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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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年来头一遭动了想谈情爱的心思,此番遭拒,昼景神色微凝。

    正儿八经世家勋贵,即便深宫里的殿下都要意殷勤追逐的人,还从没遭受过这样的冷待。

    少女言语委婉,心意却坚决。

    被扫了颜面,昼景默不作声地杵在那,身长玉立,放眼望去,秀丽山河,她一人便占了七分的天眷。

    薄唇轻抿,浅浅压着即将飘上来的羞恼,话到这份上,哪怕是千万里挑一的世家主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清丽大气的凤眼眨去那点子窘迫。

    怜舟头颅微垂,袖口里手指绞着帕子,余光时刻攀附在那人唇瓣下颌,她是在意昼景的。

    若这世上有谁值得她出生入死,便是此人。

    知音难觅,阿景懂她为世所不容的野望,单单从这点来看,就是世间独一无意的好了。

    她不想将关系闹得太僵,确切来,她只希望两人亲密,不希望生疏。

    然若掺杂上男女之情,尤其是在阿景对她仅限于一朵花落在掌心的喜欢和占有,这不是怜舟想要的情爱。

    太单薄,经不起风雨。

    反而容易坏了两人的朋友之义。

    得不偿失……

    是怜舟不愿见到的。

    话开了,该拒的拒了,昼景艳丽的眸子褪去那份戏弄人的玩世不恭,清眸如星,清清亮亮的,如明镜,似能映照人心的美与污浊。

    极大的反感。

    怜舟不自觉陷在她这双清波流淌的凤眸,直等昼景挥袖走开,她才长舒一口气,心神得以清醒。

    非她心性不足,实乃九州第一的色相,威力着实强悍。

    无怪乎阿景会成为九州年轻男女都想嫁的美男子。

    无疾而终的一场暧?昧,在两人心中划下道不深不浅的刻痕。

    暮色深沉,梳洗过后的昼景穿着银灰线锁边的单薄里衣,侧躺在床,背对着仍旧地铺的少女,罕见的有了心事。

    窗外一片漆黑,蝉鸣透过繁茂的枝叶喧嚣而来,内室亮着暗黄烛光,光透过外面的透明罩子,显得越发昏昏。

    乖巧躺在被褥上的少女侧头隔着一段距离,视线穿过轻薄纱帐,落在某人动也不动的纤长身影。扪心自问,怜舟自己也想不明事情为何发展到如斯境地。

    可被人真诚的喜欢,哪怕那喜欢的程度仅仅是一朵花的重量,也因了那人真诚无遮的赞美表白,委实惹人欢喜。

    三分欢喜,三分忧愁。

    “睡不着吗?”

    昼景懒洋洋的声调传来:“你不也没睡?”

    我不睡是因着心里乱糟糟的,你呢?

    这话怜舟不敢问,在她看来,阿景肯出那番话,不乏真心实意,是真心实意的表白,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尝尝鲜。

    他这种人,最不适合尝鲜,一旦尝了,保不齐惹得女儿家牵肠挂肚,这辈子的念想都系在一人身。

    而怜舟这样无趣的性子,更不适合被尝鲜。她喜欢从一而终,也向往永恒的爱恋,既不能长长久久,不如从未开始。

    世家勋贵的爱慕,离她很远很远。

    这中间隔着家族底蕴,隔着天壤之别,最知己好友可以,做恋人,怕有的是波折。怜舟志向高远,绝不肯为了一份虚无缥缈镜花水月的欢愉而贪图丧志。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达到她想去的地方,她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不能被情爱蒙蔽了她引以为傲的理智。

    念头梳理清,她再开口,声音多了分明的沉稳:“阿景,明日我们当真要按照计划吵一架么?”

    这的又是另一件事。

    怜舟嫁进高门大员本就是因着一纸契约,而她要做的,是配合昼景,完美的从恩爱眷侣,走到令人唏嘘的地步。

    成功和离,从而得到约定好的万金和豪宅。

    昼景「因情受伤」不再为情爱所爱,算孤老一生,不受催婚的迫害,怜舟也能在浔阳寸土寸金的地儿扎根,开启崭新人生。

    这是一早定好的计划。

    为此昼景还写了一波三折的话本子,只需怜舟按照上面写的做一出「真情流露」的大戏。

    从前往江南镇拜祭已故的岳父岳母,话本子就已经进行到另一个转折点,昼景提前一日从云苏城的鱼水镇回到浔阳,新婚夫妻,本该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她反而丢下娇妻独自返程。此事落在其他人眼里,免不了要多有议论。

    昼景要的正是坊间的猜疑议论。

    如此,才能推波助澜,坐实了昼家主与其夫人在回乡后感情生隙。

    这个节骨眼上,若怜舟能再和她吵一架,更是在流言上添了一把火,为往后的夫妻决裂定下哀沉基调。

    合情合理,引人探寻,是绝妙的安排。

    然而少女此刻问起,昼景却不肯依计行事了。

    “我有了新的主意。”沉吟半晌,她慢悠悠吐出一句话。

    别扭地转过身,昼景眼睛明亮,一扫先前的纠结苦闷,她笑了笑,凤眼微弯:“舟舟,你想不想进女学?”

