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须弥琉璃镜

A+A-

    道人怕得不够痛快,纵身出了寝宫,昼景化作一团焰火紧随其后。一黑一红,彼此映照,照出浓郁的色彩。

    一滴冷汗自太子殿下脑门落下,冷汗湿内衫,不敢想若昼景晚来一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好半晌念起吓晕过去的太子妃,半跪在那,摇晃她肩膀:“阿语,阿语醒醒!”

    今晚无星亦无月。云层深厚,乌云笼罩苍穹,风是冷的,倏尔落了瓢泼大雨。风雨大作……

    怜舟回到床榻身子蜷缩着,被衾裹着单薄的肩膀,一头青丝有了些许凌乱,她的指尖有点凉,手掌拢着,往手心吹了口气。

    叩门声忽然传来。她一怔,下意识喊出声:“阿景?是阿景吗?”

    门外的人一瞬沉默,声音隔着门传来:“怜舟,是我,阿景出去了吗?”

    “花姨?”惊讶妇人为何到此时还未歇下,怜舟掀开锦被,披了昼景换下来的寝衣,雪袜踩在木屐快步走过去。

    门「吱呀」一声开,外面天色暗沉,看不清妇人脸色,怜舟将人请进来。

    “花姨怎的这会来了?”

    “我不放心……”果然见不到昼景人,妇人摸着心口:“我这里跳得厉害,方才被噩梦惊醒。”

    话着,一道闪电从天幕劈下来,照亮了两人隐约发白的脸。

    内室中的人不约而同身子颤?栗,怜舟强行稳住心神:“阿景被梦惊醒,半个时辰前已经离开了。不知去了哪,不过以我推测,她应是和十五殿下背后那人交手了。”

    妇人抿了唇,与少女面面相觑。

    皇宫十里外,九邪道人一口血喷出,肆意大笑:“昼景,你屠我弟子满门之时可想过今日?今夜无星,你想向苍穹借力,也得苍穹答应才行!

    你一朝觉醒,迟迟不肯归位,此乃逆天而为!逆天之人,与我这邪肆之人有何区别?老天都不向着你,你拿什么跟我斗!”

    一道阴浊黑气气势如龙,昼景狠狠皱眉,耀眼的星火化作一柄利剑干脆利落地朝黑气斩去!

    大雨哗啦啦,肆虐的雨水沿着兽角屋檐冲刷而下。

    昼府,内室,妇人一阵心悸,莫是她,怜舟死死攥着手心,不安的情绪在隐秘处翻江倒海。她们都是昼景在世上敬之爱之的人,哪怕有血缘牵连,心与心的距离却最近。

    闭上眼,怜舟感受到一股阴沉邪恶的气息压抑而来,她不适地喉咙泛起一声干呕,心底蓦地涌上一个念头:可惜,今夜无星。

    妇人观她如此,再也按捺不住,果决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去一趟玄天观,除魔卫道是繁星等人的事。他们不出面,这事不过去。”

    “花姨,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乱葬岗,树上乌鸦聒噪,偶尔有鸟衔了肉块蹲在树上大快朵颐。腐朽污秽的气息弥漫方圆几十里,于九邪而言,这里是绝佳的战场。

    昼景眉心焰火明明灭灭,她冷了脸:“凡修至邪之道的人,都该死。”滚烫的血珠顺着手臂滑落,血水混着雨水蔓延过脚下三寸之地。

    阴气被灼烧,九邪道人面目扭曲:“别再挣扎了,长烨!降服于我,为我所用,我留你一命!”

    “痴心妄想!”

    剑光以出其不意的角度刺穿道人手骨,声势不断,生生削下一条胳膊。

    哀呼声起,九邪怒声嘶吼:“长、烨!”

    怜舟步子一顿。

    妇人紧张问道:“怎么了?”

    少女苍白的脸隐在风雨交加的暗夜,她摇摇头,只是感受到一股窒息的沉闷。

    “快点,马上就到玄天观了!”妇人驾马而行,怜舟头戴蓑笠,纵马跟上。

    天光大亮……

    直到第三日,消息无踪的九邪道人道袍破裂狼狈不堪地踏入襄王府,见到李十五一声「殿下」尚未喊出,一口污血喷作血线刺进百年柳树。

    顷刻间,生机盎然的

    柳树顿时枯朽。

    李茗衣不是第一次见识他的阴邪,却万万想过他会以这副尊荣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冷声道:“你去了何处?”

