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众人目光转到他身上,沈兆麟走到校场中间,俯身将把石砖磕出两条缝隙的拳环从地里拔了出来,又折返回去,众目睽睽之下,把它们递还给孟洋,道:“方才一场比试,孟兄身手非凡,兆麟大开眼界,只是我向来不喜短兵,恐怕不能适应。”
他转向姜氏,语气恳挚:“兆麟希望能和故人一起修习,愿舅母成全。”
...
晚膳过后,沈元歌和沈兆麟一同回各自的住处,两人并肩而行,残月如钩,秋风吹的路旁灌木沙沙作响,兆麟道:“姐姐好像一开始就不喜欢杨武师他们。”
沈元歌颔首:“事实不也证明,他们的确不招人喜欢么?”
沈兆麟想起杨振带着孟洋离开时瞥向他们三人狭怨的眼神,有些不悦:“幸好萧廿哥来了,不然岂非要日日相见。”
沈元歌转头看他,微微笑了:“兆麟很喜欢他?”
沈兆麟眼中现出亮色,点头道:“他身手厉害,人也干净利落,有他陪我习武,以后我肯定能保护姐姐。”
沈元歌颔首表示赞同,却添上一句:“嘱咐他以后别那么冲,这里的人不是好相与的,免得得罪了人,种下祸端。”
两人着,眼见离沈元歌所住的筠青馆越来越近,沈兆麟道:“时间还早,我想去姐姐的地方坐坐。”
沈元歌早看出兆麟自来到府中之后便怀有心事,只是这情绪内敛沉重,与失怙的悲伤不同,且今日尤甚,知他有话要,才要应声,却听身后有个声音道:“兆麟弟,元妹妹。”
两人转身,看见甄闵成正从路上过来,朝他们招了招手。
不多时,他已走到近前,笑道:“二弟去北院婶母处了,你们走的倒快,好容易才赶上。”
沈元歌道:“看舅父对表哥有话,我们不好多留,正好我和弟弟也有些事想谈,便先回来了,表哥不介意便好。”
甄闵成一愣,他原本还想和沈元歌多几句话,亲近亲近,见她这样,倒不好开口了,只能连连摆手:“怎会怎会,那你们好聊,我先回了。”他着,拍拍沈兆麟的肩,带着贴身厮往前头的川桐院去了。
被他的手搭在身上的一瞬,沈兆麟神色微顿,见人走远,伸手掸了下衣袖,和沈元歌一同进了房中。
沈元歌吩咐春菱去外面看着,给他倒了盏温水,道:“你这几天都在想什么?心思这样沉。”
回应她的是片刻的静默,沈兆麟手指扣在杯盏上,半晌方道:“姐姐,若是我,我来京城前便见过二舅母和大表哥,你可相信?”
沈元歌一愣:“嗯?”
沈兆麟沈兆麟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映着烛火,微微晃动:“启程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和姐姐被外婆差人接进了国公府,府里也有舅母和表哥,可也只认得他们二人,其他人都记不清楚,就连姐姐和外婆,也只是脑子里知道有你们,却没见过。”
沈元歌心头突地一跳,身子蓦然往前一倾,两手扣住桌面:“还有呢?”
“还梦到姐姐入宫为妃,那之后国公府的境遇便好了起来,五六年后姐姐又有擢升,表哥也官拜三品,与我一同在朝为官,”他到这里,并未见半分喜意,眸色反倒乌沉更深,“朝中党派纷争,上宠亲宦,对甄氏一族却多有重用,可我与表哥政见并不相和,还常有分歧,因为兄弟手足的缘故,相处也算宽厚,只是平日政事上往来不多。”
沈元歌听他着,心脏越发跳的厉害,好像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攫住了呼吸——兆麟当下所,与她入宫后知晓的朝中形势不差毫厘。
他竟然也知道前世的事!
不过听他言语,他梦见或想起来的并非全部,好像只对入朝后和甄闵成做同僚的事情知之甚详。
世人各有所求,谈不上高尚卑末,不过沈元歌却清楚,甄家子弟眼中尽是功利仕途,而非真正关心国事,同兆麟政见不合是必然的事,可看兆麟神情,事情绝不是到不合为止。
她暗暗收紧了手指:“你继续。”
“姐姐擢升过后,皇帝恩准回府省亲,国公府更加炙手可热,族中子弟也各相提拔,表哥对我的态度却变得忽冷忽热,但后来又转而十分亲厚,让人捉摸不定,只是我考虑着朝堂上虽各自为政,回到府中一家和睦才是根本,便未曾多想,兄弟拳拳之情倒也熨帖,直到那日,表哥和两个族中子弟邀我赴宴。”
“你虽有所怀疑,但还是去了。”沈元歌突然开口,沉沉接了这么一句。
“对,盛情难却。”沈兆麟闭了闭目,梦中那场宴会的场景,润白的玉石桌案,殷红的血,至今他记得犹然十分清楚。
“赴宴官员十分庞杂,只是除了表哥,我看不清任何人的模样,连衣角都跟罩了一层雾似的模糊不清,只隐约知道座上有大宦,有老官,有新士,其中几个同龄的男子与我还是好友,我和表哥便同他们坐在了一块…”
“等等,”沈元歌面色一变,断他的话,“你那些人,是你的友人?”
