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画脚下是一面很透彻镜子,十分清晰，映出漫处飘荡云雾。

    飘渺云雾之间，隐约浮现出一张熟悉面庞，大片刺眼红色充斥进他眼底。

    那是黎枝,他妹妹。

    早在听到那熟悉,破碎嗓音之时,黎画便感觉到心中不妙。

    可真正看到水镜里映出画面时,他脊背忍不住微微绷紧，额间青筋突突跳动,向下蔓延到脖颈之间。

    五年前被深埋在脑海中记忆重新涌上心头，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淡忘画面，再次呈现在他眼前,他却依旧承受不住。

    水镜中黎枝,倒在泥泞蜿蜒血泊里,她稚嫩脸庞如此惨白无色，仿佛冷白像是死人一般。

    她身体藏在猪圈中污泥中，缓慢地挣扎着，蠕动着，那是因为身体剧烈疼痛，而不由自主产生本能反应。

    她纤秀消瘦四肢已经分离,散落在猪圈各个位置上，只留她光秃秃支干，孤零零躺在满是脏污泥土中，承受着非人般折磨。

    犹如针扎般酸涩刺痛,在目光触及到她破碎身体时,被一点点放大,无力感充斥着他全身，让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可没等到他悲恸不已，水镜中又映出了另一个人身影，那身影十分熟悉，一抹薄柿色颜色映在鲜红刺目血泊中，显得如此突兀。

    那是裴名。

    他一步步靠近黎枝，步伐如此缓慢，在黎画眼中，这样出场他，像极了地狱中逃窜出来恶鬼。

    黎画看到裴名停在了她身前，他低垂着眼眸，不知在对黎枝些什么。

    画面中声音像是被按住了静音键，黎画听不清他们在什么，他眼睛里只有那抹熟悉身影。

    他抬起僵硬臂，似乎是想揉一揉眼睛，看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裴名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院里？

    黎枝死

    难道，真跟裴名有关系？

    黎画恍惚之间，水镜中裴名已是走到了黎枝身前，缓缓蹲了下去。

    水镜中重新传来声音，黎枝嗓音显得稚嫩沙哑“好痛，我好痛”

    裴名沉默了许久，而后对着黎枝了一句什么，黎画听不见他声音，便只能瞪大了眼睛，似乎是在努力辨别他在什么。

    可没等到黎画辨认出来，黎枝近乎尖叫嗓音，便冲进了耳朵里“不，我不想死我还没等到哥哥回来！”

    她灌满血眼睛里，满是求生渴望，她唇瓣颤抖着，带着祈盼，在一声声破碎哀求中，看着裴名抬起了。

    他指尖削若纤竹，摘下她腰间木铃铛，轻轻点在她眉心。

    他似乎了什么，待一团柔光过后，她痛苦而扭曲面庞，渐渐变得平和下来，挣扎和祈求嗓音也消失了。

    只是，她不再痛苦，却也永远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裴名看着死去黎枝，他蹲在她身旁，拾起那只记录着黎枝临死前惨叫记音鹤，犹如享受一般，一遍遍播放着她凄厉叫声。

    久久，他从储物戒中掏出了慈悲，弯月镰刀状双刃短剑，缓缓划开了她心口。

    皮肉被缓缓割开，摩擦间发出细微声响，他动作如此干脆，双沾满她鲜血，从仍旧滚烫胸腔内，捧出了仍然鲜活心脏。

    水镜中画面一转，裴名从血泊里重新站了起来，他似乎想要离开，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身走进了黎枝屋子里。

    裴名在她破旧却干净屋，停了片刻，而后在黎画回到院里之前，拿起黎枝桌子上，破花瓶里一朵干枯野花。

    并着她木铃铛，一起放进浅柿色荷包中，装进了储物戒里。

    黎画看着那十分熟悉浅柿色荷包，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似，霎时间瘫软倒地。

    他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胃里翻滚着酸液，仿佛烧开沸水，朝着喉间涌去。

    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喉咙里，可他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就正正好好堵死在他气管。

