶律延理抱着赵琮,埋在他的肩窝里哭。

    耶律延理赶来,担惊受怕了一路,这儿原本是他们算在城外驻扎的地方,帐篷都已提前扎好。耶律延理从未想过攻登州,他只想来杀了钱商父女,救下赵琮他就走。

    可谁又能料到发生这些事。

    他方才顺着自己的海东青赶来,可是马跑得始终没有鸟飞得快。海东青将赵琮送到这儿,回头又去找他。他担忧赵琮,又把鸟给赶了回来。

    等他真正赶到时,恰好看到自己的鸟从空中掉落。

    他的心立刻跟着高悬,他几乎是猛扑上前,恰好看到那个进入帐篷的身影。立刻,他手中的刀飞了过去。他也不知帐篷里头到底是如何情形,他根本不敢去想。他只能再拔出一把刀,面对这一个又一个冒充辽兵的人,他的鸟在一旁哀声叫,他则是一刀一个地砍了他们。

    等他杀尽了那些人,他心中反而更慌。

    他甚至不敢去帐篷中看一眼。

    等他走进帐篷,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琮时,这场景与他心中担心的重合了。

    他立刻就傻了。

    是真正的傻。

    他傻,他害怕,他无措。

    他不敢上前去碰赵琮,他怕自己碰到的是具冰冷的身子,更不敢多看一眼。他焦躁,他不知还能做什么。种种情绪下,他只好徒劳地再朝那人身上补了一刀,这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事。

    当他的脚踝被射中时,他的浑身也是一阵酸软。

    这份酸软直达心底与他的双眼。

    这辈子,他头一回哭。

    当他将依然温热的赵琮抱在怀里时,那个名为眼泪,实际是懦弱的东西,便控制不住地直往下落。

    可他已然顾不上。

    他只知道,赵琮没死,还在他怀里。

    赵琮自己都没怎么哭过,即便是哭,也是隐忍的哭。

    他如何也未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十一在他面前会哭成这般。

    “陛下,陛下,陛下——”十一,一声声地叫着他。

    叫得赵琮的眼睛也跟着酸,他吸了吸鼻子。虽看不到对方的脸,却还是去擦他眼角的泪。

    可是这眼泪啊,真似源源不断,如何也擦不干净。

    赵琮索性将手臂绕至他背后,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并轻声道:“没事儿了啊。”

    “陛下。”

    “嗯,在呢,没事儿。”

    “陛下。”

    “不哭,啊。”

    “陛下,我来迟了,我总是在迟,离开东京的时候我就该杀了钱商。我也不该与完颜良交道,我错了,我都错了,我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赵琮心中难受,此时也顾不上从前的恩恩怨怨,只要对方在怀里,那就是好的。赵琮轻声道:“在其位,谋其政,你是对的,你没错。”

    “先拔了腿上的箭,都是我——”赵琮低头还要去看他的脚。

    十一却忽然道:“陛下,你可还愿意相信我的话?”

    赵琮愣了会儿,还是点头:“相信。”

    十一浑身是血的来到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十一,还是那个十一。

    “陛下,我有罪,我当初进宫的确是为了皇位。”

    这是真要实话了,赵琮听到这话,虽难受,却还是愿意听下去,他点头。

    “陛下……”耶律延理心中也很忐忑,他若将最大的秘密出口,赵琮可会觉着他是怪物?可会厌他?他忐忑着,便将赵琮抱得更紧。

    “你。”赵琮安慰般地再轻轻拍他。

    耶律延理心道豁出去了,他下定决心地:“陛下可信,这世上是有人活过两辈子的。”

    赵琮一僵,他自己就是活过两辈子的人啊。

    他这么一僵,耶律延理也是一僵,更不敢将实话出口。

    也好在赵琮缓缓回过味来,他想到十一时候的种种,在宫中装傻子的模样,心中忽然有了些明白。他轻声道:“你,我听着。”

    耶律延理身子再一松,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我便是那多活一辈子的人。”

    赵琮释然而笑:“所以,你的上辈子中,朕是十六岁那年死的?”

