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隐秘欢喜
破旧的院,蒙了灰尘的秋千架,门前大水缸里养着荷花,荷花将开未开,叶子碧绿,生机勃勃。长长的竹杆斜靠墙角,以昼景的眼力来看应是用来晾衣服的。
「吱呀」,房间的门被推开,怜舟扭头招呼她:“进来喝杯水。”
茶自然是没有的,即便有,也不见得会讨客人喜欢。她自去烧水,随行的仆从侍卫们可算长了见识——想不到他们主母家里这么穷啊!
“还愣着做什么?”昼景下颌微抬:“动起来,该收拾收拾,还用本家主教你们?”
她发了话,本就不大的院顿时显得越发逼仄。
昼景进门,手指抹在长桌,沾了薄薄的一层灰,婢女忙着擦干净。
久闭无人的院忽然涌进许多人,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街坊邻舍。很快,一身布衣木钗的年轻妇人探头探脑走进院来:“怜舟?怜舟是你回来了吗?”
怜舟生好火,炉子里烧着清水,闻声从厨房走出,见了来人,微微一愣:“丽瑰姐?”
名唤「丽瑰」的少妇见了她身上穿的绫罗绸缎根本不敢认,不确定地倒退一步:“我、我应该是认错人了。”
她作势要走,被怜舟喊住:“丽瑰姐,你这是……嫁人了?”
袁丽瑰步子停下,转身不可思议道:“怜舟?真的是你!你——”
“怎么了舟舟,谁来了?”
看到从屋里走出来的漂亮男人,袁丽瑰心神一滞,看直了眼:“舟舟,这是……”
怜舟对走出来的年轻家主对视一眼,轻捋发丝:“这是我家夫君。”
“夫君?!你、你也嫁人了?”
她喃喃自语,余光瞥向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锦衣玉带,身姿秀美挺拔,和怜舟并肩而立,像一对玉人。
?是了,瞧我这眼睛,我早该看到你挽着妇人髻,想不到当初最抗拒成婚的你,现在也有了归属……”
昼景一脸茫然,怜舟低声道:“这是我时候的玩伴,我喊她丽瑰姐,我离开家时她还未出嫁,再回来却已作他人妇。”
再多的话不方便在此时,她落落大方:“丽瑰姐,我刚回来,等安顿好再邀请你来家中做客,我有好多话和你。”
“是,你得不错,你刚回来肯定有事忙,我先家去了,怜舟,我也有好多话和你。我改天再来。”
走之前她多看了阶上美男子两眼,昼景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人走远了,她挠挠下巴折身进屋,“你的那个丽瑰姐怎么看起来奇奇怪怪的?”
“别这样……”
舟舟坐在擦拭干净的圆凳,缓了缓才道:“丽瑰姐很可怜的。她以前很开朗爱笑,比我爱笑多了。我们八岁在一起玩,她个子窜得比同龄人快,有她在谁也不敢欺负我。
后来……
袁老爹贪赌败光家底,袁家一落千丈。生活不景气,火气也大。
男人女人,女人孩子,隔三差五能听到丽瑰姐被她爹娘谩骂,她是赔钱货,各种难听的话……”
她眉头拧着:“爹和娘想了许多法子劝袁老爹,无济于事。过了没半年,丽瑰姐变得畏畏缩缩,再没有以前的爽利。”
到这段往事,她苦恼垂眸:“也不知丽瑰姐嫁人后情况有没有好转。我看到她就会想起以前的她,每每想起,心里常酸酸涩涩。”
“所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昼景不愿见她闷闷不乐,“别皱眉了,你想帮她尽管帮,袁家爹娘如果不做人,有我在,你随便闹,闹翻天都成。”
“话不是这么,我们连发生什么都不知,贸然——”
“这还不简单?”昼景断她,“秋月,查清楚袁姑娘现状,晚饭前来禀。”
“是,家主。”
她浅笑:“你看,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
对上她得意神情,怜舟语塞,稍顷笑颜绽开,轻嗔道:“你呀……”
她笑起来映着对浅梨涡,昼景忽然想起一事,往袖袋摸出绣
着银纹的崭新荷包:“送你……”
“送我?”荷包针脚细密用料讲究,触感丝滑舒适,怜舟讶然:“怎么就想起送我这了?”