    他呼吸不上来，脸颊憋得沸红。

    倘若在半个时辰前，黎画还能为裴名找出各种理由和借口开脱，即便不怎么合理，他也能自欺欺人选择相信裴名。

    那么现在，即使有一千个合理，情非得已理由摆在他眼前，他也不会相信裴名一个字了。

    黎画曾为了给黎枝报仇，五年里疯了似到处行走奔波，只为得知黎枝被残害真相。

    他以为他找到了真凶，也替黎枝报了仇，可没想到，在他最穷困潦倒时收留他裴名，竟才是当初杀害他妹妹凶。

    而那个所谓真凶，只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

    黎画癫狂地仰头笑着，他笑声如此悲戚，如此凄凉。

    他笑着笑着，眼角流下一行泪水，混合着鼻涕落了下去，嘴角不断抽搐蠕动着。

    倏忽，他捂住被人攥住心肺似胸口，只觉得一阵尖锐刺痛传来，‘哇’一声便呕出了一口鲜血。

    裴名怎么可以，在将他妹妹分尸杀害，残忍地剜走心脏后，还能面无波澜出现在他面前，像是没事人似，与他定下契约？

    裴名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怎么敢？！

    黎画被舌尖腥甜血呛到，掌攥拳，一下下捶在胸口，发出沉闷声响。

    倏忽传来眩晕感，在顷刻之间，强行将他魂魄拽出了虚空之地。

    可那面水镜里惨叫声，并没有因为他离开此地，便停止下来，她沾满鲜血和脏污惨白面容，清晰映在他眼前。

    那一声声祈求呼唤，哪怕是在临死前，她都心心念念地想要见到她哥哥。

    “黎画”

    “师父？”

    宋鼎鼎和白琦交叠在一起呼喊声，逼得他不得不从幻境中脱离，猛地睁开了眼。

    他睫毛湿漉漉，脸颊上早已经布满了泪痕，泪水从下颌低落，渐渐干枯泪水令脸上皮肤微微紧绷。

    而黎画一睁开眼，看见便是站在田地稻草人旁黎画，他意识还没有完全复苏过来，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反应。

    黎画根本没有思考，便歇斯底里地朝着裴名扑了上去，他不知何时从储物戒中拿出了尘封已久玉阙剑，掌心紧攥着剑柄，将带着凛凛杀气剑刃直指裴名咽喉。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剑了，然而每一个招式都在苦练之下化作肌肉记忆，铭刻在了心底，哪怕生疏许久，依旧游刃有余。

    黎画带着杀招向裴名逼近，裴名虽然没有料到他突如其来攻击，却也及时避开了他这致命一击。

    他动作令在场几人都有些摸不到头脑，片刻之前赶到田地来白琦，试图让黎画清醒一点，正要抬去抓他，却被发疯黎画甩飞了出去。

    田地早已经荒废，漆黑土地结成石块，若非是宋鼎鼎及时抓住了白琦臂，她脸朝下摔在地上，怕是要被石子磕得毁容。

    宋鼎鼎看着黎画僵硬又失控动作，不由皱起眉头。

    她甚至有些分辨不出，黎画此刻状态，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如果不清醒，怎么能让玉阙剑出鞘，剑剑带着狠戾杀气，直逼裴名死穴。

    可如果早已经清醒了，他又有什么理由对裴名出？

    宋鼎鼎想不通，她扶住白琦，视线循着剑气看向黎画“师父——”

    裴名顾念着宋鼎鼎在这里，面对黎画失去理智攻击，已算是招招退让，然而黎画没有一丝要停迹象，他耐心也即将被耗尽。

    就在他想趁着她因为白琦而分神之际，对黎画出时，他听见了宋鼎鼎那声满含担忧与惦念呼唤，倏忽顿住了。

    若是他对黎画出，黎画受了伤，以她性子，怕是会因为是他出伤了黎画，而产生愧疚和担心心理。

    届时，她不得不悉心照料受伤黎画，日日都陪伴在黎画身边，直至黎画痊愈。

    那他跟她在一起相处时间，就会因此而减少。

    但如果受伤人是他，她也一样会因为身为师父黎画对他出，他却顾忌着黎画跟她关系没有出，被黎画刺伤而贴身照料他。

    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受伤，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

