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书生看到字甘拜下风,拱手行礼问,“不知这位贵人师出哪位大家?”
祁凤霄叹了口气,“时日久远,已然不记得了。”
他应该感谢这么多年过去,连他自己都忘了曾经的隆庆是什么模样,温姝却始终记得。
书生躬身道,“先生可留一幅墨宝在此?”
祁凤霄摆手,“不值一提。”
书生似乎明悟,既是大家之徒,自然不好四处留下墨宝。
直到他二人离开的时候,书生还在行礼,“恭送先生。”
“这书生赤诚可亲,倒是像极当年的你。”
温姝笑,“他比我幸运。”
如果还能重新选择一回,他决然不会再入朝堂。
当年的温姝一心登临富贵,高中状元,却不知自己将要去的是怎样一个泥潭。起起伏伏二十余载,到最后两手空空,世人唾骂,也不知将来黄泉路上是否投个好胎。
祁凤霄不语。
皇权是横梗于京城的一个巨大怪物,靠近它的人无一逃过被吞噬的命运,温姝渺如微末,若非一心要复仇的执念支撑,早已被滔天巨浪掀翻在地,永世不得超生。
京城没有人爱他。
或许有人爱他,也只是爱那具鲜美的皮囊。
温家人一手毁了他,他也一手毁了温家人。
易欢陈司礼害他,终究因他而死。
祁凛州毁了他,他也毁了祁凛州。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恶人总归不能嚣张一世。
“温姝,陪我吃碗面吧。”
温姝跟着祁凤霄去了一处面馆,他们坐下来。
旧日隆庆去过南方一趟,回来时对当地面馆赞不绝口,今日来了此处,便又起了曾经的心。温姝能看的出来他在尽力找回当年的自己,可那斑驳的两鬓与沧桑的眉眼无一不彰显着岁月所带来的痕迹,曾经那闹市引来众人数度回首的纵马少年,到底一去不回了。
一碗面食之无味,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他的舌尖太过苦涩,所以世上所有味道皆苦涩。
温姝没有动过碗筷。
他看着祁凤霄竟觉得眼前的男人十分可怜。
可他自己难道便不可怜了吗?
世事艰难,众生皆苦。
他的心脏有些疼,他不知道怎么了。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当今陛下掉落碗里的一滴泪。
那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融化入鲜艳的浓汤里,或许尝起来连面都会沾染咸涩味道。
温姝站了起来,他听到外面有人吆喝,似有买卖糕点的声音。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想,遵循着本能往熙熙攘攘的人群去了,回到面馆的时候手中提着一袋甜糕。
长公主府中隆裕最喜欢吃甜糕,只是过往有珍馐玉盘,今日只有油纸包裹,唯有像极桂花的香气一如过往。
祁凤霄接过甜糕,第一次觉得温姝或许喜欢过隆裕。
不远处搭建起了戏台,“今日这是什么戏?”
温姝抬眼透窗望过去,“讲的是一个妙龄少女替枉死的兄长翻案未果被当权者逼死在大火中的故事,从京城传来的。”
“你是否觉得熟悉?”
“许多年前,我在长公主府中陪殿下停过这一出戏,当时殿下十分生气,戏班子后来再不曾在京城唱过这出。如今这出戏重新改编,得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正是应景。”
“的确应景了。”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晃动的红幕如烈火将戏子包裹。梆子声响,锣鼓声歇,掌声如雷涌动,案前的面已经凉透多时。
戏中人大仇得报,戏外人如释重负。
祁凤霄看着温姝的眉眼和发鬓,心中想,可惜温姝不知道,隆裕之所以喜吃甜糕,是因为有个人像极了甜糕。
于是他便开口问了,“今日的甜糕,你是为了隆裕买的吗?”
温姝叹息,“喜欢吃甜糕的人是祁凤霄。”
无论隆裕或者隆庆,是男人或者女人,他们都只有一个叫做祁凤霄的名字。
于是他恍然笑了。
他们坐在那里已经听了一整日的戏,面馆就要样,人群三三两两散开,店二开始赶客。
这是温姝最后一次陪他听戏了。
这一日祁凤霄后来回想,连温姝腰间衣带的颜色都无比清晰。他恨不得将这一日过成一辈子,可一辈子太长,一日又太短,临上马车的时候温姝立在下方送他,身后是明亮的月光与坠落的花叶。
眼看花瓣落满他的双肩,祁凤霄到底没有伸手替他拂去。
年轻的侍卫们看到陛下进了马车,声音有些干涩,“走吧。”
连侍卫们都忍不住回头看向那道月光下始终缄默伫立的影子,陛下却始终没有回头。他们知道就是这个人让陛下千里跋涉而来,如今又千里跋涉而去,没有人知道这个青年的名字,就像没有人敢称呼陛下的名讳。
马车走了许久,赶车的侍卫,“陛下,那位公子还在原地。”
陛下沉默良久,尝了一口从镇带回京城的甜糕。
他已尝不出世上的味道,只这甜糕齿颊留香。
温姝静静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一如当年他在长公主府中举着红伞凝望时候的模样。红伞已经破旧,故人已经远去,只他一人留在原地,看马蹄踏碎落花,天边浮云蔽月,海市蜃楼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