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 63 章 那是李建深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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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夏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热气,即便此时已然快到傍晚,仍旧经久不散。

    然而李建深却只觉得冷。

    好似这辈子从未有这么冷过。

    他有些漫无目的地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拿案上的简牍, 简牍失了准头, 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李建深伸手去拿,另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从他手中将简牍抽出, 随后放置在案桌上。

    外间是铁甲走过的声音,混和着刀剑冷冽的挥动声, 不断往这里传来。

    李建深听着,忽然站起身,一把抱过青葙就走。

    “来人,套车——!”

    夜幕已经降临,一直守候在营帐外的冯宜见状,连忙跑过来, 拦住李建深。

    “殿下——!天就要下雨了, 天黑路滑, 怕是不太平, 有什么事等明日再也成,您上回夜里出去, 就遇上了黑瞎子, 这回若是再出什么事, 奴婢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这地界的路本就崎岖难行, 再碰上下雨天,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话音刚落,李建深已经一脚将他踹开。

    李建深见周围无人行动,急火攻心, 将青葙推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

    “阿葙别怕,他们都是庸医,最是无用,我带你去找好大夫,别怕……”

    罢,便一甩马鞭,策马往外冲,士兵们想拦却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建深带着青葙出了大营。

    青葙坐在马上,因为长久地颠簸微微皱起眉头,歪头道:“我难受。”

    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般,李建深勒马停下,脸色发白,有些手足无措地低头去看青葙。

    他将手中马鞭扔掉,想要去触碰青葙的脸,却像是怕吓到她似的,收回手,问:

    “怎么了,哪里难受,出来,阿葙……”

    青葙感受到李建深拦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殿下。”她慢慢将手收紧,嘴唇苍白,回首,面上却是一片淡然:“你的手好凉。”

    这句话,轻快得像是夏日里的绵绵细雨,仿似方才被人断言病入膏肓的不是她一般。

    忽然,李建深将脑袋埋在青葙的颈间,青葙很快便察觉到脖颈里的一片湿润。

    那是李建深在哭。

    青葙抬手去摸李建深的头发。

    宫里的御医和随行的军医已经是天下顶好的医者,又是给她这个前太子妃断定病情,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再找别人来看也是一样的。

    青葙看着茫茫月色,轻声道:

    “人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殿下,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李建深沉默许久,久到青葙以为他睡着了,方才听他开口,声音像是隐藏在雾里。

    “你今日特意告诉我这个,是要我放弃你?”

    一口清气从青葙口中吐出,她理好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摆,轻声道:

    “我只是不想殿下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再纠葛下去,挺没意思的。”

    李建深将拳头握起,歪头看她,见她一副轻松的样子,心中更是难过。

    到底是做过多少次的心理预防,才能如此坦然的面对将要来临的死亡。

    李建深听不得她这样的话,道:

    “有没有意思,不是你了算,王青葙,你若想摆脱我,就好好活下去,否则,就算到了阴间,你也休想安安生生地去找你的阿兄。”

    青葙抬头,“殿下不是不介意阿兄么?”

    “我是不介意。”

    李建深收紧揽住她的那只手,垂头看着青葙,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

    “可是我介意你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王青葙,你方才那副神情,是要安然赴死么?!”

    这话似一把剑,直接将青葙一直以来的伪装挑破,露出里头的无助与恐惧来。

    她才不到二十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哪里会不惧怕死亡?

    多少个夜里,她无人可,无处可诉,只能抱着被子一点点数着时辰,害怕自己一旦睡过去,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每当瞧见屋子里落下朝阳的亮光,心里便在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青葙喉咙微微滑动,李建深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近在咫尺,叫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可是他们都,我没救了。”

    “你要把命交到他们手里么?”李建深道:“阿葙,求你,别放弃,天下之大,总有能治你的人,阎王爷想把你拉下去,你就偏不顺他的意。”

    “有我在,你别怕。”

    青葙看着李建深,心中当真被他唤起了一丝挣扎的欲望来。

    是啊,她凭什么要接受老天替她定好的命运,安安静静地等死,蝼蚁尚且有求生之志,难道她连蝼蚁都不如么?

    儿时,知道自己快要饿死,都要拼了最后一口气出去求得一线生机,如今怎得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

    她若是就这样认命,怕是到了地下,也要叫阿兄瞧不起。

    “好。”

    青葙看向李建深,道:

    “我听你的,不放弃,我的命,只有我自己能做主,旁人休想夺走,连老天爷都不成。”

    李建深将她抱在怀里.

    “好阿葙,我的阿葙啊……”

    ***

    因为天色已暗,又下起了雨,李建深将青葙带回了军营。

    夜间,青葙果然发作起来,连胃里的酸水都要吐了出来,李建深坐在榻边,亲自伺候她,一点不假手于人。

    青葙脸色苍白,捂着胃虚弱地对李建深笑起来,道:

    “我如今这幅样子,很难看吧?”

    李建深拿帕子擦她的嘴角,随后上榻,将她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道:

    “我们阿葙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

    青葙枕在他的臂弯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臂膀,抬头见李建深下巴上的胡渣仿佛又长了些,道:

    “殿下多久没睡了?”