    耶律延理将他抱得更紧,没话。

    赵琮又问:“你呢?上辈子的你与我,是何关系?你我可曾见过面?”

    “上辈子,我与你从未见过面,我,最后也是皇帝,大宋的皇帝。”

    赵琮更觉好笑:“难怪要为皇位进宫。”

    耶律延理闷声道:“我的确为了皇位进宫,却从未想过要陛下的命。我有罪,我原本的确也是想等着……”

    “等着我死呗。”赵琮得轻松,其实方才听到十一是重活一世的人时,他心中的一切不满与绝望早已散尽。

    “王姑姑下毒,我未阻止,是我的罪。”

    “但你还是救了我。”

    “陛下待我好,我向来是没有良心的人,是陛下教会我‘良心’二字。我不愿让陛下失望,当时的我心中还不平,生怕自己留在东京伤到你,我已不愿伤你,是以才选择离去。我也从未想过再回东京城,十六岁那年之所以回来,是因我手下的人与当初淮南东路的盐税司杨渊勾结,逃到东京,我来抓他回去。谁料,上元节那日,我无意中瞧见孙竹清加害赵叔安,便出了手。随后的事。陛下你也知道。”

    赵琮点头。

    他继续道:“源头是错的,之后便步步错,我不敢与你实话,我更怕自己吓到你。毕竟我是这样的来历,我怕被你当成怪物。端午时,孙太后的事也是我所为,上辈子的时候我便知道她与赵从德之间的事,我厌恶他们,想早些了结他们,却又怕你误会,就这般,反而使我们之间的误会越来越多。钱商的事,我事先并不知,上辈子的时候,钱商并不出名,我也是直到西南将要事发时,才确定钱商的确与李凉承勾结。可之后……我离开东京时,已来不及处置钱商,当时也早已没有心力。”

    赵琮再点头。

    “上辈子的我并未回辽国,我厌恶那里,我娘也厌恶那里。吉祥,是我娘贴身太监的干儿子,因我侥幸多了一辈子的记忆,我才能早早谋划起这些来。除这些外,还有许多事,以后可以慢慢给陛下听。只是眼下有一件事……”耶律延理松开赵琮,与赵琮对视。

    他已渐渐停止哭,可他实在难得哭一次,眼睛红红的,赵琮看在眼中十分心疼,也喜爱。

    “我从未想过逼宫。陛下,你可相信?”

    赵琮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露出浅淡笑容,又道:“陛下,其实这辈子的我,进宫还为一件事。”

    “什么?”

    “我上辈子是为你而死的,是以我想进宫见你一面。”

    赵琮不可思议道:“为我而死?”

    “有人替你报仇,是我杀了你。”

    赵琮仅想了片刻,便道:“是宁宁?”

    “是她。她杀了我,当了女皇帝。”

    赵琮笑出声:“不愧是我妹妹。”

    “陛下——”耶律延理又将他抱回怀中。

    赵琮也未继续问其余的事儿,两人就这般抱着,谁也没有再话。只是赵琮还惦记着他的脚,正要再度催着拔出来时。

    外头忽然响起杂乱的声音,马蹄声有,人声有,兵刃相接的声音也有。

    赵琮的精神一凛,耶律延理也是。

    不待他们分开,赵宗宁的已经近在跟前:“哥哥!哥哥,你可在?!”

    赵琮松了口气,对耶律延理笑:“是宁宁来了。”

    只是他还未笑完,赵宗宁便提剑进来,见他们俩抱在一处,她先是一喜,随后又大怒道:“你竟还有脸!”罢,她就持剑朝耶律延理后背刺去。

    “住手!”

    剑将要刺进他后背时,赵琮大喊出声。

    “哥哥!外头全是他的人,他带人想围攻咱们!”

    赵宗宁刚完,耶律延理轻轻松开赵琮,他先是定定看了眼赵琮,随后对他道:“陛下,你定要等我。”

    赵琮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忽然提刀站了起来,大步转身就往外走。

    “你站住!!”赵宗宁去追他。

    赵琮也在身后大声道:“你站住!”

    “哥哥?!”赵宗宁跺脚。

    赵琮缓声道:“让他走。”

    “他与完颜良勾结,想害哥哥您!”