沈兆麟不知她何出此言,但还是点了点头:“梦里,是这样。”
沈元歌脑子嗡地一声,蒙蒙作响,没听清兆麟接下去的几句,可纵然听不分明,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些男子如同失心疯一般,宴上乱了起来,我曾见一本古籍上记载,西域有产秘药,人畜食之如狂,不见鲜血誓不罢休,他们的样子,分明就是中药之状,竟抄起案上切水果的短刀胡乱挥刺,我一个人应付不迭,身上受伤,混乱中被人用刀子扎进了左肋。”
他收着下颔,双眉紧紧蹙起,低低道:“给我最后一刀的那只手,连同云纹衣袖,我看的十分清楚。”
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沈兆麟停住,抬起眼来,才发现沈元歌脸色已经惨白,唬了一跳,忙唤道:“姐姐……姐姐?”
见她没有反应,沈兆麟不免有些慌乱,起身去摇她的肩膀,沈元歌这才遽然回神,额上已然布满冷汗。
“姐姐别怕,只是个梦而已!”他见沈元歌变成这副模样,不禁后悔自责起来,“我不该告诉姐姐的,姐姐就当我胡罢了,当不得真!”
他虽嘴上这样,可心思还是沉重。
来前他也开解自己,这个看起来像预见未来的怪梦只是那几日悲思过度的缘故,可入京见到姜氏之后,才发现此人和梦中的那个姜氏样貌一模一样,今天见到的甄闵成也是如此。
巧合到这种地步,尽管不能认定那是真的,到底让人心生芥蒂。
沈元歌身体微微着寒战,半晌,将一只臂搭在桌上,倚靠在了上面。
她并不是害怕,从踏上入京之路的头一天开始,她便做好了无论如何都得改变命运的准备,只是当真相真的和自己前世所怀疑的不谋而合时,她觉得无比齿冷。
当真是甄家人害死了兆麟。
她当时查探到,宴上共有三党,宦官黄尤,与国公府来往亲近的一干老官,还有新晋之士。当时皇帝已有亲任宦官之态,黄尤揽获不少权力,逐渐坐大,朝堂新士又年轻气盛,多英锐之势,而颇得兆麟赏识,这两股势力平时互不相让,若黄尤使阴招借摆宴之机给那些年轻人下药,趁乱除去兆麟,倒也得过去。
事后她得到的消息,也的确是黄尤做东相邀才至惨案,可按兆麟所,分明是受甄闵成邀请才前往宴席的。
兆麟死后沈元歌悲痛欲绝,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很快水落石出,才起势的亲宦们被为阉党,黄尤处死,新士也被安上妒能害贤之名,遭到重创,一蹶不振,细细想来,渔翁得利者又是谁?
甄家精心布置了一个鸿门宴除去阻碍,而彼时她还在殚精竭虑地遂着他们的愿望为其开路。
沈元歌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指,素来温柔的眼中竟迸出一抹锋锐恨意。
沈兆麟担忧的声音响在耳边:“姐姐,你还好吧?”
沈元歌闭目,长长舒出一口气,压下森森齿战,握住他的手:“兆麟,我们总会离开这里,有独立过活的那一天的。你方才的事情,不管是不是真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这之前,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不算把自己知晓一切的事情告诉兆麟,即便他想起了前世在官场一鳞半爪的往事,心性上却还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他只需要好好长大,该做的事她来做便好。
沈兆麟郑重应了,却还不放心,再三问过她没事之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烛火幽幽,沈元歌任它的倒影在眸中摇晃了很久,才拔下银簪把烛芯挑亮,起身走到书架前,拿出笔墨纸簿,将今天她和兆麟的衣食花销记在了账上。
...
明明已是深秋,沈兆麟却感觉十分燥热,不安地扯了扯自己严丝合缝的领口,突然感觉耳边似有嗡嗡声细细响在耳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朝露出袖口的手腕上拍了过去,啪的一声响。
响声将混沌破,他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掌心有血,刚刚拍死的竟是一只花蚊子。
沈兆麟愣住,抬起头,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和面前道路上同样模糊的来往下人的身影。
手腕上已经红了一片,仍然无知无觉,沈兆麟想起,才到辰时,他应当刚刚下朝回来。
“兆麟,”甄闵成带着两个人,突然从后面冒出来,笑道:“走那么快,我在后头唤你也不应,想什么呢?”
沈兆麟一怔,道:“抱歉,从朝上回来就没注意别的,只考虑工部选址扩建行宫的事了,表哥莫怪。”
甄闵成挑眉,拍拍他的肩:“你脑子里就只会装这些,案牍劳形,成日考虑还不傻了?”
沈兆麟眉心微蹙:“我是觉得这新宫建的没道理…”“行了,越想越钻牛角尖,”甄闵成断他,热情道,“漱玉上的芙蕖开满湖了,走走,咱们一起去湖心水榭吃酒吧,放松放松心情。”
沈兆麟看向甄闵成和他身后的两个族兄:“现在?”
甄闵成道:“当然,今天天朗气清,是个好时候。”
族兄们顶着两张一片模糊而热情洋溢的脸,也纷纷附和:“湖心水榭这地抢手着呢,好不容易才盘下来的,而且平日里和表弟交好的程凉他们也去,我们一起联络联络感情,表弟就不要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