“心血来潮罢了。”担心她不懂其中真意,某位家主以拳抵唇清了清喉咙:“别看它,里面有夹层非常干净。你以后做了蜜桃干可以……”
“蜜桃干?”
“啊,没有。”意识到一不心漏嘴,她眼睛往上瞟,看着房梁发呆。
话到这份上,怜舟哪还有不明白的——行罢,她又被当做厨娘来使唤了。
“除了蜜桃干呢?”
“哦,还要糖青梅、糖橘饼、糖桂花、糖玫瑰花、糖樱桃、九制陈皮。”
空气一静,两人面面相觑。
心里想的甜食轻而易举被勾出来,昼景恼羞成怒:“你套我话做什么?我就是罢了,没想着吃。”
“哦,没想着吃。”怜舟沉默一会,问:“这么多糖,不怕腻吗?”
“不怕,最近就想……”她猛地住,侍婢纷纷掩嘴笑。
怜舟姑娘笑吟吟看着她。
昼景舔了舔唇瓣:“舟舟,水是不是烧开了?我渴了……”
怜舟也仅仅是心血来潮想逗逗她,糖糖世家主,没想到这么贪吃。逗过之后她愉悦地扬起唇角,沿着昼家主搭好的台阶从容走下:“快开了,我去看看。”
“快去……”
少女翩然离开,坐在座位的某人凤眸微挑,侍婢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皆止了笑。
一刻钟后,喝过一杯温水,看着里里外外被扫干净的院,院内站成一排排的侍卫,昼景二话不开始赶人,堪称用完就丢的典范。
随行而来的人眼神幽怨地看着家主,天晓得为了这次出行他们败了多少竞争者,就这么被轰走,好不甘心。
“快走快走,磨磨唧唧,看得眼睛疼。”
侍从们哭唧唧走开,眼前重归清净。
秋月忙着探消息,平安腰间悬刀翻身上了屋顶做与世无争的咸鱼。
屋内,春花默不作声替家主揉肩,昼景从干瘪的荷包摸出最后一粒蜜饯,嘴里甜甜的,心里也甜甜的。
她满身惬意,怜舟看得失了神,不由自主柔和了眉眼,心想:若阿景是女孩子,一定会是世上最可爱的存在罢。
“怎么了,看我看得眼都不眨。”舌尖勾着蜜饯酸甜,昼景倾身调笑:“舟舟,你可不要爱上我哦,会很惨的。”
惨不惨的少女不知道,这样直白暧?昧的话被旁人听了去,她丢给某人一眼白眼,决然坚定:“绝无可能……”
春花在那听得眉开眼笑:哎呀,家主又在和宁姑娘情骂俏了!
阳光充足,大槐树下,老妇人接过女子递来的碎银,用牙咬了咬,笑得更灿烂:“姑娘想问什么?”
“袁丽瑰……”
“老袁家的闺女呀。这来就话长了。”
秋月抱臂在怀:“老人家,我有的是时间,你知道什么不妨都给我听。”
“袁家那闺女,前段时间刚嫁了人,嫁的是镇上年轻有为的屠夫,名屠八。他家就住在东边三道胡同……”
东边三道胡同,最大的那座房子,屠八收摊回家,进了家门看到坐在院子发呆的女人,喊了声没人应。
“想什么呢?”
声音惊得女人回过神,看到从外面回来的男人,袁丽瑰脸色微白,颤巍巍上前替他卸下担子:“回来了呀,吃饭没?”
