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个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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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绕来绕去,终究是又绕回了情蛊上。

    宋鼎鼎仿佛将自己逼进了死地,那情蛊就像是堵在她面前的一座大雪山,难以跨越,无法消融。

    精神上的痛苦,与眼前裴名将要面临的选择,令她感觉到内心备受煎熬。

    她甚至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难道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鬼皇到底是没有等到裴名的回答,他眸中映出裴名染红的血衣。

    他长睫微动,看着裴名推开了为他止血包扎的宋家家主,弓起身子,一稳稳拖住她的尸体,另一拿起中的慈悲,别过头将暴露在体外的箭矢连根斩断。

    “裴名”见他这样做,宋家家主红着眼,忍不住呵止道:“不可如此,若是不及时处理”

    这些箭矢一看便是天族特制的,虽没有下毒,但箭头做了特殊处理,乃是带刺的弯钩形状,想要拔出箭矢便要带出大量血肉。

    原本就是要承受非人般的折磨,才能取出箭身。如今他又将露在体外的箭齐齐斩断,那箭矢的另一端仍留在他身体里,到时再处理起来,便要挖肉割骨,怕是会要了他的命。

    裴名抬起头,眸光对视上那面目狰狞丑陋的宋家家主,他漆黑的眸动也不动,透出一丝坚毅。

    宋家家主喉头滚了滚,到底是没能将堵在喉间的话下去——他不明白裴名为何要这样做,就如同鬼皇所,只是因为情蛊罢了。

    与其豁出性命去挽回她,倒不如与府中的裴渊换回心脏,等完全恢复了身体,再去寻找解开情蛊的方式。

    他不会明白,也不能理解,一个失去心跳、感情和温度的家伙,怎么会如此执着于他的女儿。

    毕竟,裴名给宋鼎鼎下情蛊是为了最后的献祭,而献祭早已经由顾朝雨完成,她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利用价值。

    已没有了价值的人,值得裴名这样去做吗?

    裴名像是没有听见宋家家主的阻拦,他收回视线,继续着里的动作。

    直到将背后没出的箭矢尽数斩平,他才缓缓站起身,将臂弯间的女子心地送到宋家家主面前:“劳请伯父照顾她片刻。”

    宋家家主也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听从照做,接过女儿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

    看着她失去颜色,变得青白发灰的脸庞,他心头一颤,面目模糊的脸颊抽搐着,不知何时,面上已是布满泪痕。

    这是他的女儿,是他憎恨却又无可奈何的杀妻仇人,是数千个日夜,令他午夜惊醒、大汗淋漓的噩梦。

    沉甸甸的尸体,冷的刺骨,在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执念,真正与她也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裴名趁着宋家家主照顾她的时候,取出一套干净整洁的外袍,套在了被染红的血衣外。

    而后,他接过她的尸体,用撕碎的布条,将她捆在了自己背后。

    死后的尸体,显得尤为沉重,压在他的脊背上,挤得那被斩断的箭矢,向他的血肉中没入得更深了些。

    他吭也不吭,只是下意识皱了皱眉骨,将一只臂背了过去,稳稳拖住了略有些向下滑动的尸体。

    宋家家主此时才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抿紧的唇,像是内心在激烈的斗争着。

    可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那杵立在一旁呆愣许久的白洲,终于回过神,疾步朝着裴名走去。

    白洲并没有阻拦裴名,而是走上前去,将那绑不牢稳的软布条,紧了一紧。

    裴名回头看了他一眼,白洲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只蛊盅:“倘若想好了,便服下此蛊,启程吧。”

    罢,他将蛊盅递给裴名,自己则低下头,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两件厚墩的棉衣,叠得四四方方,绑在了裴名的膝盖上。

    “此途遥远,绑上这个才能撑的更久。”白洲瞥了一眼鬼皇,神色似有怨怼:“我倒是也对圣山祈福略有耳闻,听闻那些朝圣者都会在膝间绑些东西,想必鬼皇不会如此肚鸡肠,连这都不允吧?”

    鬼皇面对这阴阳怪气的质问,只是眸中含笑,未不允,也不生气,便被白洲默认为了同意。

    裴名显然没有心情计较这些,那绑在腿上的棉衣,对他来可有可无,但见白洲一幅半死不活的神色,心中不上来的感觉,却也没有驳了白洲的好意。

    他看了一眼被茂茂山头遮住的熹光,将掌心里的蛊盅攥了攥。

    虽然白洲没有蛊盅里装的是什么,想必就是些短暂能让身体恢复生气的蛊虫。

    他没有吃,而是将蛊盅还给了白洲。

    裴名就在白洲不解的神情下,朝着南边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

    这处临山环水,湖泊清澈见底,倒映着云霞的水面荡起层层水波,膝盖上捆着的棉衣全然浸泡在湖水中,瞬间便涨大了一圈。

    他双臂向下放去,染血的掌心拍在水面上,脊背内的箭身被挤压得更深。

    额头重重叩在湖中,身子匍匐着,待起来时,额间沾上了湖底的污泥,还有不知是汗水或是湖水的水珠,蜿蜒着从下巴滴落。

    他恍若未见,也不管身上脏污,起身向南继续走去。

    三步一到,裴名便重复着长跪的动作,直至路过鬼皇身旁时,他刚刚叩下身子,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道冷声:“裴名——”

    在天门宗朝夕相处数载,即便不用回头,裴名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不闻不理,只在心中默念着:朝圣者裴名,愿圣山佑我妻复生。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只是离得近了,这次挡在了他身前:“本尊该唤你徒儿,还是神仙府府主?”