    女学?

    严格来讲,在大周,学堂和朝堂是男子的天下,皇权统治下,以男子为尊,即便是家世显赫的世家女,也要顺从地按照父母之命,从家族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与人联姻。

    想不想进女学?

    这问题毋庸置疑。怜舟当然是想的。

    而昼景正经的时候从不无的放矢的话,少女一瞬抛开那些错乱混杂的情情爱爱,眼睛在昏暗的内室闪烁着迫切的光,她声道:“你有办法吗?”

    “就看你敢不敢去了。”

    这话的,怜舟自认胆子不算大,可若是有读书的机会,便是教她上刀山下油锅都是可以拼一拼的。

    昏黄的烛光下,床榻之上,隔着轻薄的纱帐,怜舟依稀望见了年轻家主慵懒翘起的二郎腿,双腿修长,隐隐绰绰的轮廓为这夜增添了诱人秀色。

    她撇开眼,稳住心神的同时声清了清喉咙,夏日时节,莫夏蝉吵嚷不休,她一向平静的心都有些燥了。

    少女侧过身子「非礼勿视」,轻柔的音色带着不可阻挡的决心流入昼景的耳,她道:“我怎么就不敢了?”

    带着点傲娇,不服气被人看轻了。

    昼景低声浅笑。

    心头的闷气顷刻消散,她动作潇洒地踢了身上凉薄舒适的被子,宽松的里裤被带着堪堪卷到膝盖,瘦白的腿晃呀晃,许是因腿太长了,很自然地探出纱帐。

    晚风灵活地沿着窗缝钻进来,呼吸声起。

    很长时间怜舟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直到确定那人睡熟,她慢腾腾翻转身子,借着极好的视力,被那一截线条流畅的腿吸引。

    真好看……

    她赞叹道……

    白鹤书院……

    大周最大最好底蕴最深的书院,少年人渴望的求学圣地。

    当昼景坐在床榻睡眼惺忪地“要送怜舟入白鹤书院”时,因为有机会求学、兴奋地早早醒来、正穿着里衣坐在梳妆台扮的少女惊得不知如何言语。

    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是……你是白鹤书院,我,我也可以去么?”

    “寻常人当然去不得。”昼景抬手了哈欠,秀秀气气,眼角浸出的水汽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柔美纤弱。睫毛轻眨,薄唇微张,有种单纯、迷人的妖冶。

    怜舟回眸望去,见她衣领歪斜,脖颈下映出片白皙嫩滑的肌肤,神色一怔。

    混着残存倦意的某人得意地冲她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旁人去不得是身份不够,你想去,书院的那些老顽固想拦都不敢拦。”

    “那么厉害吗?”醒过神来,少女扬眉笑开。

    其实她想问,白鹤书院竟然也有女学吗?可这样的疑惑,在对上某人绚烂的笑容后,似乎都不重要了。

    她相信便是。

    炎炎夏日,往常活力四射的学子们纷纷无精采,下课钟声响起,纷纷蔫头耷脑地趴在书桌,这样的天气,不睡着已经是对授课夫子的莫大敬重。

    此起彼伏的浅眠声中,一道浑厚的声响在学堂炸响,惹来一群世家子接连皱眉。

    “疯了不成!还不快闭嘴?”

    被斥责的那人接过书童递来的碗酸梅汤,汤水入喉,眼睛都明亮三分。

    面对同窗的怒瞪,他依旧吊儿郎当:“猜猜我方才隔窗看到谁了?你们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

    有人在身边咋咋呼呼,觉根本没法睡,周跃乃甲等世家嫡长子,众人不好明面上将他得罪,遂温声同他搭话。

    胃口吊得狠了,周跃不知从哪拿来一把折扇,竹扇徐徐展开,他煞有介事道:“我问你们,现如今排在九州第一美男榜的榜首是何人?”