“没呢……”
袁丽瑰年十九,长得算十里八乡很漂亮的女人,不然屠八也不会舍得花三十两银子把人聘回来,是聘,白了就是买。袁老爹视财如命,死抠门,少出一文钱都不行。
屠八起先看中的是宁家孤女,娇滴滴的美人远远见了道窈窕背影他就害了相思。
镇子有眼光有野心的男儿都想娶宁姑娘为妻,然而宁姑娘戒备心强,加之姓宋的女人多年护着,愣是没人提前摘得这朵娇花。
莫摘了,宁姑娘见了他们仿佛见了鬼,要么拒人千里,要么当作贼来防。
等他实在受不住心火拿重金去找媒人,谁晓得那朵娇花忽然就飞走了。夜里燥?得慌,没法子他退而求其次娶了镇子第二好看的袁姑娘。
新婚头几天,销?魂入骨,他确实有心好好过日子。尝过了神仙般的滋味,回过味来,没几天又生出不满。
娶回家的媳妇木木的,两句话就瑟瑟缩缩。床?上哭哭啼啼别有一番妙处,下了床还动不动偷偷抹泪,这就惹人厌烦了。
他走神的功夫,袁丽瑰心里惴惴的,看着男人精瘦的身躯、晒得黝黑的肤色,也陷入回忆。
屠八向爹爹提亲的那天,她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看他,虽是做杀猪营生,屠八除了黑点,在镇子算是好看的,放下剔骨刀,是读书人都有人信。
屠八也的确读过几本书,识字比她多。嫁给他的当天,袁丽瑰是期待的、感激的,期待能拥有全新生活,感激屠八将她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
可当晚她哭哑了嗓子都没换来这人半分怜惜,反而变本加厉,那时她就懂了,屠八并不爱她,只是年纪到了想女人了。
梦还未开始就破碎。
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她的心始终落不到实处。嫁给一个喜怒无常精力旺盛的男人,她更消受不起。
风吹过裙角,回过神来对上屠八若有所思的眼,她惊魂未定:“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给你——”
手腕被拉住。
“不急,过会再吃。”
床板咯吱响。
她隐忍地看着头顶结实的梁木,泪不知不觉从眼眶溢出。
男人刺激的汗味和沾在身上难闻的腥肉味充斥在鼻尖,带来的唯有难以忍受的粗暴蛮横。
许是太难受了,她思绪混乱,想到衣锦还乡的怜舟。
怜舟从和她一起玩,命怎么就那么好呢?
她又想起半个时辰前站在台阶俊秀如玉的贵公子。
那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男人,比女子还漂亮,眼睛明亮如星,腰细腿长,身段也过分好。唇红齿白,看起来斯文优雅,清直正派,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
那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定然是很温柔的人吧?
她太痛苦了,放纵着陷入无穷无尽的臆想,来抵抗无穷无尽的折磨。半晌,想着仅仅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破天荒地发出愉悦低?吟。
【二】
鱼水镇的黄昏极美,院飘出馋人饭菜香。
昼景怀里抱着不知哪家跑来串门的猫,眉目温柔地坐在大青石上。
秋月回禀道:“主子,听清楚了,夫人离开镇的第二天,名为屠八的屠夫向袁家提亲,用三十两白银、十斤生猪肉求娶袁姑娘。
嫁人当天,袁姑娘很高兴。
三日回门,袁老爹以丈人的名义向屠八借了十两银子还债,看在新媳妇的面子,屠八痛快给了。
婚后第五天,袁老爹继续跑去屠家秋风,和女婿讨要三两银子。婚后第八天,故技重施,赶上屠八醉酒心情不好被轰了出去。
隔天,袁姑娘被她娘找上门来扇了三个耳光,屠八不满媳妇脸被的破相,和丈母娘争执两句,后来不了了之。
袁屠两家关系处得不好,袁姑娘夹在中间受了许多委屈。屠八这人,读过书,在镇子名声很好,都道他性子和善,是有出息的伙。”
秋月眼巴巴瞧着家主撸猫,恨不能自己化成猫被家主抱在怀,话完,她乖乖候在那。
昼景撸?猫的手一顿:“没了?你还没袁姑娘婚后过得怎样呢。”
“这……”秋月仔细回想老妇和她提到的细节:“除了那事上,屠八日常生活应该也没让袁姑娘受委屈。”
“那事上?哪事?”
“额……老妇不止一次听到夜里屠家院里传来哭嚎。”
“然后?”
“然后……”秋月低着头,没好意思和家主这般美好的人提及老妇嘴里时不时冒出的荤话。
观她如此,昼景大概懂了,眯着眼睛将浅寐的肥猫放回地面。大黄猫舍不得走,蹲在她脚边继续呼噜呼噜睡。
“行罢,吃完饭再。”
星子点缀苍穹,这是昼景来到宁家院过的第一晚。
统共两间房,春花秋月睡一间,剩下一间,原本属于怜舟的床也被某人毫不客气占了。
少女睡在床榻几步之距,裹得严严实实侧耳听昼景和她讲述袁屠两家事。
在听到「屠家院里深夜传来哭声」,她睁开眼:“有没有可能是屠八虐待了丽瑰姐?男人对女人,不管哪种虐待都是虐待,寻常的欢?好岂会哭得撕心裂肺?”
