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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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爹,干爹。”平喜从外跑进来,手里的浮尘都飘了起来。

    他跑到屋内,就见慕良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人虽然穿了一身象牙白的锦袍,却难压身上的阴沉。那张脸哪怕是闭目休息时,眉头都紧紧皱着,眼下也是一片青黑。本就平平无奇的脸,因着这副神情,愈加寡淡了几分。

    他靠在椅子上,就像是副骷髅架子一般,浑身上下没有多少肉,让人担心走两步就散了。

    慕良,司礼监提督太监,掌皇城礼仪刑名门禁,同时兼领镇抚司和东厂事物。

    宦官所领的二十四衙门之中,司礼监职权最大,司礼监之中,则掌印最大。自新皇上任,司礼监掌印林公公常有身体不适,其事物自然由提督太监分担。

    若谁是如今的司礼监掌权者,必然是提督慕良。

    “吵什么。”他听见外面的动静,闭着眼颇有些不耐地问道。

    “干爹,西宁郡主来了。”

    “来就来了,让她把票拟放下就是,要是有什么话,去跟内阁去。”

    “干爹,是西宁郡主。”平喜忍不住提醒。

    男人猛地睁眼,“你谁?”

    “是西宁郡主兰沁禾、兰娘娘来了。”平喜道,“她本是来看望林公公的,得知林公公去太医院了,就来见见今日当值的公公,这会儿马上要去太医院了。”

    男人手指一颤,如梦初醒一般倏地起身。

    “伺候我梳洗,”他扶着椅子,朝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你去前面接待她,就我马上过来,请娘娘稍等。”

    “诶好,”平喜转身,“那儿子去了。”

    慕良快步走向旁边的水盆,他拿了巾帕湿,刚想擦脸却不心将盆子翻,里面的水溅了一地。

    平喜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干爹,要不还是儿子伺候您吧,娘娘那里有人接待着呢。”

    “让你去。”慕良一脚踢开前面的水盆,发出一声巨响,平喜见此,瑟缩着后退,只能应是。

    慕良没有收拾盆子,他将湿鞋换了,慌忙去扯挂在椅背上的官服,一边穿一边对着镜子擦了擦脸,却在看到镜子中自己的相貌后,攥紧了帕子。

    这张脸再怎么拾掇,也是这般不忍直视。

    他深吸了口气,甩开脑子里的杂念,低头看了看头发,紧着将帽子戴好,快步朝外走去。

    郡主……西宁郡主……

    西宁郡主正由平喜陪着话,她看了看天色,迟疑道,“我来的唐突,是不是扰慕公公了?若是他公务繁忙,我便下次再来。”

    “娘娘您瞧您的什么话,哪有什么扰不扰的,”平喜一张娃娃脸上堆满了笑,“平日里干爹和我想见您都没机会,您这会儿来了,我们是久逢望甘霖,高兴地没边了,怎么会扰。”

    莲儿站在后面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

    “主子,他吃的蜜比奴婢多多了。”她俯身凑到兰沁禾耳边声。

    兰沁禾敲了敲姑娘的头,“不许胡,给平喜公公行过礼了没有?”

    “诶使不得使不得。”平喜站起来,“奴才怎么敢受。”

    莲儿就当没听见他的话,这些在宫里当差的太监,油嘴滑舌的,惯喜欢把三分成七分。什么不敢受,若是今天主子不在,他哪里会这么客气。

    她规规矩矩欠了身,“见过平喜公公。”

    平喜也弯着腰,没敢受全礼。

    虽然西宁郡主并无实权,但只有他明白,这位主的特殊之处。

    正着话,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兰沁禾扭头望去,就有一抹红影撞进视野。

    司礼监禀笔太监的绯袍,领口一簇蟒龙纹,头上顶着金边的三山帽,腰间围着一条玉带。来人浑身上下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毛糙。

    兰沁禾顺道望了眼那人身后的太阳,此时不过九月,天气还热得很,司礼监也没有摆什么冰。寻常公公们值班,到了这儿都不太穿官服了,最少也该不戴帽了,像这人这般一丝不苟的,真是少见。

    “娘娘。”那人走近了,一边行礼一边掀起衣袍就要跪下。

    兰沁禾还沉浸在“第一次见到司礼监的二祖宗”的新奇感中,冷不丁见他行大礼,心里惊了一下。

    “慕公公这是作甚?”她急忙上前,弯腰扶着人两臂,“快些起来,我怎么能受您的大礼。”

    她并非皇室血脉,慕良行不行礼,都是不紧的事。

    “娘娘是我西朝的郡主,奴才当然该给您行礼。”

    兰沁禾感觉到手下的身体一颤,他像是被烫着了似的一震。待礼行完,慕良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在红色的两边帽页下,兰沁禾才发现这人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一双眼睛眼窝深陷,眼底一片青黑,眉宇之间沉着些许的阴鸷,许是因为管着东厂和锦衣卫,自己也沾染了这些戾气。