    裴名反击动作顿住，佯装出躲避不及样子，直直迎上了黎画剑刃。

    他在剑气袭来一瞬，不动声色地转动脚下方向，将身体向左偏侧了两三寸，只听见‘噗嗤’一声，剑刃已是没入血肉里。

    鲜红液体，沿着剑刃向下缓缓流淌，没过剑身上花纹，黎画动作在这一刻僵硬住。

    他臂止不住颤抖，背后像是有什么在啃噬着他血肉，又麻又疼，仿佛钻进骨头里，顺着血液蔓延开来，几乎是在短短一瞬间窜遍了全身。

    黎画剑刃，再也不能往前一寸，他浑身力气都在此时此刻被抽空。

    这是神仙府契约，在反噬黎画。

    裴名与穷困潦倒黎画签订契约，看在黎枝面子上，并没有提什么苛刻要求，只唯有一点，便是黎画不能叛主。

    若是生出叛主心思，不被裴名发现也就罢了，如今黎画直接对裴名出了，完全是要将他置于死地般疯狂攻击。

    刺伤了裴名，黎画自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那神仙府契约会让他承受生不如死折磨，直到裴名赦免他。

    那绝望难耐吞噬感，令黎画半跪在了地上，他紧皱着眉头，由脖颈向上延伸青筋突突跳动着。

    在这一刻，黎画终于恍然清醒过来。

    ——他杀不了裴名。

    因为身上那该死契约，他就连刺伤裴名，都会被神仙府契约反噬，更不要提他亲杀了裴名。

    原来裴名就是早算到今日，当初才会找到一贫如洗他，打着帮助他名义，实则就是想用契约控制住他。

    他死死咬住牙，半跪在地上，用臂撑住半个身体，隐约听见宋鼎鼎惊慌跑来脚步声。

    黎画吃力地抬起头，看向刺入裴名腹部玉阙剑。

    他完全可以躲避过去，至少这一剑可以。

    但，为什么他没有躲？

    黎画视线从那淌血玉阙剑，转移到了宋鼎鼎背影上。

    他目光凝结在她身上，久久，笑了起来。

    同为男人，黎画几乎是一眼便识破了裴名心思——他想用苦肉计。

    黎画突然发现，除了让裴名死，或许有更好报复他方式。

    他要让裴名，也尝一尝痛失所爱滋味。

    许是黎画又哭又笑，刚刚还发疯般刺伤了裴名，白琦也顾不得平静心情，冲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黎画“黎画！你到底怎么了？！”

    她话语间满是担忧，可黎画却只觉得她虚伪。

    白琦是前任神仙府府主白洲女儿，曾经她隐瞒身份，主动接近他，对他穷追不舍大半年，硬要做他道侣。

    可结为道侣后第二天，她便拿走了他全部家当，连件衣裳都没给他留。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走投无路，答应与裴名结契。

    当初他只觉得她神经病，如今细细想来，白琦或许一开始接近他，就是得到了裴名授意，便是想将他逼到无路可走地步。

    前段时间，白琦还像一只好斗公鸡，可现在又莫名其妙地靠近他，突然对他示好，指不定又是裴名策划什么阴谋。

    白琦还没刚触碰到黎画，就被他一把甩开，他摇摇欲坠身体，也因为这一甩，彻底失去平衡，朝着焦黑田地中倒去。

    宋鼎鼎听见白琦在哭，她看着裴名渗血伤口，急忙脚乱，眸中不知何时蓄了泪水，垂下睫毛瞬时间便沾上了些湿润。

    裴名本是想用苦肉计，好好让她心疼一番，没想到真看到她掉眼泪了，心里反倒有些烦闷。

    看着她泪水像是珠子一般，颗颗掉落，他叹了口气，抬用指腹擦去了她眼角泪水，指尖一挑，只觉得那滚烫泪水微微灼人。

    “莫要哭了。”

    他另一只将玉阙剑从腹部拿出，拔剑疼痛也没能让他皱皱眉，他掌心覆在不断漏血伤口上，轻轻拂过，伤口便在肉眼可见速度下愈合了。

    “你忘了？我会自愈伤口。”裴名擦拭干净她睫毛上沾染泪痕，微微湿润掌，落在她柔软温热发丝上拍了拍“怎么这般爱哭鼻子？”

    宋鼎鼎仍在抽噎着，这一次，她却是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是像原先一样，看到他受伤就会不受控制落泪，还是因为难过和担心才落泪。