认真思考起来,基于对儿时玩伴的担忧,她忘记了羞涩。
她害羞时好看,不害羞时也好看,昏暗之中,昼景侧颈看她:“睡得着吗?睡不着我们去夜探屠家?”
“夜探屠家?”
听起来怪刺激,只是,窥人私密终究有失君子之道。
“咱们不看不该看的,就看看你丽瑰姐过得好不好。万一有什么你不喜欢的,我马上带你走。怎样?”
“行……”
两人翻身而起,做起了出门游荡的夜猫。
真正的夜猫趴在墙头喵喵两声,昼景手指竖在唇边:“嘘……”
怜舟笑她连猫叫都要管。
猫儿转着圆溜溜一对猫眼,溜溜哒哒跟在昼景身后。
星月当空,月辉倾洒大地,街道鲜有人出没。四周静悄悄,怜舟走在前面带路,昼景歪头问:“他们应该还没睡罢?”
“屠八是屠夫,晚上要把没卖完的肉做成卤肉天明再一起卖,不可能这么早睡下。”
昼景恍然大悟,没走几步忽然道:“舟舟和袁姑娘感情很好?”
月色与少女共沉默。
等得快要对这问题的回答不抱希望了,才听少女沉吟道:“儿时玩伴,怎么意义也不同。但要朋友,还算不上。袁家出事后丽瑰姐变了很多,好多时候我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不算朋友,那你怎么这般上心?”
“不算朋友,我也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啊。”怜舟顿了顿:“好得话,我衷心祝愿她更好。若过得不好,就应该迟早逃离困人的泥沼。
这话我三年前就过,所有人都救不了你的时候,那就自救,拼得鱼死网破,博一线生机,死了也不窝囊。
那是她第七次跑来和我她在那个家活不下去了,我心疼她的遭遇,送了她五两银子,那已经是我能拿出来的全部。
她她不敢逃,我不明白。
她有手有脚,会绣花,会制衣,是镇上有名的巧手,养活自己根本不成问题。逃出去,暂避风头,有底气了再来面对以前不能面对的,趋利避害,不应该是人之本能?
但她摇头,和我不。
后来我仔细想过,大千世界,人与人不同,选择也不同,这事没有对错,只能能忍与不能忍。她忍了,忍着出了嫁,我当然希望她能摆脱旧时阴霾,重新开始。
难得回来一趟,下次回家不知又要隔多久,念在儿时的交情,我得去看看,能帮则帮,不能帮,不是还有你嘛。”
“你的是,凡事有我。”昼景笑了笑:“舟舟似乎很懂得怜惜女孩子。”
“女孩子当然懂得怜惜女孩子了。推己及人罢了。”拐过街角,她轻声道:“我相信,世间要能多许许多多明媚灿烂幸福快乐的女子,穿破云层的光都会明亮不少。”
“欸?一定要是女子,女狐狸不算吗?”
“什么?”怜舟抬起头。
“没什么……”
她不愿,怜舟也没多问,那句没听清的话在心间绕了一圈很快散去。
东三道胡同,屠家到了。
站在两人高的砖墙前,怜舟捏着衣角:“我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昼景一只手拎着她衣领纵身越过高墙。
被提起的那一刻,怜舟闻到一股清淡的香草味,从遇见昼景的
滚的狐狸。
她蓦地开始想念那只通人性的大白狐狸,下一瞬,平稳落在屠家院。
阿景故意避开她敏感的腰肢,这份被关照的细腻温暖使得怜舟看她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
月色溶在少女眼底,抬眸的一刹那,昼景恍惚以为看到了山谷里盛开的月华花。
“阿景?”怜舟被看得心慌意乱。
昼景捂着心口,忽略掉方才蓦然涌起的悸动,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跟我来……”
蹲人墙角的事看来她没少做,姿势熟练,经验丰富,惹得怜舟没去听屋内谈话,反而好奇地看着她侧脸:阿景十五岁被老家主接回浔阳,十五岁之前呢?住在深山她是怎么生活的?
微妙古怪的气氛环绕在当下,昼景歪头,两人挨得很近,她能清晰望进少女清澈的眼,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被看得莫名其妙,心尖有点痒:“喂……”
犹如花瓣开在夜里的声响,轻微缭绕在耳畔,怜舟大梦初醒,耳尖唰的红了。
要命,她竟然看阿景看呆了!