    九邪惨白一笑:“去给殿下找增强妖丹药效的引子。”

    “果然是你……”

    太子寝宫遭遇刺客,短短几日,皇宫快要闹翻天。

    “殿下猜猜,贫道还给殿下带来了什么?”

    李十五不是傻子,她笑了笑,扫了眼断去一臂的道人:“是景哥哥把你成这样的?”

    提到心上人,她倒是浅笑嫣然的模样。

    九邪道人忍着被烈火侵身之苦,额头砸下豆大的汗,一口血再次喷出,整个人的精气神迅速颓靡,哑声道:“这方须弥琉璃镜,献给殿下。”

    “须弥琉璃?”她接过镜子,顿觉一股阴沉之气往心口钻,当即冷呵:“你敢给本王耍手段?!”

    九邪心里迭声叫苦,暗道自己大意。

    他还指望李十五登基为帝推行他的邪肆道法,人间建立道统千年、品级上等的道观拥有万座,他的至邪道方能大成。

    怎么可能会在此时对她不利?

    李十五是他看重之人,撇开为她效忠之意,他心里还着收徒的算盘。是以被呵斥了,拼着重伤反噬的风险自指尖逼出一滴精血,黑色的血珠抹在镜面,李十五这才感受不到邪气侵蚀。

    “精血之中有贫道意念,殿下眼下算是此镜的半个主人。此镜名为须弥琉璃,须弥之内自有天地广袤,虽为琉璃,却藏世间至极至恶之凶气。

    哪怕是长烨星主,进了此镜也得承受蚀心之苦。

    殿下切莫心软,等个三天五天贫道「夺心散」炼成,介时,才是将他放出来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

    他一番筹谋甚好,李十五赞赏道:“道人好计谋。辛苦了,且去歇息罢。”

    九邪道人惨白着脸退去,行至炼丹房,喉咙呕出腐烂的血块。

    此战他元气大伤道行损了一半,虽占了天时地利将昼景逼入镜内,但昼景伤势显然轻于他。

    未归位的星主竟然有此等能耐,他心有余悸。

    然而想到斩秋城秋家一门二百八十三口人,想到他的爱徒秋华岳,他眼里升起滔天的不甘与愤怒:“好一个长烨星主!这次,务必教你折在这!”

    襄王府内,李十五捧着须弥琉璃镜爱不释手,念头一动,镜面显出人影,恰是盘腿坐君子如玉的那人。

    “景哥哥……”李十五笑得开怀,坐在闺房床榻,柔声道:“景哥哥你伤得重不重?你放心,等你出来了,我帮你教训九邪道人。”

    琉璃镜内,昼景充耳不闻。四围侵扰的邪恶凶气快要将她包裹成蚕蛹,黑沉沉。陡然一道火光刺破阴邪,却见她眉心焰火炽烈。

    李十五看着「他」,忍不住春?情涌动。须臾,心思一动,携带镜子去了浴池。

    “景哥哥,你看看我可好?”

    镜中人气质凛然高贵,周身晕满圣洁光辉,双目紧闭,眉心微微拢着,流露出惹人怜惜的痛楚。肤白貌美,唇边染了一丝干涸的血痕,下颌尖尖……

    玉貌花容,李十五心旌摇曳,喉咙起了干?燥,她吞?咽香津,轻声道:“景哥哥,你不看我,那我叫给你听,如何?”

    无人应答……

    那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更重。

    李十五不怕他恼,又怕把人气疯,沉吟一二,到底收敛两分,稍顷,浴池之内断断续续传来暧?昧缭绕的余音。

    一道艳丽的血痕从昼景唇边溢出,琉璃镜震动,李十五眉染春?色,索性放开了声音。她想,把人气疯了也好,总好过他凛然清冷,视自己于无物。

    玄天观……

    繁字辈的道人齐聚一堂,各个面色凝重。

    待繁星观主睁开眼,妇人急忙问道:“如何?”

    繁星摇头:“不知……”

    “不知?”妇人被气笑:“你们玄天观,可是天下第一道门!”

    浔阳府里传来的消息,阿景那夜始终未归,人既失踪,问到繁星这来,却得了一个「不知」?

    繁星面不改色:“圣君之行迹非我等可窥测。但,据我所料,应是处境堪忧。”

    不用他,怜舟心里已经有了推算。连着三日,她心口沉沉,她心里惦念的唯有一人,此刻心却如同被扔进泥潭深沼,窒息难忍。

    她蹙了眉,柔声道:“未知道长可愿搭救我家夫君?”