    这话浔阳城六岁孩都知道。

    短暂的沉默,下一刻学堂炸开锅——

    “是昼家主!他来书院了?!”

    昼景破天荒来书院一趟,险些被堵在书院门口无法抽身。

    直等到世家主的车驾走远了,热情的学子们止不住扼腕叹息,这次又没有求得家主做书院的授课夫子,下次想将人逮到,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家主自创的那手「明妍体」,我心折已久……”

    “我更想向昼家主请教「云纤舞」,「云纤舞」跳得好,与世家女议婚都要顺利许多。”

    周跃「啪」地合上扇子:“我就不一样了,得见家主一面,中饭我能多吃两碗!”

    众人接连表达了一番叹惋,午课的第一堂课结束,学子们头凑头猜想家主来书院所为何事。

    院长室……

    冰鉴内冒着充足冷气,驱散得了眼前的燥?热,驱不了心头的苦恼。

    三十多年无人报名的女学,今日罕见的迎来第一位,老者颤颤巍巍的将薄薄的帖子放在诸位夫子面前:“这是昼家主为其夫人送来的,你等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能如何?

    诸人面面相觑,报名帖都亲手送了来,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他们有胆子拦着世家主夫人踏进书院一步?

    “只是……”

    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犹豫道:“女学多年来形同虚设,自开辟,从无世家女入院……”

    女院那边的书舍、学堂都年久失修了,住普通人都不方便,何况要昼夫人入内?

    “是了……”老者顶着一头银白霜发:“这就是诸位接下来要忙碌的了。”

    踏着一路蝉鸣高歌,昼景心情雀跃地回府。

    听到响动,怜舟提着裙角跑着来迎,站在庭院仰头羞怯地看着来人,眸子映着细碎柔光。

    昼景莞尔:“成了……”

    梦寐以求的事就这样轻而易举达成,少女脸颊红润,呼吸急促,猝然被盛大的喜悦击中,看着眼前人竟不知该如何言谢。

    “我……阿景,我……”

    “谢就不必了。”

    她身子前倾,指着光洁的额头道:“出汗了……”

    话音方落,少女踮起脚尖,捏着香帕虔诚细致地为她擦拭浮在玉白肌肤的细汗珠。

    两人挨得极近,呼吸可闻。

    下人识趣地默然退去。

    少女身上的浅淡香气甚是好闻,昼景放任着嗅觉,悠然生出一股满足感。

    身前的目光赤?露丝毫不懂得掩饰,怜舟忍着羞意后退半步,心跳如鼓:“好、好了。”

    昼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直把人看得耳根染上可人的红晕,方才罢休。

    她见好就收,全然不知怜舟心湖因她迭起多少波澜。

    “舟舟……”

    “嗯?”她歪着头,假装在看红花绿树。

    昼景忍笑忍得艰难,偏还要得了便宜卖弄乖巧,眼波横流,细腻如丝的媚?意哪怕怜舟未曾与之对视,也感受到了那份被美色引?诱的煎熬。

    “舟舟,我饿了。”

    煎熬了许久,等来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大实话,怜舟不上是羞是气,心道:吃吃吃,你就懂得吃!

    她懊恼扶额,胸前不可抑制地幅度起伏。

    昼景看得舍不得移开眼,暗道:姑娘哪来那么大

    气性?

    “我去做饭……”

    丢下一句话,如鲜花清纯美好的少女匆忙走开,余香残留,昼景深吸一口长气,笑了。

    她就知道,世间无论男女,就没有不好色的。她这般好颜色用来勾,引一只心思弯弯绕绕的梅花鹿,绰绰有余。

    昼景哼着曲,前往书房写信。

    两刻钟后……

    浔阳城有头有脸、家中有女的世家家主接连收到同一封信。

    半个时辰后。

    报名女院的帖子如雪花堆积院长桌案。

    愁惨了一众诸位饱学之士。

    而暗中谋划了此事的昼某人,彼时正殷勤地朝少女露出一排白牙,笑得委实明媚灿烂。

    “舟舟,来一起吃瓜。”

    怜舟接过她手上递来的寒瓜,心尖窜出一抹羞怯。

    她以为自己得很明白了,可这人……

    大抵是位高权重,生来得天独厚从未尝过被拒的滋味,所以才来一改常态缠着她罢。

    念及此,怜舟垂眸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饶是如此,她也感激昼景对她的好。

    这世上,她清晰的知道没有人会像阿景一样,将她的野望当做迟早会握在掌心的梦想。

    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待自己这般好了。

    她知道……

    她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阿景:爱她,就送她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