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 心安之处。
唐芋时不时还会做一个这样的梦。
梦里的她刚刚开始读大一, 无论是年纪还是芭蕾,都是青春正好的时光。
在那段似曾相识的记忆里,隔着朦胧的雾霭, 她看到自己正在准备那一年的瓦尔纳海选比赛。
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
她对着四面镜墙,倚栏一遍遍练习, 意图将最美的一面展示给剧院厅台下所有观众。
在她转到第三圈时, 脚下一崴,毫无征兆地瘫倒在地。
——这原本是她从没有失误过的动作。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 就已经预兆了些什么。
而到最后,这支练习了千百遍的圆舞曲, 也没能出现在它应当所属的地方。
唐芋订好从云川回临坛的机票, 连夜赶回唐家。
连夜奔波已经让她疲惫不堪, 甫一进入唐家,不见往日的温馨和热闹,母亲也未曾在厨房里折腾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菜谱。
一向爱美的母亲, 头发散乱地坐在客厅的台阶上, 把头埋进胳膊里, 肩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
听见玄关的动静, 宋母抬起头。
一张脸苦花了妆, 她看着唐芋, 声音带着哭腔:“芋, 你回来了”
从那一刻,她的美梦便彻底破碎。
从高高的云端,跌入了脚下万丈的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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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芋大学休学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间咖啡厅工。
月薪不薄,但基本上全年无休,一年到头, 只有年尾期间能有五天的休息时间。
店长是个急功近利的中年男人,不的店面,只雇了咖啡师甜点师,加上她统共三个人,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压榨员工。
但他们三个都是缺钱到极致的人,走投无路,拿着这份救急的薪水,也只能在其位谋其职了。
头一年工作,唐芋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开始习惯常年用冷水刷盘子,毕恭毕敬地等客人点单。无论遇到多么难缠的人都不能撕破脸面,哪怕手指被冰水冻得红肿也不能停下半分半秒。
出乎意料地,唐芋习惯得很快。
也有可能,是她当时已经彻底麻木了,只想着该如何活下去,该如何把剩下的债务还清。
公司破产后,抵押出去的一部分债务,再加上卖房的钱,其实剩下的已经不算多。
但唐父在最后的关头,又以个人的名义借了些外债,不算多,加起来零零碎碎十万左右。
唐芋全年无休地在咖啡厅工,攒了一年后总算凑够了二十万,还清了这笔债。
还清债务的那天,唐芋的刚工期合同也到期了,她正式向资本家老板提出了离职,和两位一年来共同奋斗的同事一起吃了顿晚饭。
地点在雪溪某家西餐厅,时隔三年,唐芋难得再吃上了一顿烧鹅肝。
曾经都已经吃腻了的东西,如今看来却美味如珍馐,就像有些东西,握在手里时永远不觉得珍贵,一直到渐渐流逝了,方想起去抓。
奈何如指间沙砾,无论如何也留不下分毫。
哪怕如今再度吃上这盘想念已久的烧鹅肝,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味道。
她嚼着鹅肝,味同嚼蜡,吃得也有些心不在焉。
那夜月朗星疏,她坐在靠门口的那一桌,正对空调,吹得后脊有些瑟瑟发凉。
挂在门口的风铃传来清脆的响声,似是有人推门而入,唐芋听见声音,微微侧了侧眸。
余光中,站在身后那人似乎愣了愣,不等她回头看清楚那人的模样,他复又推开门匆匆离去,只留下悬在门上的风铃,叮铃咣啷,余音绕梁。
同桌另外一个女生坐在她的对面,倒是将那人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探着脖子瞧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瞧了许久,才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
“怎么?”
同事捧着脸,摇头晃脑地:“刚才进来的可是个大帅哥,好可惜,芋没看见。”
唐芋心下发笑,摇了摇头:“你就知道犯花痴,再不吃牛排都凉了。”
“哎,真的很帅,我可没骗你。我瞧见他刚才进来就直接冲着咱这边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又折回去了。对面好像是个烧烤摊,你,会不会是雪大的学生跑出来聚餐,真心话大冒险玩输了的?”
“你好能联想”
“我大学的时候经常这么玩的!哎,青春啊不过那人直勾勾地盯着芋瞧了一会儿,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又跑了,他不会是来要你微信的吧?”
到这里,另外一位男同事听不下去了,连忙用胳膊肘挤了挤她:“吃都堵不住你的嘴,这年头甭管什么理由,都不能乱给别人微信,现在犯罪分子很多都是高颜值,专盯你这种看见帅哥就走不动路的无知姑娘。”
女同事不以为然地哼了声,“照你这么,傻男人才更多好吧。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长的比你好看,和芋站一起比你般配!你对芋那点心思都快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原本还算和谐的气氛,因为这一句吵闹的无心之言变得尴尬起来。
男同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显然,这句话恰恰好戳中了他的心思,连握着刀叉的手都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
他神色异样地看向唐芋,显然也想看一看她对于此的态度。
然而后者只是神色淡然地继续切着鹅肝,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算表态。
注意到两人量的视线,唐芋抬起头,弯唇:“吃啊,都瞧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有牛排啊?”