    “让他走,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

    “哥哥!”

    “放行,放他走。你带人全城去追拿完颜良。”

    赵宗宁气得脸色都变了,最终也只能再跺脚,转身出去吩咐。

    耶律延理吹了声口哨,受重伤的海东青扑扇着翅膀,勉强飞到他肩膀上。他回身看了眼身后帐篷,低头拔了脚踝上的羽箭,心放好,再爬上身旁的马。

    耶律延理再朝走出帐篷的赵宗宁看了眼,笑道:“多谢!”罢,他一甩马鞭,带着他的海东青走了。

    赵宗宁气道:“他日到你们上京城外,看你还如何嘚瑟!!”

    她实在是不明白,都到了这个份上,人证物证都在,哥哥为何又放他走!

    哥哥还没被这只白眼狼气够吗?!

    天亮之后,赵琮回到了登州城内。

    他手腕、脸上与腿上都有擦伤,衣裳早就破了,人又是被从马车中抬出来的,福禄与染陶看到他,立刻就哭了。他笑了笑,兴致倒是十分好,一点儿不似刚度过惊魂一夜的人。

    福禄与染陶不解去看赵宗宁,赵宗宁皱眉不话。

    赵琮还问到了钱月默,赵宗宁脸色又是一暗,只是他未发现。

    听闻钱月默上吊自尽的事,赵琮也觉着可惜,念叨了一回,叫人好好照顾着,能救回最好。

    只是他们原本便算这日回京城的,这番看来,怕是回不了了。

    谁想,陛下坚持要回京。

    连赵宗宁都劝,伤成这般,如何回?

    赵琮坚持回,他虽不知十一到底做什么去了,但他相信十一这回的话。

    他回京城等。

    天大地大,也不如皇帝大。

    他们只好启程回京城,也好在东西是早就收拾好的。走前,登州的官员们个个来认罪,求陛下责罚。

    实在的,这回的事儿,当真不怪这些官员。

    赵琮也未真责罚,只罚了一年的俸禄。做个象征意义,反倒把这些官员弄得感激涕零,排队送陛下出登州城。

    因钱月默还未醒,完颜良也还未捉到,赵宗宁没回,留在登州城。

    赵琮带着邵宜,与被捆的谢文睿回京城。

    五日后,他们到达京城,毕竟也是了胜仗。他们进城时,百姓自然又是夹道欢迎,只是赵琮没精力应付。他早早换了辆普通的马车,先回宫中。回到宫中,御医全方位地为他查看身子,他泡了个澡,便躺在床上休息。

    他从枕头下摸出来常摸的那只荷包。

    这会儿看着,他不由开荷包来,从其中捻出那根软软的发丝。他再将发丝一圈圈绕在手指上,近看又远看。

    十一连那么大的秘密都告诉他了。

    赵琮想,再见面时,也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他。

    他满意地笑,将发丝又塞进荷包,再度放回枕头下。他躺下,很快进入睡梦当中。

    那晚,他睡了六年来最好的一觉。

    几日之后,元月初十时,京中得到战报,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理突然出现,带着更是凭空出现的几万兵马,屠了女真的都城。

    消息传到京城时,京中谁不这个耶律延理狠毒。

    赵琮还是听不得旁人他的不好,立刻就叫人再将完颜良做的那些事儿给散出去。这么一散,众人才又止了口,却还是有人觉着这个皇帝狠毒,只是再也不敢明面上。

    而辽国皇帝屠城之后,忽然又消失了,也未回辽国都城上京。

    倒是又过了几日,宫门处忽然被人放下两只大箱子,上面写明了要陛下亲启。

    守门的侍卫与太监赶紧将箱子抬进去,自然是不能让陛下亲启的,毕竟事关安危,但也是当着陛下的面开的箱子。

    箱子是邵宜开的,一看他就愣住了。

    箱子中是两颗人头,钱商与完颜良的。

    赵琮倒是笑了起来,紧接着就下令处置钱家满门,除女子与孩童外,全部处死,过了元月佳节便执行。

    既然要狠毒,那便一起狠毒。

    至于先前被赵宗宁的人追堵的耶律钦等人一路往后撤,直撤到莱州,他们也不放。耶律钦一边骂,还只能一边退,他们人少啊!好不容易退到沧州,河北东西路的厢军全部一哄而上。耶律钦左等右等,等不到他们陛下,索性豁了出去。

