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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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听到中官念的什么端赖柔嘉、臻昭淑慧的好词,耐着性子等他念完,却没有接旨,跪伏在地上道:“民女愧不敢当。”

    她这话时,脸上没有血色,不像是假意客套。

    中官原本笑容满面的神情僵了一下,道:“您是陛下亲笔御封的南康郡主,陛下您当的起,您就必然当得起,郡主快快领旨谢恩吧。”

    沈元歌垂着手不动,眉心缓缓拧到了一起。

    她本来已经决心不再理会这件事的真假,把它抛在脑后了,为什么非要一道旨意让她再想起来?

    沈元歌眼中现出执拗而排斥的神色,俯身下拜,又重复了一遍:“民女无才无德,不敢当郡主之名,辱没皇家玉牒,还望中官代为相传,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中官再圆滑,这会儿笑容也摆不起来了,苦着脸道:“郡主这不是让奴为难么?您看陛下还让奴带来了好些赏赐,这要再收回去,万一触怒了龙颜,我们谁都开罪不起啊。”

    他话中意味很明显,沈元歌若再推脱,就是不识抬举了。

    沈元歌仍伏在地上,身形好像凝固住了。

    中官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萧廿和陈昂,低声道:“这大好的事,怎么沈姑娘还不愿意了呢?两位将军帮奴劝劝?”

    萧廿看的揪心,道:“元歌不愿,我们也无法左右她的心思,这件事…公公且先回京,待我们回了京城,再入宫向陛下请罪。”

    中官错愕半晌:“这可是…”他本想抗旨,又忍住了,摇摇头轻叹一声,带着人出了门。

    房中沉静下来,萧廿上前扶住她:“元歌。”

    沈元歌脸色有点发白,握着他的手站起身,轻念道:“萧廿,我讨厌皇城。”

    萧廿环住她,拍了拍她的背:“不喜欢就丢掉,没事,等时机到了,我就辞官挂印,我们一起回江东去。”

    沈元歌点点头。

    萧廿垂目,看到她怠倦垂阖的眼帘,眉峰蹙了起来,这事俨然已经成了元歌的心魔,不能再这么含含糊糊的下去了,她必须知道一个她想要听到的真相。

    回京之后,得去私下见一见甄母。

    萧廿正在想着,房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了,一个斥候连跌带撞地闯进来,气喘吁吁道:“将军,北关烽火告急!”

    ...

    突厥发兵突袭,萧廿和陈昂匆匆赶回了关内,一连几天都没了消息。

    沈元歌顿时没心思再去管什么郡主不郡主的事了,耐下性子等着,半个月之后,张扬顶着一身风雪出现在了驿馆。

    北疆的寒冬来就来,一开房门,寒风便夹杂着冰雪裹了进来,沈元歌被吹的咳嗽两声,将张扬让进屋内,问他道:“战事如何了?”

    “妹子别担心,这里的都尉,突厥和北疆常年停停的,这次不过是边城里闯进来几个喽啰而已,三哥很快就料理完了,他让你安心等他几天,等这场仗完,咱们就能回京去了。”

    张扬的轻松无比,但前后两句话联系起来,沈元歌还是听出了里头隐藏的东西。

    萧廿这次本是来整顿边境戍兵的,何以进来几个喽啰,料理完就能回去了?

    只有一个解释,突厥这次发兵,是为了来刺探边关军情,若是能顺势震慑住他们,边关自然能安生一段时间,所以此战没有退路,只能大胜。

    沈元歌心里突然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躁动叫嚣,她拿过挂在木施上的大氅,披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张杨一怔,慌忙跟上:“妹子,你这是要去哪?”

    外头寒风凛冽,雪已经没过脚踝,沈元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道:“城台。”

    张杨不知她怎么忽然这样急,只能叫下人赶紧过来给她掌伞。

    沈元歌顶着风往城门赶,油纸伞根本不起作用,雪花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挂在她领口耸动的风毛和眼睫上,待到城台前,她两侧的大氅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霜,沈元歌没管这个,扶着石拦登上了高墙。

    城台数十丈,关外苍茫景象尽收眼底,漫山遍野的银装起伏,登上城墙的一点殷红愈加显得凄美分明,沈元歌微微眯着眼,拢了拢肩上氅衣,抬头望向天上。

    张扬站在旁边,察觉出她神色不对,道:“妹子,到底怎么了?”