美色误人……
两人一声不吭蹲在墙角,晕黄的烛光透光窗户显现,能隐隐约约看到屋内徘徊的身影。
少妇坐在圆凳,眼圈红着像是狠狠哭过一场,男人白日得了便宜,耳边依稀飘荡着动人妙音,扪心自问,经了太多场,还是头回见自家媳妇忘情投入,他喜不自胜,仪殷勤地倒杯茶:“润润喉……”
女人心里连番敲鼓,心虚地不行,不敢看他,险些被滚烫的茶水溅了手背。
“没事罢?怎么这么不心。我替你吹吹。”男人执过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轻颤,脸一沉,须臾又恢复笑模样:“做什么这么怕我?你好好伺候我,我还能亏了你么?”
“不疼……”
“躲什么?我是你男人。”
烛光摇曳,袁丽瑰近距离看他映着喜色的眼,他喜怒无常,她比谁都清楚。人前屠八脾性温和,笑起来还挺能惹人心动,可他不笑的时候,太可怕了。
她不敢白日教他满意的原因是心里一味想着其他男人,被他握着手,袁丽瑰感受不到半点快活。
屠八不爱她,她也不爱屠八。屠八爱她的身子,她爱宁家院匆匆一瞥的美郎君。想着美郎君,她羞红了脸,落在屠八眼里,就成了绝好的风景。
他有意亲近,袁丽瑰吓得赶紧道:“宁姑娘回来了。”
“宁姑娘?”
这话果然止住男人的色心,“是儿时与你要好的那位宁姑娘?”
“嗯。她回来了,和她的夫君一起回来了。”
屠八震惊:“她嫁人了?”
压下心底翻涌来的羡慕嫉妒,她点点头:“明天我要去她家中做客。”
“带两斤猪肉去罢。你和宁姑娘好久不见,叙叙旧,有机会把人请进家来吃顿饭。”
“吃饭?她应该不会来的,除非喊她上夫君,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
“那就喊上她夫君。”
袁丽瑰露出笑:“好……”
烛光熄灭,屋里暗下来,兴许白日的表现极好的讨好了男人,夜里无事发生。
很寻常的夫妻夜谈,听了满耳朵私房话,昼景拎着少女衣领无声跃出那道墙。
镇宁静祥和。
“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也不像你想的那样。”
怜舟放下心来:“无事不是更好吗?”
“是好。夜深了,咱们回罢。”
大黄猫跟着昼景回了宁家院,懒懒趴在墙头睡大觉。
歇在树上的平安见家主和夫人归来,安心闭上眼。
回家第一夜,怜舟陷入短暂失眠,辗转反侧,以至于许久之后睡去,做梦都是穿着女装的阿景。
相比起来,昼景这宿睡得饱饱的。睡醒见到一脸幽怨的舟舟姑娘,她坐起身,呲牙笑起来:“舟舟,为何这么看我?”
怜舟刚醒不久,眼下蒙了淡青,梦里她和变作女孩子的阿景游山玩水好不逍遥,笑醒之后发现一切都是构想出的虚幻,心情一落千丈。
哪怕现在的阿景很好,碍于男女有别,她还是不能同他太亲近,苦恼地叹了口气,也知自己强求,赌气道:“不能看你吗?”
昼景傻了眼:“可以呀……”
她掀开被子,着了雪袜踩在地面,哒哒跑了两步蹲下?身子:“隔那么远哪能看清楚?你愿意看尽管看啊。”
“谁要看你?”怜舟一指戳在她肩膀,嗔笑:“离我远点,不要影响我起床。”
昼景借着她忽略不计的力道退到一旁,眼里挂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舟舟姑娘不仅人长得美,她最欣赏的地方,是姑娘外柔内刚很有主见啊。像夹心的糕点,外面软软的,里面藏着甜蜜惊喜。
“你还看?”怜舟抚弄微皱的里衣。
“不看不看。我这就出去。”她拾了外袍走出门,身后,少女轻抚额头,喃喃道:“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一刻钟后,昼景茫茫然地被走出房门的姑娘瞪了一眼:都怪你啊!妖里妖气的。害她入梦都是香香软软甜美诱人的女孩子阿景。
昼景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舟舟,你又看我,我脸上有花吗?”