    耶律钦立刻下令也发兵,两国的兵在沧州好好了一仗,最后以辽国失败告终。

    而因这一战,天下势力再度起了大变化,以大宋为中心,不免又再次划分。

    但这些都已是多日之后的事了,都是后话。

    大宋都城开封府内,先前因陛下不在京城,过年期间也不甚热闹。

    如今陛下回来,还了胜仗,宣德楼前再度热闹起来,又演起了杂耍与百戏。

    元宵那日,赵琮站在宣德楼上,补大年初一那日没能的话,得下头人人叫好,并跪下来山呼“万岁”。赵琮叫起,回身就下楼,他若再不下楼,百姓们一直跪,也玩不痛快。

    他到福宁殿换了身常服,便预备出宫去吃汤圆。

    这是六年来,他每年元宵节都要做的事儿。他自己也觉着有些魔怔,可是每逢这一日,他还是忍不住往宫外跑。

    他静悄悄地带了福禄与染陶,从宫门出来,照例是从御街经过。

    御街两侧摆了不少的元宵摊子,都是宫中宫女与侍卫在给大家盛汤圆。

    自有人好奇:“今年上元节,怎的宫中还有元宵发派?”

    “嗨,这不刚了胜仗,官家高兴呗!”

    “当真?”

    “什么真不真!吃你的——官爷,给我来十个!”

    “滋味儿真不错!”

    “这可是宫中大厨亲手包的,你这一辈子也就吃这么一回!”

    赵琮从热闹的声音中穿梭而过,染陶笑:“瞧大家多高兴。”

    福禄赞同:“可不是!”福禄知道他们陛下近来心情很不错,笑着又问,“郎君,明年可还有汤圆儿吃?”

    赵琮偏头,看人们脸上那在灯下的笑意,被瓷碗中漫起的水雾遮盖,模糊却又是那样真实而美好。

    他笑着点头:“有,往后年年有。”

    “他们有汤圆儿吃,郎君您也得吃啊!”

    赵琮再笑:“是。”

    他们走上熟悉的路,很快便走到那家婆婆的铺子跟前。照例是三张桌子,外头两张,里头一张,廊下还有盏破旧的灯在晃。

    也照例是没有多少人在吃,赵琮到时,一个人都没有。

    婆婆瞧见他来,倒十分高兴:“郎君,您来啦!”

    “是。去年一年生意可好?”赵琮每年与她仅见这一回,他每年都会问一次。

    婆婆爽朗笑:“托您的福,够家中吃,够吃!”

    赵琮也笑:“那就好。”

    “郎君今年还是十只汤圆馅儿的?”

    “是。”

    “来,快坐!”

    福禄上前掸了掸本也没有的灰,赵琮顺势而坐,染陶在一旁用熟水冲烫碗勺。赵琮静默地看着婆婆煮汤圆,白雾袅袅,他看着看着,不由便看向里头那张桌子。

    正看得出神,婆婆回身,将汤圆端到他跟前:“好了,郎君趁热吃!”

    “多谢。”赵琮低头正要吃,忽然瞄见桌子上有影子轻微一晃。

    他顿住,缓慢放下瓷勺,眼瞧着桌上的影子越漫越满,越来越近。

    近到最后,影子的主人就在他身后。

    婆婆回身,瞧见又来了位客人,立刻招呼:“这位郎君,可是要吃汤圆——哎,老太婆我怎觉着您瞧起来有些眼熟?”

    染陶与福禄互视一眼,将婆婆给叫了出去,三人一同站在巷口。

    汤圆铺子跟前,就剩两人。

    赵琮用瓷勺搅了搅碗中汤圆,没有急着回头,也未急着话。

    他身后的人也不是很急,直到汤圆都快凉了,身后的人才开口:“听闻今日御街有元宵吃,宫中煮了几百锅。”

    赵琮“嗯”了声,慢条斯理道:“了胜仗,总要乐一乐。”

    身后的人笑,赞同:“也是。”

    赵琮继续搅着汤圆。

    身后的人道:“怕是凉了。”

    “凉了可以再煮。”

    “也是。”

    赵琮顿了会儿,道:“只会‘也是’了?”