    鹅毛雪四处乱飘,即便站在高处,还是看不分明。

    沈元歌娥眉蹙起,如果裴胤没有下台,现在应当是熙承二十二年,这年冬天北疆发生了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那时她才从江南随君巡游回来,精力全都放在后宫里,没注意过这么远的地方。

    一两片雪花挂在沈元歌长而卷的睫毛尖上,久久不化,她仍保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从侧面看去,像是个冰雪精雕细琢的美人。

    张杨心神不定地错开眼去,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支长筒琉璃镜递给她:“这个用的到么?”

    沈元歌一怔,赶紧接过来,对着它望了望北边天际,叹了口气,作用不大。

    她紧紧扶住阑干,垂首冥思,良久才灵台归位似的抬起头:“对了,你回去时告诉萧廿和舅舅,让他们这几日不要去乌氏城。”

    张杨愣住:“为何?”

    沈元歌道:“北边乌云堆积,雪势越来越猛,乌氏城关山口过几日怕有推山雪,若有兵马停驻,一定会出事。”

    那年冬乌氏谷隘山雪塌方,埋了半个镇,边官控制不住事态,闹了灾荒,上报朝廷,她无意间听到过这件事,才在记忆里留了浅浅的一笔。

    她凝重道:“乌氏城北现在可还有住民?赶紧派人告知当地县丞,尽快撤离,免得被天灾所累。”

    张杨脸色忽的白了,受了什么重击似的,半晌才张了张口:“城北乡民几日前便撤离了,因为突厥偷袭的地方就在乌氏。”

    沈元歌身形一晃。

    张杨飞快地道:“元歌你别急,我这就赶去报信,让三哥他们尽快撤离。”他转身便往城台下奔,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来不及了。”

    沈元歌道:“北边雪势大得很,骑马赶到乌氏至少四五天,今天已经是月底,你赶来的这几日,那里甚至可能已经被雪困住了。”

    信鸽速度要快很多,但是这种风雪天,鸽子不能往北飞。

    张杨一怔,被这句话砸的没了主意:“那怎么办?三哥和大爷他们…”“你让我想想,”沈元歌止住他的话,瞳色不断闪动,“让我想想。”

    关中没几个可用的人,她手里的信鸽除了能联系萧廿之外,还有哪里…

    片刻后,沈元歌道:“我写一封信,你带着鸽子往东走,到雪的地方把它放到京城去。”

    ...

    张杨走的第四天夜里,风雪便灌满了整个乌氏城关。

    黑暗的营道里不时有火把略过,光影杂乱,萧廿站在营前,铠甲上落的雪已经结成了一层冰,他接过斥候递过来的战报,臂弯处的冰块混着雪粒簌簌往下落,没进地面里。

    战报上寥寥几字写的很清楚,敌军已经乱了方寸,只差临门一脚,他们就能落到提前布好的石阵里去。

    只是雪势太大了,贸然过去不太安全。

    萧廿双眸眯起,看了眼远处被饕风虐雪笼罩住的山峦,察觉到了什么,心绪往下一沉,面上却未曾显露,唤道:“舅舅!”

    陈昂在旗杆下应声转头:“阿崇?”

    萧廿将信笺递给他:“那边上套了,我领兵过去,您先率军出山,到城关内等我,”他吩咐一旁副官,“调二十个骑兵过来,跟我走。”

    火光下陈昂面色微沉:“你就带这几个人,为何要主军先行出山?我同你一起去。”

    萧廿接过副官递来的缰绳,跃上马背,道:“舅舅且先回城关,我很快就回来了。”

    陈昂厉声呵斥:“不行,雪太大了,要么我同你一起,要么你随我一起出山,孤军直入你是不要命了吗?”

    响箭的声音划开远处夜幕,萧廿回首看了一眼,时辰很紧,若慢一些,突厥人可能就绕出去了,在拖下去就是年关,这是唯一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他勒缰调转马头,道:“主军还得靠舅舅守着,您就听我一次。”

    陈昂心中不安越发浓重,这是在战火中摸爬滚半辈子的人才有的直觉,他往前追了几步,吼道:“你子别给我意气用事,回来!”

    萧廿回首,双眸在明灭篝火中黑的发亮:“这不是意气用事,您知道的,此战若大胜,边关稳三年,即便和老天作对,我也得搏他一搏!”

    他重重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扬蹄驰远,激起一片雪浪,转眼便消失在了夜里。

    陈昂将手中马鞭往旗杆上一摔:“这愣子。”

    嘴上虽这么,心底却升腾上来一种微妙的感觉,陈昂知道萧廿并不是一时冲动,也不再是为了上一辈强行加诸到他身上的遗憾和执念,而是真的想保住大昭的边关和乡民。

    他身体里到底流着两门铁将的热血。

    一旁副将上前道:“将军,我们要追上去么?”

    陈昂吐出胸臆间卡着的一口气:“不,即刻整队,我们先行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