你脸上没花,却比最美的花好看多了。怜舟心道……
清醒来,用过早饭,昼景一身素衣带着早就备好的拜祭之物同少女出门。
镇不大,东家杀头猪,西家都能听到动静。昨儿个宁家院热热闹闹,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好奇心作祟,却被那少见的华贵派头骇得不敢凑前,来也怪有意思,看起来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袁丽瑰竟然有胆子最先踏进那道门。
红日东升,早起的人们看到从宁家院出来的年轻人,先被少女长开的眉眼以及毫不掩饰的容色惊地不出话,又被她身边从头到脚贵气十足漂亮地令人发指的男人震得神魂颠倒。
了不得了,宁家闺女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好看了?
才多久,这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昼景不解:“他们看起来很惊讶,一半为我,一半为你。这怎么?”
怜舟轻声为她解惑:“我平常出门都要修容做一番遮掩。”旁人修容是为了美,她是为了遮掩美。
“原来如此……”昼景笑道:“有我在,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做自己,天塌了我帮你撑着,即便回了浔阳,契约完成,作为朋友我也会护着你。舟舟,你想做什么,尽管做就好了。”
“阿景……”
“嗯?”
怜舟启唇:“遇见你是我的荣幸。”
“本家主也不是对什么人都这么好的。”昼景笑眼漾起细微波澜:“我欣赏舟舟柔弱里向强的孤勇。哪怕你现在很弱,可你心里有把火,那火燃烧不灭会支撑着你再苦再难都不轻言放弃。
你聪敏好学,心性坚韧,总有一天会站到高处,天地之大,必然会有属于宁怜舟的光辉位置,你的名字会被口口相传,世人提到你再不会读书是男人应该做的事。
你会击败世俗的谬见,因为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你不服,你敢想,敢做。需知道,参天大树成长到枝叶叠嶂前,谁还不是棵弱的幼苗呢?舟舟,我很开心能遇见你。”
她三言两语道破少女心底最隐晦最明亮最妄想的秘密,殊不知这番话带给怜舟的是怎样的震撼与感动。
可她的确出来了。道的明明白白。就在铺了青石板的长街,路过一座拱桥,以笃定信任的姿态,激励着、断言着、温暖着。
怜舟喉咙微动,怎么都没想过,最懂她的人不是爹爹,不是娘亲,不是她儿时的玩伴,不是宋姑姑,而是相处一月有余的世家主。
复杂强烈的情感以隐秘迅疾的方式膨胀发酵,膨胀发酵到某种不可抑制的程度,怜舟忽然想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
她觉得很美好,此时此刻很美好,路边的花花草草很美好,于是美好的心事在少女心尖发生着。
汩汩细流温暖蔓延,她笑得璀璨明媚,带了
青春年华里酝酿出的羞涩清甜:“阿景,你知道吗?为了你这几句话,我命都可以不要。”
“那怎么行?”昼景嬉笑:“我还想看舟舟姑娘实现人生抱负呢。”
会的。怜舟暗道。她会努力成为阿景所的那种人。为了他比山还沉的信重,也为了自己。
昼景一席话为少女指明清晰笔直的方向后,镇子上的百姓终于克制不住浓郁好奇心走上前来招呼。看到少女挽在头上的发髻,为首那人一怔:“怜舟,你、你嫁人了啊,这位是……”
怜舟笑道:“这是我家夫君。”
【三】
“夫君?怜舟,你真的嫁人了啊!”
“对啊……”
她肯回话,人们压抑许久的惊讶一下有了出口。
“怜舟,你怎么就嫁人了?”话的是穿着微胖的中年妇人。
谁不晓得怜舟是镇子极为出挑的美人,宁家爹娘逝去,怜舟磕磕绊绊也走了过来,妇人一心想要怜舟做她儿媳,好生个秀气漂亮的孙女。得知她已成婚,懊悔不迭。
有句话怎么的来着?先下手为强。
她看向素衣白衫的俊俏郎君,恰好昼景也在挑眉看她。
色?相艳丽秀绝,气质高贵典雅,身长如玉,眉目如画,一个男人,长成这样,也不知是福是祸。妇人被看得不敢放肆,语气放柔:“这次回来是来拜祭你爹娘吗?”
“怜舟,你离开镇,就是去成亲了吗?变化也太大了,要不是亲眼见你从宁家院里出来,我都不敢认!”