    他还是笑:“自有其他话要,只一时想的太多,不知要些什么。”

    “挑最想的。”

    “最想的?”

    “没有?”

    他始终在笑:“有。”

    “那就来听听。”

    “了,你可会答?”

    “自然。”

    “汤圆凉了可以再煮,那,七郎君,情断了,可还能再修?”

    赵琮沉默。

    身后的人原本还笑的,这会儿倒真有些紧张起来。

    赵琮再搅了会儿汤圆,低头看着碗中白团团的汤圆,轻声道:“何时断过呢?”

    他心中大喜,赵琮点点桌子:“来坐。”

    他却犹豫了,赵琮不满,却始终没回头。最终是他无奈笑:“陛下瞧见我,可别被吓着了。”

    “坐下!”赵琮不满。

    他立刻坐到赵琮身旁的长凳上,赵琮抬头一看,脸上多出了许多口子。尽管有灯照着,脸色也是煞白煞白的。再往下看,衣裳鼓鼓的,可见里头许多伤,绑了许多绷带。

    赵琮看得眉头紧皱,他讨好笑道:“来回太赶,生怕回来太晚,你又不等我。”

    赵琮本想狠训他一顿,被他这么一笑,了这么一番话,再不出口,最后还叹了口气:“哪就这么急了。”

    “急得很。”

    赵琮再不气,心中又尽是舍不得。将碗往人跟前推了推:“今日过生辰,吃几个。”

    “陛下不喂?”

    “你还当你十一岁的时候?”

    “难得过生辰……”

    赵琮好笑,还真的伸手舀了个汤圆递到他嘴边:“张嘴。”

    他咬了一口,满当当的芝麻馅流出来。

    赵琮瞄了眼,笑道:“不愧是元宵节出生,你就跟这汤圆似的,外头白白净净,实际呢?里头尽是黑的!”

    他倒好,大言不惭道:“那也无碍,谁叫陛下喜欢呢。喜欢到年年都要来吃,还专门煮给全城百姓吃。”

    赵琮将瓷勺往碗中一放:“自个吃去!”

    他笑着将瓷勺中的吃尽,又心翼翼舀起一个,递到赵琮跟前:“陛下也吃个。”

    赵琮见他用的是左手,还颤巍巍的,不由便皱眉:“伤到了右手?”

    他“嘿嘿”笑:“过些日子就好了。”

    赵琮脸一板,就要讲道理,他趁机将勺子递到他口中:“今日过生辰,只高兴,不这些。”

    赵琮瞪他一眼,也只好吃了那个汤圆。

    随后,他也不知乐什么,看一眼赵琮,笑一回,再吃一口汤圆,如此这般,很快就将一碗汤圆吃尽。

    “也不知道慢点儿吃。”赵琮从身上拿了帕子递给他,“擦擦。”

    他囫囵一顿擦,赵琮琢磨着,便想把自己那个秘密告诉他,趁着他过生辰,大家将话都通了。谁料呢,赵琮刚开口,他就道:“今儿不这些。”

    “那些什么?”

    “陛下送了我一碗汤圆吃,我也有东西送陛下。”

    “谁送你?是你自己抢去吃!”

    “是是是。”他毫不在意,将帕子收到自己袖中,拉着赵琮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来瞧我送陛下的礼物。”

    赵琮看看身前,再看看身后,哪里有什么礼物?