    兰国骑身高九尺,万清也并不矮,自然的,兰沁禾也身材高挑,大半男子都不如她。可面前这位慕公公却比她还要高出一些,在太监中少有见到这么高的人。

    虽然身形高大,可瘦得惊人。她目光微移,见这人的玉带收得极细,还是松松垮垮露出些许空档来。

    这腰细得过分了。

    “娘、娘娘?”慕良微微低头,避开了兰沁禾的目光。他双臂还被兰沁禾扶着,不上不下得不敢动作。

    兰沁禾回神,啊了一声后退两步,松开了慕良。

    她怎么会这么失态。

    “慕公公伺候皇上辛苦,自己也要多保重才是。”她坐回了位置,有些掩饰地开口关心。

    “多谢娘娘挂念。”慕良弯了腰,“娘娘也是,秋日多病,千万保重身子。”

    兰沁禾端起茶轻抿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二祖宗看自己的眼神深邃得紧。

    昨天杨士冼来问自己“谁会接林公公的班”,这个事情母亲一早就和她提过,兰家是支持慕良掌印的,也只能支持慕良掌印。

    司礼监几个禀笔中,慕良最受皇帝宠爱。他自入宫,一开始做洒扫太监,后来调到了当时的太子身边。

    太子年幼,慕良是陪着太子长起来的,这份情谊非常人所能比。正因如此,太子一继位之后,便赐了慕良司礼监提督一职。

    慕良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并不奇怪,这些日子应该有不少人都想攀他这根高枝。

    而她兰沁禾身份着实尴尬,这般突然来司礼监,很难让人不联想她是不是算好了日子,着看望林公公的名头来接近慕良。

    兰沁禾猜得不错,从上午开始,陆续有人偷偷进了司礼监来见慕良,像她这样明目张胆的,倒还是第一个。

    兰沁禾本想着不招呼就走不礼貌,可既然如此,这里就不能久待了。

    她定主意,盘算着三两言语让自己脱身,遂笑道,“本来是想来看望林公公,谁想他老人家不在这,我便想来都来了,好歹和今日当值的公公个招呼再走,不想耽搁了您老的公务,是我唐突了。”

    “娘娘这么就折煞奴才了。”慕良从太监手里取了茶盏,弯着腰托着茶盏递给兰沁禾。

    兰沁禾从未见到哪个司礼监的大太监,在面对皇上以外的人时有这般恭敬。她接过,视线落到那人递茶的手上,忍不住眼神一暗。

    青瓷上的手指修长匀称,手背上能见到突起的根骨,皮肤和脸色一样,带着点病态的苍白,可却肉眼可见的细腻漂亮。

    贴身伺候皇上的,这双手经常保养。

    兰沁禾的手虽然形状好看,但是提笔抚琴多了,再加上自习武,手心里全是薄茧。

    她在国子监当久了瑶琴师傅,此时看见慕良的手,忍不住赞叹一句,“慕公公这手适合抚琴。”

    慕良呼吸一禀,将头低得更低。

    “奴才、奴才不会抚琴。”

    “那若是公公哪日得了空,来我府上,我教公公抚琴。”兰沁禾自然而然道,“司礼监离我的郡主府不远,公公想来,随时欢迎。”

    这本是句客套话,可慕良听着,忽地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直冲头顶。

    “奴才记住了。”他咬着唇,半有些踉跄地退到对面的座椅坐下,双手藏在袖子里,死死地攥着,手心里全是汗水。

    兰沁禾有些奇怪,什么叫记住了?她只是礼貌而已,又不是命令。

    “公公身体不适?”她望着对面那人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额上也隐约出了些细汗。

    “干爹?”平喜也吓了一跳,半蹲下来给慕良擦汗,“可是中了暑了,儿子去给您请太医来。”

    慕良伸手将他拂开,“就是天太热,我没事。”着他将头上的三山帽取了下来,没了帽子的遮掩,兰沁禾瞅见对方的一双耳朵红到了发紫。

    她当即起身,上前道,“我还读过两本医书,慕公公不介意的话,太医来之前我可以替您诊诊脉。”

    慕良刚要拒绝,边上的平喜就欢喜道,“那真是麻烦郡主了,奴才这就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兰沁禾便当慕良也同意了,执起他的手,搭在了脉上。

    这些年同殷姐姐在一块儿,兰沁禾对简单的病理还是通晓的,她断了一会儿脉,心中有些疑惑。一抬头,就见这人将视线飘到了别处。

    这就有些怪了,但凡病人看病,诊脉的时候不是看着自己的手,就是焦急地看着大夫。

    可慕良却仿佛刻意避着她一般,眼神飘忽不定。

    “慕公公?”她轻唤了一声,那人才将视线移过来,只是依旧没有看兰沁禾的脸,仅仅盯着自己的手而已。

    “我医术浅薄,没瞧出是什么症状。只是公公的心脉有些快,可是这段时间受到了什么刺激?”