    “夫人言重。圣君身份尊贵,我等鞠躬尽瘁,舍身殉道也务必保圣君无恙。”繁星沉吟道:“繁木师妹、繁树师弟,驱邪除魔。尔等随我走一趟罢。”

    “是,师兄。”

    繁木看了眼面有忧愁的妇人,宽慰道:“圣君诞生于星河,圣君可负星河,星河却不会抛弃圣君。天有洪福。花袖,你莫担心。”

    花袖……

    妇人一怔,屈身行礼:“多谢繁木道长。”

    她称她「繁木道长」,女道仰头望天,默默无语。

    有的人就是这样,有缘相爱,无缘相守。但遇见,已经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了。

    怜舟看在眼里,缓缓垂眸,心里默念一人的名,念了不知百遍千遍。

    阿景……

    连着下了五天的雨,今日又是阴雨连绵。

    “十七殿下近日以来如何?”沈端一路在宫婢的带领下穿过一道道宫门。

    春末,尚未入夏,已历多事之秋。陛下崩殂,太子受惊,昼家主失踪,连番的大事搅得浔阳人心浮躁。

    暗害陛下的奸人还未寻到,世家、皇室多多依仗的人忽然人间蒸发。侍婢想着几日来殿下夜不能寐的忧思愁容,低声道:“殿下似是一夜长大。”

    一夜长大……

    沈端的心犹被刀尖刺痛,加快脚步进入十七殿下的寝殿,见到了消瘦不堪之人。

    “十七!”

    李十七回过头来,反应慢了不止一拍,她长发披散,未施粉黛,一身丧服,脸色竟比素衣还白。看到沈端,她眨眨眼,眼泪从眼眶淌下:“端端……”

    嗓音嘶哑……

    “端端!”

    又是一声喊。

    宫人垂首退下,门关好,沈端上前两步急切地将人搂入怀,摸着她一把瘦骨,心疼酸涩:“十七,我来了。”

    “端端……端端……”李十七一声声喊她。

    “我怕,我好怕……父皇去了,太子哥哥险遭刺客暗害,景哥哥去追贼人至今未归,端端,我好怕,我的天快塌下来了……”

    娇纵任性的李十七终于被多变的世事教会了「怕」,沈端搂着她:“我和你一起面对,十七,我不抛下你。”

    李十七这一生听过正经稳重的沈端几句讨人欢心的情话,可每次当她对这人爱极恨极之时,一个人坐在寝宫等天亮时,她在想,其实沈端是过情话的,她,我不抛下你。

    为了这句话,李十七爱了她一辈子,也恨了她一辈子。爱恨难抵消。

    此时她陷在沈端难得的温柔,哭得撕心裂肺,似乎要把多日以来所受的惊惶一股脑发泄出去,然后坚强的、勇敢的,像个有担当的大人一样,去面对未知的未来。

    抱着她,沈端轻柔地抚摸她脊背:“我在,十七。”

    这一夜,沈端歇在十七殿下寝宫。

    这一夜,怜舟带着玄天观的道人赶回浔阳。

    这一夜,李十五满怀期待地将昏迷不醒的昼景从琉璃镜放出。

    这一夜,注定漫长。

    九邪道人辛辛苦苦炼制的「九霄醉」和「夺心散」整齐放在襄王闺房。

    襄王殿下沐浴而出,白嫩的身子外面披了一层透明薄纱。她面容欣喜,裸着一对玉足来到榻沿,目光量一身锦衣姿容秀美的良人,咫尺之距,竟不敢去碰。

    “景哥哥……”

    她喃喃低语:“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子时了。你会陪我的,对不对?真好,有你陪我。”

    李茗衣卑微虔诚地跪在「他」身侧,指尖颤抖地描摹眼前天人般的容颜,不敢触碰,唯恐脏了他,又想完完全全得到他。

    “景哥哥,我给你生个孩子可好?”

    美色当前,她终于克制不住地呼吸紧促,心翼翼抬起昼景后脑,将「九霄醉」一点一点缓慢灌进他喉咙。

    看着细窄的玉瓶贴在苍白诱人的唇,看着瓶口倾洒出的酒水沾湿那截雪颈,慢慢滑落,沾湿他精致的衣领。

    心痒难耐……

    痴缠热烈的目光一寸寸欣赏昼景完美无瑕的面容。幼时的惊艳,少时的爱慕,以至今时的疯狂,她总算离他更近一步了。

    「九霄醉」药效极快,片刻,昼景睁开眼,妖冶的眸子席卷无双艳色,神色迷离,褪去了冰霜冷傲,冲身侧女子温柔浅笑:“舟舟……”

    李十五如鲠在喉,面色寒了一瞬,倏地笑道:“是,我是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