    他再一笑,抬头,口中吹出一段格外好听的口哨声。

    紧接着又是那熟悉的鸟鸣声,熟悉的大白鸟从远处飞来,在两人头顶盘旋片刻,缓缓落下。这一回,它却没有停到他的肩膀上,它就停在赵琮跟前。

    赵琮与它大眼瞪眼,不知其意。

    它又扇了扇翅膀,往上再飞了飞。

    赵琮这才瞧见,大白鸟的爪子上竟然抓着样东西。

    他仔细一瞧,居然是枚戒指。

    是枚和他从前送出去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

    赵琮看他,他也看赵琮,眼中满是期待与忐忑。

    赵琮收回视线,继续看那枚戒指,却始终没伸手去拿。

    海东青都等急了,继续扑扇翅膀,还往他面前迎。

    他等得手心都有了汗,不免有些失望地:“陛下,可是还不愿原谅我……”

    赵琮笑:“真是个傻子。”

    “啊?”

    “当年是我亲手给你戴的!”

    他愣了会儿,赵琮简直五体投地,关键时刻竟然傻到无可救药。

    赵琮叹了口气,预备自己去拿了,他终于猛地回神,立刻去拿戒指。可惜训练时,海东青太听话,见他竟然要来拿,死活抓着不送。他怎么抢,都不送。他又急又气,上前百般地从鸟的爪子中抢戒指。

    可实在是太逗了。

    赵琮笑出声,朝白鸟招招手:“来。”

    大白鸟得意地一甩翅膀,飞到赵琮手掌上停好。赵琮从它爪子上轻松拿下戒指,并低头仔细看。

    内壁也刻了字,三个字:十一。

    赵琮不由就笑。

    十一原先有些忐忑,这会儿又有些不好意思,兴许越是到了这种剖白真心的时候,越是这般,即便是他。

    但他到底也不是普通人,不好意思的劲儿过去,他便走到赵琮面前。

    赵琮低头看戒指,他低头看赵琮,并道:“我是大宋魏郡王府的赵世碂,我也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理。我还是——”

    赵琮抬头,因两人靠得太近,撞上了他的下巴。

    他赶紧伸手去揉赵琮的额头,他比赵琮高,几乎挡住了身后所有的光。巷狭窄,其中盛不下多少的月光,赵琮身上本也无光,但额头恰好被一角灯光照到,泛着柔和的光。

    进而又照亮赵琮的全身,与他的心房。

    不由地,他便低头在赵琮眉心印下一个吻。

    随后,他轻声道:“我还是赵宗宝一人的十一。”

    染陶、福禄与婆婆站在巷子口。

    他们站了许久,也不见里头有动静,福禄与染陶都有些担心。实在是那位郎君太能搞事儿,他们这个时候真放不下心来。

    正好夜色越深,巷中便越有些冷。

    染陶掂了掂手中大毛披风,道:“郎君身上怕是冷呢,我进去把披风送给他。”

    “姐姐快去。”福禄也求之不得呢。

    染陶急匆匆地往里走,离元宵铺子还有十来尺的时候,她又不由停下脚步。

    只见摇晃的灯光下,两方桌旁,站有两位郎君。

    一人着玄衣,一人着红衣。

    红衣人的肩膀上停着一只大白鸟,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握住他手的,自是那位玄衣人。他低头,正将一只戒指往他的手指上套。

    戒指套上去时,他不由抬头笑。

    为他戴戒指的人也低头看他笑。

    两人对视而笑,灯光依然摇摇晃晃,破旧的灯盏吱吱呀呀。

    染陶伸手捂住嘴,她眼中盈满泪,心往后退,直退到巷子口。

    婆婆瞧她这样,也不敢多问。

    倒是福禄来问他:“姐姐怎么了?”

    染陶笑着摇头:“没事儿。”

    “陛下?”

    “陛下同,十一郎君,好着呢。”

    福禄高兴道:“陛下同十一郎君既好,那我就放心了。”

    染陶点头,再点头,心中道——

    陛下同十一郎君的好,定是岁岁年年,是世世代代。

    ————— 完 —————

    作者有话要: 写完了。对着电脑哭了会儿,蛮多想的,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起。

    先这样吧。番外里会写些正文完结之后的事,还想写现代版的番外。我休息几天来写。

    这一两天可能会修改一些错别字之类的,不是更新。更新番外了我会在wb上的。

    长文战线太长,本文节奏也不快,写到现在八个月,追文的大家辛苦了,很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位。没想到我竟然从头日更到尾。

    谢谢大家,番外再见@2018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