    要是没有这场病,见青葙这样主动关心自己,李建深必定要欣喜若狂,可是如今看见青葙这幅模样,他只觉得心中酸涩。

    “是我的胡渣扎到你了?等你睡了,我马上就去刮。”

    青葙有些虚弱地蠕动下嘴唇,声音有些轻飘飘的。

    “殿下,我能好么?”

    李建深抬起臂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道:“会好的,别怕。”

    青葙点点头,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睛。

    ……

    冯宜来送毡毯,见李建深在外头雨里站着,连忙‘哎呦’一声,跑过来替他伞。

    这回,他不敢再用规矩劝,只能声道:

    “殿下,您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您若是倒下了,娘子她可怎么办?”

    听见这话,李建深方才有了些许反应,闭上眼,下颚绷紧,从方才起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悔恨终于爆发。

    “冯宜,是我害了她。”

    冯宜觉得李建深有些魔怔了,连忙道:“娘子的病与殿下有什么关系?军医都了,是娘子儿时落下病根,日积月累,这才——”

    “她当日在宫里是病过的,有几回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的御医,可是我却一点都不上心,我但凡多问几句,多关心她一些,都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是我害了她。”

    李建深浑身湿透,指着自己的心口,满眼通红。

    他方才劝青葙,得正义凌然,可是他心里其实害怕极了,若当真像他们的那样,青葙已然药石无医,他又该如何?

    无助和恐惧充斥着他的心房,不断地折磨着他,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冯宜再想劝,可又不知道该些什么,只得叹了一口气,道:

    “好歹如今娘子肯亲近您了……”

    “我宁愿她一辈子不理我,也不要她这样受苦。”

    李建深垂眸,看向冯宜手中的毡毯,想要去拿又怕弄湿了它:

    “她睡得浅,进去的时候声些。”

    “是。”

    冯宜要将伞留给李建深,被他拒绝,冯宜只好行了一礼,进了营帐。

    等他出来的时候,瞧见李建深已经不在,询问一番,方才知道李建深怕沾了寒气给青葙,到另一个营帐去沐浴了。

    他进去伺候李建深,却猛然瞧见他后背青了好大一块,不禁一惊。

    今日太子受这样重的伤却一声不吭,可见一颗心当真全数扑在了王娘子身上。

    他要唤军医来,李建深只道不用,飞快套上衣裳,将头发擦干,便一刻不曾耽搁地去见青葙。

    见她睡得不踏实,一边替她揉着胃,一边轻声哄她。

    到了清,昨夜出去的谭琦回来,李建深示意他不要话,将被青葙压麻了的手慢慢抽出来,起身出去。

    “怎么样?”

    “回殿下,告示已经张贴出去,只是那鬼医已经隐姓埋名数十年,一时半刻,怕是不好找。”

    李建深握起拳头,“不计任何代价,尽快找到他,同时动用官府,张贴其他寻医告示,若能有治娘子者,赏金百两。”

    谭琦道:“是,殿下放心。”

    “放开我!阿姐!”

    远处,有吵闹声传来,李建深微微皱眉。

    谭琦知道他是怪罪士兵们一大早搅了王娘子的清净,便行了一礼,出去查看,回来后道:

    “殿下,是王娘子的兄弟。”

    既然是檀风来,李建深自是要出去见他,檀风被几个士兵拉着,嘴角带了一丝血,那几个拉他的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全是鼻青脸肿。

    檀风见李建深出来,便咬牙道:

    “我阿姐呢?”

    众士兵见他对太子这样不客气,不免有些愤愤,可李建深却全然不在意的模样,道:

    “跟我过来。”

    檀风挣开禁锢他的士兵,跟着李建深往营里去,丝毫不带惧色。

    李建深只掀起营帐给他看了一眼,便放下,道:“你阿姐生病了,你知道么?”

    檀风一愣,问:“什么意思?”

    冯宜上前将情况给檀风将情况讲明,檀风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青葙回家这些时日,从来没有给他和父亲过这件事。

    他回想起青葙越发消瘦的脸庞,不禁脸色煞白。

    阿姐在这里,李建深没有必要骗他。

    檀风猛地掀帘子,就要进去,李建深抬手一拉,将他拉远,直到确认青葙听不见,方才道:“你要做什么?”

    檀风扬着头,道:“自然是带阿姐去找大夫。”

    “寻常的大夫救不了她。”

    “不用你管。”

    “檀风。”李建深冷冷道:“我不许任何人拿阿葙的命同我赌气。”

    檀风一愣,他看出来,李建深确实是想要治好青葙,便不由自主放软了语气,道:

    “离这里不远,有座庙,里头有个古怪的老头,医术高明。”

    李建深并没有抱希望,但仍旧愿意去试一试,“我派人去找他。”

    “他性情古怪,每次给人治病,都是有条件的。”

    李建深问:“什么条件?”

    “求医者需从山下一步一叩首,直到寺门前,再跪够五个时辰,除了这些,可能还要凭他心情,献上身上的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可能是身上的一个香囊,也可能是一根手指头。”

    冯宜奇道,“这人的脾性怎么跟那传中的鬼医这样相似?”

    李建深眉头猛地一跳。

    或许,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好。”李建深不带丝毫犹豫,“我去。”

    众人大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