    慕良被女子那双杏眼逼着,他连呼吸都不敢呼,唯恐吐出的浊气沾染到了贵人身上。

    “恐怕是熬了几个晚上,身子有点吃不消了。”他努力压下窒息般的紧张,轻轻地将手腕从兰沁禾手中抽出来,心里越是汹涌万分,面上的语气越是恭敬有加。

    “怪我鲁莽,公公这般繁忙今日还被我搅了时间。”兰沁禾琢磨着差不多该走了,低头致意道,“公公要是有急事需要处理,不必管我。”

    慕良抿了抿唇,眸色里有些惶恐。

    他要不是陪在皇上身边,要不是在司礼监或是御前处理事情,鲜少同别人闲话,此时到了这一步,他竟是一时不知道该同兰沁禾什么。

    “娘娘的事就是大事。”他努力让自己端出些大气来,一边却又害怕兰沁禾会不会觉得他脾气大不好相处,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兰沁禾也有些拘束,她平时见平辈辈和长辈都有一套话可以拿出来。乍一见到司礼监的祖宗,还是年纪同自己相仿的太监,不知该如何相处。

    太医还没来,她此时也不好先走,只能尴尬地陪坐在一旁。

    只是来个招呼而已,她又无事可谈,弄不好慕良还在等她先开口,听她的“攀枝之言”,这可真是……

    不消片刻,还是慕良主动开口,破了平静,“娘娘这身装扮,是去见过太后了么。”

    “慕公公如何得知?”

    “宫中不得佩剑,奴才斗胆猜测,这是太后娘娘赐予您的。”

    兰沁禾转头,看见了莲儿手里提的剑,对慕良递的这个台阶十分感激,顺着他的话下去,“慕公公好眼力。我本是来为太后抚琴清忧的,她老人家听腻了琴,让我为她舞剑,这才赏了我这套衣服。”

    到舞剑就可以谈到秋猎,“宫里也快张罗秋猎了,慕公公今年可会伴驾?”

    “这个奴才还不知。”慕良倾身,“一切都得等着圣上的旨意。”

    兰沁禾不免感慨,难怪慕良能这般得皇上宠爱,他就算在面对自己一个徒有其名的郡主面前,都这般的谦卑有礼。

    “往年我似乎没见过慕公公跟去秋猎,若是今年林公公和慕公公能一起去,必然会更加热闹些。”

    慕良目光一沉,捏着袖口的手指用了几分力气,他马上回道,“郡主笑了,奴才一不一起去,该热闹的都该热闹。林公公是掌印,伺候了先皇二十年,奴才就算真的去了,也是跟着他老人家做事,这秋猎不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的。”

    兰沁禾微怔,她万没想到慕良心思敏感到了这般地步。

    不过是随口一句恭维的话,他都原封不动地给自己回来。

    看来人家真以为她是来过问朝堂上的事了,这是在这给她含沙射影。

    “慕公公的是,”兰沁禾弯了嘴角,“总归去的还是那班子旧人,想也和以往差不了多少。”

    她心里有些郁闷,这算是被人擅自揣度后警告了一番?虽然今日自己确实举止有歧义,但她是真没想和司礼监、和内阁有什么牵连。

    “娘娘的是,去的还是那班子旧人,奴才想着,往年秋猎,娘娘拿的都是首揆,往后也会一直是首揆。”

    兰沁禾眯了眯眼,她分不清慕良这是在敷衍她还是真的算站在兰家这边。

    不论如何,再在这坐下去她恐怕招架不住了。于是起身,“借公公吉言,今年若是猎到了什么好物件,我一定给公公送来一份。天色也不早了,我还要去太医院见林公公,就先走了。”

    “那奴才也不多留娘娘了,”慕良起身弯腰,“奴才送您。”

    “不劳烦,司礼监还得公公坐镇,您快些回去吧。”兰沁禾冲他笑了笑,提步带着莲儿走出了司礼监的大门。

    母亲的不错,这种地方她现在还来不起,能坐在这个位置的太监,都是人精里的人精。

    只是已经迈出司礼监的兰沁禾没有看到,那抹红影一直望着自己,眼神低落懊恼。

    “主子,您想什么呢。”回去的路上,莲儿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兰沁禾对着她吩咐,“回兰府,派人看看母亲今日回来了没有,我有事和她。”

    “什么事呀?”

    “司礼监的事。”

    作者有话要:我写这篇文之前

    “二十九岁以上的男主也太老了吧?这啥中年爱情故事啊。”

    写这篇之后

    “三十岁不到的男人也太嫩了吧,屁股蛋子都是青的,能干啥啊能?”

    像慕良(现32)二十来岁就当上司礼监秉笔,这是纯属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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