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 属于她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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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渺大约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高二那年的夏天。

    梅雨季的云川像是有下不完的雨,淅淅沥沥又缠绵不断。

    他一向厌恶这样的天气,潮湿的空气粘腻在皮肤上, 实在不能叫人愉快。

    某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周三清,一大早, 宋渺便被雨点砸在玻璃窗上的动静吵醒。

    昏暗的房间里, 他静静坐在床上,意识尚还未完全清醒, 便已经开始为从家到学校这一段步行的距离,该如何避开一路上的水坑, 才能不弄脏刚刷出来的鞋而烦闷。

    他一向情绪很淡, 但尤为讨厌麻烦的事情。

    早饭是宋母用便签钉在冰箱上的周三固定菜谱, 烤吐司夹西红柿和生菜,夹层抹的却是麻酱——

    这种中西结合的菜谱是他们家独有的特色。

    吃完早餐,宋渺抄起放在玄关的那柄白伞, 特地早出门半个点, 心翼翼地避着路上的水坑一路往学校走去。

    原本就足够闷热的空气, 似乎都被笼进了伞下, 短短二十分钟的路, 宋渺却觉得自己花了比平时将近多一倍的时间。

    一直到拐过一条很少有人通行的上坡路, 望见学校门侧最富标志性的爬山虎红泥墙才松了口气。

    雨已经比出门时了不少, 他干脆合了伞,边甩着水珠,边抬起头。

    雾蒙蒙的空气中,距离他十多米的地方,慢悠悠走着个女孩儿,为了躲避水坑跳来跳去的步伐和他几乎一致。

    于是宋渺, 便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他看见女孩儿停在一处枝蔓浓密的角落,低眸盯着地下看了一会儿。

    她和他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情绪淡得几乎像是要成佛的人。

    甚至比之于他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淡然态度,更多了些难以接近的冷淡。

    不知为何,女孩儿突然脱下自己的衣服丢进了角落,宋渺只当她是不喜欢这件衣服,没出声,站在远处看着,

    等到女孩儿走远后,冰凉的雨点附在皮肤上,传来丝丝冷意,他才恍若隔世般忽地回过神来。

    他走到女孩儿方才停驻的地方,蹲下身,撩开如帘一般吹着的枝蔓。

    在那件外套的遮蔽下,是一只毛绒绒的、孱弱的乳白色猫。

    女孩儿把衣服留给它,兀自走进了雨幕中。

    雨落成花,白蒙蒙的雾气中,宋渺远远地瞧着女孩脱下外套后,露着里面套着的芭蕾舞服。

    紧紧附在皮肤上,勾勒出一幅轮廓清晰的蝴蝶骨。

    ——那是他见过最漂亮的蝴蝶骨。

    -

    这一段插曲的出现,让宋渺平凡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平凡了起来。

    他从前也是不相信所谓一见钟情的人,认为所谓一见钟情,钟的不过都是皮相,等真正轮到自己了,方知深陷其中是什么个滋味。

    女孩儿的名字叫唐芋——

    想不知道都难,如她一般出色的人,注定是要惊艳许多男孩儿的青春时光。

    宋渺所在的班级就在唐芋隔壁,班里挨着走廊的那一面墙上每隔一段距离会开一扇窗,从外面看,恰好能将班里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

    于是从那时候起,宋渺课间外出的频率变得高了起来。

    高到连陆燃这样粗心大意的人,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他调侃宋渺是被隔壁班的天鹅勾走了魂,宋渺只是笑,不置可否。

    校庆前几天,宋渺被叫到表姐家的花店里帮忙。

    他那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表姐,趁大人不注意,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边,从冰柜里翻箱倒柜地摸出支蓝色的百合。

    “阿渺,我听火火,你有喜欢的人啦?”

    “姐,你别听陆燃瞎”

    “那是不喜欢咯?”

    “”

    “行啦,跟我有什么可瞒的。”表姐把那支根茎上犹带着霜的蓝百合塞到他手心里,挤眉弄眼地:“女孩子都喜欢花的,相信我准没错。蓝百合可抢手了,这可是我特意给你留的,不然早被人抢走了。”

    宋渺低眸,望着那支鲜嫩欲滴的百合,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犹如揣着他,忐忑不安的心意。

    只可惜到头了,这支千金难求的蓝百合,也没能如他们所愿,送到唐芋手中。

    如同他的心意一般,夭折在了一半。

    -

    校庆过后,关于唐芋的流言开始如搅碎的纸屑吧漫天纷飞。

    除不尽、亦寻不到源头。

    或许最开始的造谣者清楚地明白唐芋没有做过那些事,但他们依然理直气壮,仅仅是因为她过于目中无人的态度,不知何时触怒了他们脆弱的心理防线。

    ——“谁让她态度那么差呢?”

    而唐芋不为所动、置之不理的态度,反而更加激化了谣言的恶劣程度。

    宋渺本该对这些事眼不见耳不闻的,但他一向厌恶这样的受害者有罪论。

    又或许,是想起了那个雨天,脊背挺得笔直,走在雨中瘦削的背影。

    他替唐芋解释,向众人证明,她不是这样的人,然而不等他有更进一步的阻拦,她再一次消失在了云川高中,去开始参加各地的芭蕾比赛。

    宋父宋母都是老师,宋渺姑且也是出生在新回忆社区的孩子。老两口不溺爱他,也节制他的零用钱,逢年过节攒下来的,几乎都被他用在了购买通往各地的车票。

    每一次,他都带着他的相机,坐在观众席里。

    但唐芋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她的目光永远注视着前方,或许能让她停下脚步,低眸驻足的,只有那个雨天,躲在枝蔓下避雨的猫。

    直到唐家出事。

    他眼睁睁看着唐家高楼坍塌,唐父下狱、唐母住院。

    眼睁睁看着她开始选择把芭蕾当作一种赚钱的工具,一步步从高不可攀的云端,坠入这凡俗间。

    目睹这一切,宋渺几乎生出一种,近乎苍白的无力感。

    他帮不了她。

    帮不到她。

    更没有资格和身份去拉她一把。

    他能做到的,依旧是去看她跳舞,等演出结束后,悄悄把一捧蓝百合,放在后台桌前。

    署上她的名字。

    告诉她——

    这是属于你的花。

    -

    经年后再度重逢,唐芋之于他,早已成为多年求之不得、遥不可及的梦。

    他不敢叫她看出自己的心意,唯恐如当年一般,来不及宣之于口,便被掐死在了襁褓当中。

    唐芋她不在乎能否继续跳舞。

    可在唐芋记忆里缺失的这些年,宋渺从未缺席她的每一场比赛。

    从未错过她每一个耀眼如光的时刻。

    他当然知道,她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当他终于按捺不住,再度想要将爱意诉时,唐芋再度拒绝了他。

    这一回,宋渺告诉自己,这一回是真的要结束了。

    他需得放下唐芋,放下这份无疾而终的心意,只要她脚下的舞台永不落幕、永不过时。

    他用了整整一晚的时间来劝自己。

    却在第二天清,看到唐芋的短信时,义无反顾地订好了奔赴瓦尔纳的机票。

    那一刻,宋渺便清清楚楚地知道。

    唐芋是他恐怕穷极一生——

    都无法忘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