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个鼎
少年注意到她直坐在榻上,腰板挺得笔直,里抱着被褥,一颗脑袋埋在被褥里,久久没有把脸移出来。
他真怕她将自己捂死,连忙站起身子,用掌托住她腋下,将她从被褥中抱了起来“鼎鼎,你在干什么?”
宋鼎鼎回过神来,神色晦暗道“你被子上,这是什么味道?”
少年愣了一下,将她放回到榻上,扯起锦被一角,放在鼻间轻嗅两下“雪松木。”
他放下锦被,看着褥子下木榻道“这是雪松木制成床榻,府中用大多是雪松木,可能是被褥染上了雪松木气味。”
雪松木是一种树木,天然散发香味,气味清冽,类似于香味清泠木檀香,却比檀香要淡上几分。
宋鼎鼎闻言,掀开被褥,凑近床榻闻了闻。
果不其然,这不上来淡淡香气,便是雪松木制成床榻散发出来清香。
既然雪松木只是一种木材,而不是熏香之类香料,那大概就是她想多了。
没准裴名装衣服衣柜,也是雪松木制成,放时间长了,难免会沾染上这种味道。
少年看不透眼前女娃娃,明明看起来连十岁都不到,却藏着很多心事模样。
她时而胆子很,连沐浴更衣、镜子摔碎都会被惊得瑟缩起来,睡个觉更是怕黑,非要他留在身边陪同。
她时而幼稚可爱,看见下雪都激动到无以复加,追着他打雪仗,堆雪人,扎进雪地里学着蝴蝶挥舞翅膀。
可她身上,又有一种无法言喻沉稳,冷静和谨慎,就像是他极少露面父亲一般。
他没接触过其他人,所以也不清楚是不是所有孩子八、九岁年龄都这样。
不过,不管宋鼎鼎性格怎么样,他都很喜欢跟她在一起相处这些时光。
少年遮上三颗夜明珠,只留下一颗夜明珠,隐隐在夜中散发出淡淡光晕“睡觉吧。”
宋鼎鼎侧卧在榻上,嗅着萦绕在鼻息间雪松木淡淡清香,听到他掀开被角,轻轻躺进铺在地面上锦褥中。
人一静下来,反而容易胡思乱想。
她睁开眼,闭上眼,怎么都睡不着觉,夜明珠散发出琉光盈动在床顶上,像是月亮映射进湖底一束光,柔和动人。
她看着光流淌方向,听见床榻下,传来平稳舒缓呼吸声。
宋鼎鼎心翼翼地朝着床榻边移动,她趴在床榻边,看着光影笼罩他面容。
少年长得俊美,柔光流淌在银发上,透出丝绸般凉泽,像是一块无瑕温润美玉。
她看着,看着,鬼使神差伸出去,试图用白胖,轻轻触碰他侧脸。
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臂长,不但没摸到他脸,还‘哐当’一声从床榻边缘掉了下去。
好在他铺被褥厚实,摔倒是也没摔疼,就是掉下来动静太大,吵醒了刚刚睡着少年。
“鼎鼎,你怎么下来了?”
宋鼎鼎老脸一红,连忙翻了个滚,将后背对着他,闭紧了眼睛,装作熟睡模样,低喃着“你怎么骑马,撞到人了知不知道”
罢,她还咂了咂嘴,像是在做梦似,做足了一整套戏。
少年听见她在梦中呓语,轻笑一声,想要将她抱起来放回榻上,又怕吵醒了她美梦。
若是他现在回到榻上睡,翌日她醒来再以为是他将她换到了地铺上,难免会惹得她误会。
犹豫片刻,他将自己被褥给了她,掖好被角后,重新躺回了原位。
宋鼎鼎见他没了动静,便缓缓睁开眼。
这地铺铺在床榻上,她转过身,视线便正好对着漆黑黑一片床底下。
虽然床底下什么都没有,但看了不少恐怖片宋鼎鼎,还是感觉到有些害怕,她迟疑片刻,终究是没忍住转过了身子。
面对着少年脸,她心底依旧不怎么踏实,一闭上眼,总觉得身后空荡荡地,仿佛随时都会伸出一只来,将她拖进床底下。
宋鼎鼎将重新阖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透过缝隙看向少年,他和衣而眠,但难免还是穿得单薄,原本身上搭着被褥,还被他盖在了她身上。
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过意不去,抿着唇,装作在做梦一般,带着被子朝着他滚了过去。
在感觉到身旁多了一丝温暖后,少年微阖着眼眸,轻轻睁开。