    她只是终于理解透彻，为什么外科术医生之间，会有一种不成文约定——不给自己家属和朋友做术。

    方才她看到那鲜红刺目血液沿着剑身流淌下来，甚至忘记了呼吸，大脑里只有一片空白。

    她忘记了一个身为医学生，最基本应急能力，也记不起裴名有自愈能力。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在地窖里被龙族公主一遍遍打折腿，但每每就算宋家夫妇不给他接骨，他腿骨也会自己愈合。

    就连旁人伤口，只要不是深入肺腑，伤太过严重，他也可以帮忙愈合。

    宋鼎鼎很想紧紧拥住他，可明显，现在还不是她专注私人情感时候。

    她得先搞清楚，黎画到底通过稻草人里吞龙珠，经历了什么事情，她才能明白，他为何醒来后突然歇斯底里地发疯。

    宋鼎鼎看向微微有些佝偻身体城主，他看着黎画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怜悯。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即逝细微情绪，正准备开口逼问城主什么，还未问出来，黎画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眼中写满了迷茫，仿佛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记得自己刺伤了裴名。

    只是在眸光掠过沾染鲜血玉阙剑时，他满脸痛苦道“我剑发生了什么？玉阙剑为什么在这里？”

    宋鼎鼎见他恢复了理智，除却眼角泛着红意，已是没了方才失态，不禁试探道“师父，你在虚无之境，看到了什么？”

    黎画在她话音落下那一瞬，脊背微微绷紧，颈间青筋突突跳动了两下，只是这不怎么明显表现，并没有引起宋鼎鼎怀疑。

    他强忍着反噬给他带来难耐痛楚，臂难以自控朝着后背契约烙印上摸去“那里有很多怪物，它们变作你们样子，朝我扑了过来”

    要这话，裴名是不相信。

    若是怪物变成他们模样，怎么黎画醒过来，谁也不攻击，偏偏对着他下杀招？

    更何况，哪有人在幻境中被怪物攻击，会止不住哗哗掉眼泪？

    他不信，但也没有戳破黎画。

    黎画自然也知道他这种拙劣谎话，骗不过裴名，可他也不需要骗过裴名，他只需要让宋鼎鼎相信他话。

    他只了一两句话，便已经疼满头汗水，他忍不住蜷缩起来，将宋鼎鼎到了嘴边想要询问话，都压了回去。

    她抿了抿嘴，也顾不上与他计较刚刚他伤了裴名事情，见他一直伸朝着脊背摸去，连忙上前查看“可是在幻境中受了伤？”

    宋鼎鼎还记得，是黎画顾不得自己安危，为了帮裴名取得吞龙珠，直接去触碰了稻草人里吞龙珠。

    若非是黎画，方才陷入险境人，便是裴名。

    黎画看起来如此痛苦，这让她没有心思去怀疑他话，只满心愧疚，想要尽力弥补他一些什么。

    黎画等得便是她这句话，他又强撑了一会儿，让自己脸色看起来惨白如纸，这才缓缓答道“契约，好痛”

    宋鼎鼎并没有听懂他意思，但是‘契约’二字，让她隐约之间，想起黎画跟神仙府无臧道君签订契约事情。

    她下意识看向裴名，眸中带着不加掩饰焦急“裴名，他到底怎么了？”

    裴名轻飘飘瞥了黎画一眼，眸光略显漫不经心，虽不想回答，看着宋鼎鼎溢出眼眸仓皇，还是答道“被契约反噬了。”

    宋鼎鼎这次听明白了，约莫是因为黎画伤了裴名，所以被那曾经订下契约反噬了。

    她心里急得很，却也明白，被黎画刺伤人是裴名，她再怎么擅作主张，也不能代替裴名去原谅黎画。

    她没了办法，只能眼巴巴看着裴名，那一言不发样子，让裴名看着胸口微微堵闷。

    明明受伤人是他，宋鼎鼎眼睛里，却只有黎画一人。

    早知道，他便不该心软，方才就让那血顺着剑身流个干净，免得她前一瞬还满眼都是他，下一瞬便关心旁男人去了。

    裴名心底有些微恼，面上却还偏要装作平静无澜模样，他缓缓眯起黑眸，神色冷淡地斜睨着黎画痛苦扭曲脸。

    黎画在等着他赦免，只有这样，黎画身上反噬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