听到这句话,两人才讪讪一笑,开始继续吃喝起来。
吃完这顿散伙饭,那位男同事在路口拦下唐芋,表示想要送她一程。
原本唐芋算走回酒店,听到这句话,她转了注意,站在路边拦下辆出租车,婉拒了对方的好意:“不用了,谢谢,我可以自己回去。”
“芋、其实,其实我有话想和你——”
唐芋侧身,绕过他企图伸过来的手,神色也瞬间冷淡下来。
“我觉得有些话,还是清楚的好。”
男同事几乎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瞬间褪得苍白,他收回手,嗫嚅道:“能不能不要?”
“不能。”不知是否为夜色所衬,唐芋的眼角眉梢,皆染上了一层疏远的冷淡神色:“有些话不清楚,受伤害的不会是我,是你自己。不过,话到这个份上,你大约也知道我要什么了吧?”
“那那你是现在不想谈,还是不喜欢我?”
他不死心地追问着,唐芋敛眸,略略低了低头。
“对不起,在我心里,我们只是同事关系。这份工作结束,今后也不会再有联系了,再见。”
完,她转身上车,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里。
倒车镜里的男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唐芋坐在昏暗的车厢里,音响里放着某首不知名的歌曲。
“我的心早已荒芜,再也无法草绿春生。”
她撒了谎。
却又不完全是谎言。
不喜欢他是真的,但她的心,也的确始终荒芜。
从前是。
今后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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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完债务,唐芋最终选择在临坛定居,搬进了一个偏僻的巷。
她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要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却在搬家后的第二天,收到了一封新的信件。
她的母亲,为了周转关系为唐父寻一条活路,变卖了自己的嫁妆,却依然远远不够,于是又借了许多的外债。
现在这些债主,总算找到了她头上。
唐芋看着那个明晃晃的数字,个、十、百、千、万
整整四十万。
唐芋坐在刚刚摆好藤椅的院里,捏着那封信,愣愣地坐了一下午。
所以她这一年的行尸走肉,低声下气,辛辛苦苦赚来的十万,自以为今后就是无所顾虑的自由人了,原来只是全部的五分之一。
夜幕降临,唐芋把头埋进手臂里,四肢百骸冷得发僵。
漆黑的一点光都没有的院里,传来一声声喃喃自语:“怎么就还不完了呢?”
“怎么就还不完了呢?”
越越哽咽。
-
浮浮沉沉间,唐芋的意识缓缓从梦境中抽离。
大约在那种走投无路的时候,即便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唐芋依旧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梦想是一辈子的遥不可及。
但人总要,顾及眼前的生计方能长远。
好在,如今自从她拿下全国芭蕾舞赛的金奖后,生活比之前好了许多,债务如今也欢乐个七七八八,虽然不是全部,但失去的总算大部分都回到了手中。
清的闹钟将唐芋唤醒,她缓缓掀开眼皮,按掉了床头柜响个不停的闹钟。
正逢春日,日光透过微微敞开的窗帘,倾泻进来一绺,滑过房间内的每一块瓷砖,像融化的蜂蜜包裹着柔软的松饼,悄悄裹在唐芋身上。
照得人由内而外都暖融融的。
手机也恰于此时,“叮”得响了一声。
唐芋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点开微信,蹦出来一条消息。
【早,想吃什么,待会儿我顺路带过去,不顺路也可以。】
和煦的日光。
手边触手可及的毛绒布偶。
来得恰好又及时的微信消息。
如今有这些,她的生活已经足够美好又充实。
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安心。
宋渺之于她,就像曾经放弃过的芭蕾一样。
她因为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亵渎了自己最珍视的梦想,所以明明心中还喜欢跳舞,却始终不敢捡起来。
不敢,亦是有愧。
而宋渺也是如此。
她曾经那样高傲又无情地拒绝了他,甚至不给他将爱意宣之于口的机会,如今却又动了心,动了情。
情不知从何而起,但她清楚得明白,如今的自己并不一定足以匹配他,她无时无刻不在按捺自己的感情,和宋渺保持足够的距离。
结果还是让他再次主动捅破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当她重新站上舞台的那一刻,便也找回了自己藏匿多年的骄傲与自信。
她告诉自己,如果她能拿下金奖,就有了再次回心转意的资格。
可实际上,大约即便不能成功,她也无法再狠心再次伤害这个对自己始终如一的人,也无法再,违逆自己的心意。
芭蕾与他。
都是唐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好在,她都没有错过。
唐芋摸过手机,用食指一个个懒散地敲着字。
【想吃青枝巷对门大爷做的糖芋苗,还想吃医院门口吃街那家的茉莉炸糕。】
想了想,她又继续下一行字:【不过好像不仅不顺路,还是两个反方向的地方?还是算了,随便吃些什么都行,只要是你买的】
这行字完,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对面的消息便回了过来。
只有一个字。
【好,等着我。】
得到回复,唐芋钻进被晒得暖洋洋,充满太阳气息的被子里。
难得时光散漫悠长,就让她再赖一会儿床吧。
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