他看着眼前女孩恬静睡颜,自觉地向后移了几寸,整个身体都移出了地铺,挨在冰凉地板上。
宋鼎鼎快要气死了。
他们两个现在都是孩子,还没到男女有别年龄,不过是凑合在一个地铺上睡一晚上而已,她倒是不知道,少年时无臧道君竟是这般纯情。
那日在清平山庄浴场中,从她嘴里夺荔枝时,也不见他有半分羞涩。
她再难忍下去,索性便将臂伸到了被子外,嘟囔似道了一句“大哥哥,我好害怕”
少年听见她低喃,看着她伸到被子外,迟疑着,犹豫着,不知思量了多久,他心翼翼地伸出,轻轻握住了她冰凉掌心。
他想,她一定是睡觉时做了噩梦,又想起了傍晚时,他母亲失态撞碎镜子那一幕。
他往回挪了挪,用另一只将被角给她掖好,而后安静躺在她身侧,握住她掌心微拢。
宋鼎鼎总算不害怕了。
她心满意足阖上眼,听着炭盆里燃着银丝炭,寂静寝室中,偶尔传来噼里啪啦细微声响。
不多时,便又添了两道悠长沉稳呼吸声。
宋鼎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她只知道醒过来时候,少年已经不在了。
而她呈大字状张开臂,嘴角淌着亮晶晶口水,身后被褥上也湿漉漉。
她还以为自己腰后伤口崩裂了,坐起来摸了摸后腰,突然惊醒了过来。
幻境里记忆,犹如潮涌般涌入脑海,她面色微僵,缓缓朝着被褥上看去。
尿床了!她竟然尿床了!
宋鼎鼎快要哭了,这个身体看起来怎么也快要十岁了。
怎么十岁孩子,还会尿床吗!
是她昨晚上茶水喝多了?
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啊!
还是这个身体有遗尿症?
宋鼎鼎有些崩溃,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连忙窜了起来,抱起湿透被褥,躲进了他衣柜里。
“咦,人呢?”
她听见翠竹声音,脚步声逐渐逼近,又渐渐远去,哭丧着脸,从衣柜里钻了出来。
估计少年是给她找镜子去了,不管她能不能通过镜子离开,首先要将这尿床证据销毁掉。
要不然,万一她通过镜子回不去,岂不是要在少年无臧道君面前,体验一把当场社死感觉?
宋鼎鼎倒腾着两条短腿,拖着厚重褥子,跑着走出了寝室。
洗是不能洗了,洗完晾起来,肯定会被他看见,届时他问起来,她也不好解释。
还不如一劳永逸,将褥子直接销毁掉。
这般想着,她便带着褥子出了院落,心避着翠竹和哑奴,东躲西藏,成功离开了他院落。
昨晚大雪纷飞一整夜,清晨时,哑奴已经清扫过大部分积雪,不过走起路来,还是难免脚滑。
少年家很大,府邸几乎占了半个海岛。
昨日是少年将她背回了府邸中,宋鼎鼎完全不认路,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
不知绕了几圈,她停在一处半敞着院门院落前,感觉胃里空荡荡,若是再这样走下去,不等她销完赃走回去,便要低血糖晕过去了。
宋鼎鼎放弃将褥子扔进海水里想法,停在远处,拿着褥子放在雪地里涮了涮。
直到将锦褥上泛着淡淡黄色痕迹用雪水浸透,她才绕到一处狗洞外,把锦褥团成一团,堵进了狗洞里。
等做好这一切,她便准备沿着自己来时脚印,抓紧时间赶回少年院子里。
宋鼎鼎站起身,拍了拍上雪,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狗洞另一侧,那院落里隐约传来近乎冷漠冰寒男声。
“你是,那杂种带回来一个女孩?”
“我昨日问她什么,那女娃娃都不,我还以为她是个哑巴,但翠竹却她会话。”
宋鼎鼎离开脚步一顿,愣在了原地。
杂种?女孩?
后一句话,明显是少年母亲声音,而那冰冷男声,却不知是少年什么人。
但是不管这男人是谁,少年母亲怎么能容忍此人称呼她孩子为杂种?
“孤早过,将那杂种囚在地窖里便是,待到他心脏长成,便直接拉去剜心。你非要好好生养他,给孤惹一身麻烦!”