    玉微道君垂着眸,清隽的面微白,敛着长睫,神色冷如冰霜:“你欺本尊数载难道便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

    他话音中隐去的那一段,旁人听得一知半解,宋鼎鼎却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在天门宗朝夕相对的日子,即便玉微道君至死不愿承认,但日久生出的情意是真的。

    倘若裴名只是他记忆中的徒儿,那么他心中的负罪,仅仅是责怪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责怨自己为师不尊,为人不表。

    可如今,裴名却从他乖巧的徒儿,摇身变成了一个男子,还是那叱咤三陆九洲,令人闻风丧胆的神仙府府主。

    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回到天门宗后日夜不思,辗转反侧,即使裴名此刻就以真身出现在他眼前,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仍是那个言笑晏晏,温柔善良的徒弟。

    想到这里,玉微道君负在身后的臂轻颤着,那藏于袖间的长剑一寸寸崭露,剑刃点在湖面,风吹过,仿佛听到嘶嘶鸣叫。

    “回答本尊。”他的声音在发抖,紧紧抿住的薄唇,隐约泛出一丝血色。

    裴名却置若罔闻,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质问,更没有看到他压抑到临界点,积压到即将要爆发的情绪。

    臂叩下,匍下身体,额头重重抵在湖泊中,藏在水中的石头尖锐,只一下便撞得额间渗出殷红。

    背后的尸体无力地跟着他的动作向下垂去,僵硬的关节硌着他的后背,他极力撑着她的躯壳,尽可能不让她的衣衫被湖水浸湿。

    看着裴名心呵护的动作,玉微道君再也忍不住,他仙风道骨的白衣在风中凌乱着,无力垂着的臂倏忽绷紧,挽着中的剑,朝着裴名刺去。

    宋家家主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他这些年虽然藏身在神仙府,却从未有一刻懈怠过,便是为了有一天能亲血刃仇人。

    白洲慢了一拍,反应过来,记起面前这毁容的男人是宋鼎鼎的父亲,倘若她父亲有个好歹,怕是要记在裴名头上。

    便连忙抬扔出袖刀,打飞了玉微道君毫无章法袭去的剑刃。

    见玉微道君似乎失去理智般再次挥剑,他忍不住怒呵:“你是想让自己的私心,闹到天下皆知吗?你将天门宗的声誉置于何处?”

    着,白洲瞥了一眼立在远处的马澐。

    马澐是西海龙族的皇子,待从秘境出来后,便回了龙族养伤。

    此次在秘境中,他受到了不的惊吓,一连在宫中不吃不喝了几日,出来第一件事却是命人去打听神仙府的消息。

    原本神仙府遗世独立,数万年也没人找到过神仙府的具体位置,刚好此次天族和鬼界派人围堵了神仙府,他的人便也顺藤摸瓜找到了神仙府所在。

    盯了没几日,见裴名出来了,便立即赶回去禀告马澐。

    马澐虽然恼怒裴名的欺骗,可在秘境这些日的相处中,他早已经将对裴名的热情,渐渐转移到了帮助他数次的宋鼎鼎身上了。

    前来此处,与其是兴师问罪,倒不如是,想要看一看宋鼎鼎过得好不好,是否需要他的帮助。

    可他看到的不是那活生生的宋鼎鼎,而是一具失去温度的尸体。

    他看着裴名背上绑着的女子,脚下像是坠了千斤重,如同脚趾被钉在了地上,却是沉甸甸的,一步都走不动。

    旁人的吵闹,只显得嘈杂,马澐愤怒,憋得脸颊通红,却动弹不得,喉头滚了又滚,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守在他身旁的属下,看出了他的异常,连忙唤道:“殿下”

    马澐在属下一声声的呼唤中,猛地被拔了出来,那些模糊遥远的声音,一下变得近在咫尺。

    他大口喘息着,嗓中憋着哑意,像是在强忍着哭腔。

    怎么就死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马澐大步朝着裴名的方向走去,抬起的腿毫不留情地朝着裴名的脑袋上踹去,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人,本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仙府府主。

    他冲上来的突然,宋家家主和白洲只顾着盯着玉微道君,却是不心将他忽略了。

    待两人反应过来,裴名已是狠狠挨了一脚,他丝毫没有挣扎,迎面被马澐踩进了湖水里,脸庞与湖中的碎石摩擦,血水从中缓缓晕染腾起,浸红了他的周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