“怜舟,不知……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七嘴八舌……
昼景喉咙发出一声笑:“在下姓昼,浔阳人士,家中并无兄弟姐妹,我与舟舟素有婚约,情投意合,此行专程来拜祭岳父岳母。”
她看了眼天色,扬眉笑道:“诸位,我们先走了,事情了了,欢迎来我家做客。”
年过半百的妇人都没扛住这一笑,等人走远了,人群又爆发一阵议论。
“怜舟撞大运了!”
宁家爹娘同葬在云顶山。山路很远,怜舟为人子女为表心诚才不辞辛苦步行前往。
气温渐热,她扭头道:“这里没人看着,我脚程慢比不得你。等不及的话你可以先走一步,我不介意的。”
“哪能先走?”昼景拎着篮子里的祭拜之物,“好了要做朋友,我拿舟舟做朋友,舟舟不拿我当朋友,你这人好生别扭。”
“我没有不拿你当朋友,我……”她看着某人额头腾起的细汗,要的话咽回肚子,“好罢,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我有那么气吗?”昼景冲她笑了笑:“快走,今日我不仅是舟舟名义上的夫君,还是舟舟正儿八经的朋友。我去拜见长辈,原在情理之中。你就别啰哩啰嗦了,省点力气咱们早点上山。”
“嗯!”
云顶山,山清水秀之地。
宁家爹娘的坟墓坐落在一片竹林内,风吹竹叶,碧浪翻腾,昼景从怀里掏出锦帕擦拭汗渍,整敛衣领这才规规矩矩站在墓碑前俯身行礼。
宁涧固执清高了一辈子,仕途无望,平生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前来巡视江南的三品钦差,人埋进黄土,没想到还能有幸得到世家勋贵真心诚意的折腰俯首。
看着墓碑前端庄肃穆的人影,怜舟心绪起伏不定,眸光多了一抹复杂欢喜。
见过礼道出名姓后,昼景总觉得自己需要点什么,墓碑寂静无声,她酝酿好措辞,低声道:“二位请放心,怜舟有我照顾,晚辈视她为友,哪怕她终生不愿嫁人,有我在,也不会教旁人折辱了她。”
她上前拂去墓前灰尘,一顿碎碎念,怜舟听不真切,却不影响双膝跪地时红了眼眶。
她显然对着故去的爹娘有话要,昼景放下怀里大簇鲜花,体贴的默默退远。
怜舟跪坐碑前良久无声。
竹叶簌簌,河畔水面泛起涟漪,她怔怔望着擦拭干净的墓碑,破涕而笑:“爹,娘,不肖女怜舟来见你们了。”
“家主……”
昼景颇有两分意兴阑珊:“嗯?”
“家主在墓前的那番话,可当真?”平安握刀而立,河面倒映他削瘦的影。
昼景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平安,你怎么了?”
“恕奴僭越,家主为何愿意与宁姑娘交友?”
“因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昼景扭头看他:“撇开浮华名利,欣赏一个人,才会愿意与之为伍。她柔弱、漂亮,让人有保护的欲?望。孜孜好学、心存志向,让人敬佩有加。厨艺精湛、心思巧妙,喂饱了本家主的肚子。为什么不和她做朋友呢?”
平安默然……
很后悔做了刀客,没学成一手好厨艺。
“姻缘良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自然晓得爹娘希望我有所归宿,但一个人的归宿,不也是归宿吗?我要先活下去,有了生存的能力,再去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爹爹听到这话肯定又要训我了,但今天有人告诉我,我会成功。”
怜舟红着眼睛笑得格外灿烂:“爹爹,您若气的话,不如就气那个激励了女儿的人罢。他还是你名义上的女婿,不如您给他托梦,在梦里骂他一顿,就不要来女儿梦里指着我鼻子臭骂了。
阿景是我朋友,还是咱们大周顶级的勋贵世家主,爹爹,他是长得很好看罢?爹爹和我加一块儿,都只有他九分漂亮。”
出这句话,她似乎能想到斯文白净一身书卷气的男人朝她吹胡子瞪眼,斥她轻浮,又心疼她为了万金和豪宅牺牲掉做女儿家的清誉,怜舟忍住泪意,笑颜盛放:“爹爹常读书是男人做的事,女儿以前不这样想,现在也不这样想。
也许十八的我做不到要爹爹心服口服,可十年以后呢,二十年以后呢,三十年以后呢?我会一步一个脚印不停奋斗下去。所以嫁人嘛,就真的要随缘了。”
她愣在风中又是许久:“娘……”清泪缓流:“我不喜欢男人。您会怪我吗?”