“你现在是在对我发脾气么?即便你是为了渊儿,可你一声不吭就与魔域之女通奸,生下这杂种,你可曾问我意见”
随着‘啪’一声脆响,公主话戛然而止,只听那男人气愤道“你还知道孤是为了渊儿?”
“若不是需要心脏救活渊儿,孤怎会自降身份,与魔域公主做交易?孤答应助她成为魔域第一位女帝,你知道孤废了多少心血,才让她同意为孤生下那杂种吗?”
公主带着隐忍哭腔道“难道我没有付出心血吗?我好生养着他,还不是担心他体内有煞炁,届时剜心时,再将煞炁带到渊儿身上!”
听到这里,宋鼎鼎已经彻底凌乱了。
只是短短几句话,却隐藏着太多信息量。
那话男人,竟是少年生父,而看似对待少年亲近母亲,却跟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男人愿意协助魔域公主登上女帝之位,而魔域公主则同意生下他后,将他当做交易品送给男人。
少年出生,源自于一场不掺杂任何情感交易。
他们只是为了将他养大后,用他心脏去救他们另一个孩子。
而他母亲对他好,却是因为怕他身上流淌着魔域血脉,届时挖走心脏,会影响到她亲生子嗣。
宋鼎鼎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了裴名。
少年时无臧道君,似乎与裴名身世相差无几。
同样是父亲私生子,同样是有一个等着脏器活命兄长,而无臧道君从现在温文尔雅正直少年到往后大开杀戒反派,中间经历了什么,显然已经不言而喻。
——他被剜了心脏,就像裴名被挖走脏器那样。
如此相似童年遭遇,再加上他们两人都喜欢煮茶,她竟是一时间有些搞不明白,裴名跟无臧道君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可系统让她攻略是裴名,是原文中被虐来虐去师妹女主,并不是无臧道君。
而‘无臧道君’这个人,在原文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只是作为原主灭族仇人,在原主回忆时提及过他名字。
并且裴名是女人,无臧道君是男人,两人连性别都不同,音容相貌更是毫无相像之处。
上次在江边遇到水鬼,她情急之下让黎画召出了无臧道君,她亲眼所见,无臧道君和裴名同时站在她身旁,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女子尖细嗓音,打断了她思绪。
宋鼎鼎回过神来,见翠竹站在不远处,瞪着眼睛看她,而院落里若隐若现对话声,在翠竹声音响起后,倏忽消失殆尽。
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几乎没有思考,便迈步朝着回去路狂奔。
即便她已经拼命奔跑,却还是被男人轻松追上,他一脚蹬在她后腰上,将她踹出了几米远。
宋鼎鼎飞起时,下意识抬护住了脑袋,可落地后,还是被巨大冲击力砸得头晕目眩。
她狼狈地倒在墙角,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遭受到了震荡,再也跑不动一步路。
男人面容肃立,身着玄色蟒袍,黑发绾在玉冠中,鬓发间两侧垂下金紫色冠带,脚下黑皂靴步步逼近她。
在看清楚她脸后,他脚步一顿,浓眉紧皱“你是宋家嫡女?”
宋鼎鼎被摔得意识有些恍惚,但求生欲支使她听清楚了他近乎低喃自语。
他认识原主。
而且脱口而出是宋家嫡女,也就是,他肯定跟原主父母相熟。
宋鼎鼎找到了一丝生,她艰难地爬起身子来,看着眼前男人,眼里泛起泪花“伯父,你家丫鬟怎么打人,我好疼”
她莫名其妙一句话,却让男人肃立神色稍缓,他将她从雪堆里拉了起来“你伯母女孩,便是你?”
“伯母”她眼中露出一丝迷茫之色,似乎想了许久,才勉强想起来他伯母是谁“伯母好凶,她都把大哥哥镜子打碎了。”
都童言无忌,宋鼎鼎自然知道踹人是面前这个伪善男人,但她总之没回头去看,便将罪过推到翠竹身上,以免男人觉得下不来台,因为此事杀她灭口。
而现在,她必须装疯卖傻,让男人降低警戒心,认为她只是个没什么心眼女娃娃。
男人眯起眼睛,像是在审视着她“丫鬟叫你,你为什么跑?”
宋鼎鼎咬着唇,脸色憋得绯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似。
似乎预知到什么男人,眸底犹如深渊,身上隐隐散发出了不易察觉杀意,只是看在她是宋家嫡女份上,仍留有最后一丝耐心。
男人将掌搭在她头顶,看似慈祥笑着重复道“为什么跑?是因为在院子外边,听到了什么,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