墓前杂草被拔除,怜舟额头红红,眼睛也红红:“爹娘临终前要我十八岁去浔阳寻亲,我寻了,没寻到。看来天意使然。爹既早早抛下女儿留女儿孤身长大,那么女儿的活法,女儿自己来定。来年清明,女儿再来见你们。”
看着眼前哭花了脸的姑娘,昼景笑着从袖里摸出编好的草狐狸,碧绿叶子,惟妙惟肖:“别哭了舟舟,送你一只会安慰人的狐。”
绿叶狐狸在太阳光下发出漂亮光泽,怜舟笑中带泪,指腹抚过狐狸耳朵:“谢谢阿景,我很喜欢。”
“回罢……”
回去的路上,哪怕在春花秋月的搀扶下,柔柔弱弱的少女走得依然不快,昼景心里惦记着糖醋鱼、水晶虾饼、麻辣豆腐虾、鲜果鸡球、竹笋煲鸡汤,没忍住往嘴里塞了一粒梅子:“舟舟,需要我用轻功带你飞回去吗?”
起统共喝了两碗清粥,她都饿了。
“好啊……”
原本不抱希望,没想到会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昼景眼睛亮晶晶的:“当真?”
怜舟莞尔:“不骗你……”
她只是防备不可信任的男子,然而阿景用那番话叩开了她的心门,给她带来难以想象的灵魂震荡,君子相交贵之以诚,真诚、坦诚,她愿意敞开心扉去相信她的知己、朋友。
腰肢被揽住的那一刻,她心里卸去防备,与风同行。
阿景的腰,真细啊。
她连连感叹。
回到院,昼家主饿得软绵绵瘫在靠椅,怜舟厨娘善解人意地去厨房做菜。
最后一道糖醋鱼做好,院里传来轻唤,菜肴入盘,她笑道:“丽瑰姐来了,阿景,我先出去了。”
昼景一脸满足地坐在饭桌前:“好……”
桌子上摆放碧绿色精巧可爱的狐狸,鲜嫩草叶子编的,肉眼可见的生动,站在那反复看了一会,袁丽瑰刚要用手去碰,便见少女挑帘而出。
“丽瑰姐来了,快请坐。”
她身后无人,女人掩藏好失望的情绪:“怜舟,怎么从来没听过你和人有婚约,你这婚事,是你愿意的吗?”
她一副为少女担忧挂虑的神情,怜舟为了沏了一杯雨前龙井,茶是平安买回来的,一并买回来的还有其他物什。
她眉眼微弯,按照早先与昼景对好的辞道:“是爹爹年轻时与人定下的,对方权重,本无意高攀,我去往浔阳误误撞认识了阿景,才有了这段缘分。他人那么好,通透理解女儿心,我怎会不愿?倒是丽瑰姐,屠八待你好吗?”
“他啊,他待我很好。”袁丽瑰尝了口龙井,“不如怜舟再和我你和昼公子的事?我只是……太好奇你们的故事了。”
足足半个时辰,怜舟和儿时玩伴闲话家常,送走袁丽瑰,她心情有些微妙,丽瑰姐频频提到阿景,反而对她新婚夫婿少有谈论……
拐进厨房,没看到人,开菜橱,怜舟不禁笑了起来:“这个阿景。”
每样菜规规整整都给她留了一半,用过的青花瓷碗都洗得干干净净。
鲜果鸡球她记得很清楚,统共做了十三枚,而今碟子里只剩下六枚,脑海自动浮现某人纠结数算犹豫着到底多吃一枚还少吃一枚的模样,想着想着,怜舟笑出声。
闺房门被叩响,怜舟站在门外柔声唤道:“阿景?我要进来了。”
耐心等了片刻,无人应。
“阿景?”
门被推开,放眼看去内室空无一人,哪有什么昼景?她轻咦一声,疑惑地走至床前,却见被衾之下毛茸茸大狐狸蜷缩身子安然熟睡……
作者有话要:毛茸茸?蓬松松?景:大意了(⊙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